“阿策要登上帝位,谢允就是最大的阻碍。阿纭你就是太过优柔寡断,先前要杀死那个女人的时候就心有不忍,现在杀死谢允,居然也还是妇人之仁,实在是见识短浅。”
“若是那个女人现在还在,你以为还能轮得到阿策先行封王?只怕是你的这个后位,也是坐得不稳。还有阿妧,可也不是嫡出了,日后也得矮人一头,关于这点,你可得掂量掂量。”
宫灯的照耀之下,傅纭面色颓唐,她向来保养得当,现在站在高挑的凤仪殿内,却蓦然苍老了几分。有些选择,做了就是两难,进退维谷,不得其解。
……
画面一转,虽然还是凤仪殿,却是换了一个时间。
傅纭穿着清淡,难得没有穿深沉一点颜色的衣物,明明是在梦中,谢妧却突然感觉到呼吸顿了一下,只因为这件衣物,是在谢允身死一月以内,傅纭身死的时候所穿。
谢东流手上提着一把剑前来,这剑是名家之传,天子剑,几乎没有什么出鞘的时候,毕竟当年是天平盛世,也没有御驾亲征的机会。
谢策原本在凤仪殿内温书,看到谢东流前来,霎时间愣住了,问道:“父皇这是做什么?”
谢东流连眼神都没有留给谢策,声音有些哑,“谢策,你先出去。”
凤仪殿内衔凤滴漏叮咚之声响起,谢策在这有些静默的环境之中,似乎是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声音有些发紧地道:“父皇,我不走,你现在……”
傅纭却冷笑一声,谢策抱住了谢东流的腿,求道:“父皇,我知道三皇兄身死您很难过,但是事情真相还未查明,你现在提着剑就来找母后,母后必然也会寒心的啊!”
谢策虽然知道傅纭严厉板正,对自己要求颇多,但是他也明白,傅纭也不至于心狠到将谢允杀死的地步,必然是谢东流误会了些什么。
“你再劝朕,朕连你一起杀。”
“谢策,站起来,不许求他!”
这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谢东流抬手,天子剑以锐利不可挡之势到了傅纭的面前,他眯眼:“你从前的一些事情,朕问心有愧,不予追究。但是你却不知悔改,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居然做出了杀害谢允的举动,就算是废后,那也太过便宜你了。”
“今日,朕必须亲手杀了你。”
“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和傅温茂打得什么主意,等到谢策上位,谢氏王朝名存实亡,看似姓谢,实际上就已经姓傅,果真是步步为营,打得一手好算盘。”
谢策看到谢东流手上的剑已经刺到傅纭的颈窝处,血慢慢地渗出来。
谢策霎时间用自己的手接住剑刃,声调慌忙道:“父皇,我从来没想过要什么皇位的,真的,长姐都知道的,我真的从来都知道自己不适合那个位置的,母后也只是因为想让我出人头地,她当真不会想杀了三皇兄的。求你父皇,不要杀了母后!”
傅纭的眼睛却直视着谢东流,突然笑了一声,不退不让,“我当真杀了谢允又如何。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发妻,一个庶子,这么一个庶子,难道我还没有杀的权利了?谢东流,你就告诉我,你是不是当真就没把谢策当成是你的孩子,在你的心中,恐怕谢策永远也比不上你的谢允?是吧?”
“是又如何?”谢东流头上青筋暴涨,“你生的儿子纨绔草包,无论是身份,还是才能,用远远比不上阿允,朕就算是更偏袒他些,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争吵之声戛然而止。
谢策神色有些受伤,仓皇低声道:“……父皇?”
谢东流执意要杀傅纭,谢策在阻拦之际,一片混乱之中,嘈杂声音渐起,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拿到了剑柄,然后谢东流一时没有收住,自己直接被自己手上的天子剑穿心而过。
他就这么倒下来了。
傅纭见状,先是愣怔了一会儿,然后囫囵地将谢策身上的血用自己的袖子擦了一点儿。
然后她将那柄天子剑拿到了自己的手中,看着谢策,低声道:“阿策。”
这个向来以严肃板正为形象的皇后,自幼就是循规蹈矩,从来都没有出过什么差池,现在却眼中含着一点儿眼泪,就这么看着自己目光呆滞的儿子。
傅纭大概是太过严厉了一些,从来也没有好好对他说过什么话,语气也很少温柔。
她知道谢策是纨绔,是别人眼中的草包,但是她想让谢策当上新帝,其实,也从来没有想要被傅家制约。
她所求的,也早就已经不是傅家。
傅纭和谢东流少年夫妻,但终究也只是连相敬如宾都谈不上的帝后罢了。
傅纭就这么在谢策眼前,突然地,拿着那把还在渗着血的天子剑,连犹豫都没有,以别人反应不过来的速度,自刎在谢策的面前。
在一瞬之间。
谢策知道了自己那个向来温和的父皇,一直都更为偏袒自己的兄长,也是在一瞬之间,看到了自己的两位至亲,就这么双双倒在血泊之中。
他不知道是谁有错,也不知道现在这样的局面该怎么面对,那年的谢策,也不过是个年龄刚刚十六的少年郎。
谢策的手上沾满了血污,其实是他自己之前握住剑刃沾到的血,浓郁的血腥味怎么都擦不掉,可是在长姐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是最先往后退了一步。
而他,要被扶持着,成为新帝。
其实,也从来并非是他本愿。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的因果还会再讲。
第49章 · ✐
梦境的尾声, 是谢策歪躺在龙榻之上,他的面色不知道是被军队的火把照亮,还是被崇德殿内那明亮的烛火照亮, 坐姿极为随性, 怀中抱着一只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的绒毛的狗,只是耳尖上是一点儿雪白。
逼宫大军浩浩荡荡, 因为景佑陵的命令, 并未动宫闺之中的内仕和侍女分毫,只看到几个和谢策有生死之仇的人带队前来,看到怀明帝毫不担忧地坐在龙榻之上,一时之间,讨伐之声依次响起。
“枉你谢策是先帝嫡子,你大逆不道,弑父杀君,现在还犯下这么滔天罪名。狗皇帝,到了今天还是抱着你的这只狗, 怕不是当真是狗变得不成?不然旁的人, 怎么可能做出你这么狼子野心的事情来?”
“怀明帝今日不死, 难慰我滦州那么多人的在天亡灵!做皇帝能做成现在这个份上, 也当真是世所罕见,让人大开眼界!杀了怀明帝,那些助纣为虐的人也一个都不要想逃, 今日都得一个一个地死在铁骑之下!”
“还有两朝元老, 桃李满天下的章良弼先生,不过是因为劝阻无能, 早就已经预见了那样的现实,怀明帝就丝毫将章家上下这么多人全都杀死, 实在是天理难容!”
此话一出,众人也纷纷响应,群情激奋,谁都想杀死这个名副其实的狗皇帝,这个暴戾无度,毫无人性的暴君。
谢策却笑,“你们急了,哈哈,你们要把朕杀了,哈哈哈!朕还以为你们能干什么呢——”
然后谢妧就只见到有一把上面雕刻着金龙的长戟,带着穿云裂石之势,就这么直接贯穿了谢策的胸膛。
而被这把戟贯穿的谢策,面色根本就没有一丝畏惧,甚至还带着一点可以说得上是讥讽的笑意,也不知道到底是解脱,还是因为当真觉得好笑。
她好像在恍惚之中,看到了那些人愤怒地咒骂,也看到了谢策对于千夫所指的无谓,各种各样杂乱的声音之中,谢妧突然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花开的声音。
是琼月殿外的海棠。
画面流转之中,她甚至还看到了景佑陵,他身上穿的是绣着金线的婚袍,就算是在经历刚刚的混乱,现在也是丝毫不见任何衣衫落拓的痕迹。
他就坐在那株还在盛开着的海棠下,海棠大概是因为花枝繁芜,所以枝干被压得有些弯。
景佑陵在月色高悬之下,神色其实已经看不清楚,不过反正也不是谢妧前世最后的记忆之中,他的那般高不可攀的皎洁模样,甚至于身上,好像还带着一些浓稠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
然后谢妧就只能看到景佑陵抬手折了一枝海棠花枝,最后离开的时候,他将自己手上的花枝放在了海棠花下。
一同留下的,还有那把几乎很少离开他身边的冽霜。
谢妧骤然惊醒的时候,外面的天色还未大亮。
而她梦境的终点,是那把散发着凛凛寒气的冽霜,与少年郎折下来的海棠花枝一起躺在宫闺之下,然后偶尔有一片绯色的花瓣被风卷落下来,就会落在,冽霜的上面。
她恍然间好像又是对现在的场景熟悉又陌生,又或者说,她好像是用另一种方式,在看自己前世并没有看到过的场景。
谢妧好好看了一下周遭的环境,才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这是在梧州。
还在唐琸的府上。
谢妧略微支起身子,然后垂眼看着现在在自己身侧的景佑陵。
他没有逾越半分,双手规规矩矩地就放在身前,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景佑陵在她梦境之中出现的时候,分明已经是去过昭阳殿的时候的。
在她支起身子的时候,景佑陵已经醒了,他睁眼就看到谢妧正在垂眼看着自己,原本生得秾艳的眼眉,现在眼下要坠不坠地落着一滴眼泪。
在景佑陵对于姑娘家长相还没有什么概念的时候,他就一直都知道,长公主生得极好,现在这么眼中甚至还带着一点泪的时候,其实……更甚。
景佑陵抬手,“怎么哭了?”
待那冰凉的触感离开了谢妧的肌肤的时候,她才骤然发觉,原来大概是因为自己刚刚再次亲历那一切,所以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居然哭了。
谢妧现在甚至都已经记不清楚自己上次哭的时候到底是多少年前,甚至在景佑陵对她提剑相向的时候,她都是笑着的。
幼时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长大,殊荣之盛,绝无仅有,而后又在变故之中,流干了自己这生的眼泪,弘历十六年春,她早就已经流干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
所以日后,她就算是面对刀剑相向的时候,也是笑着的。
笑着和他道:“我猜我的丈夫,景大将军你,舍不得杀我。”
她看到过业火烧不尽的陇邺皇宫,也看过他身上如烈焰一般炽热的颜色。
他分明是那样无情的人,可是后来种种,却让她不知道到底应该相信哪种,才是真的他。
谢妧思绪纷乱之际,被衾被一滴一滴的泪略微打湿了一小块,被景佑陵拭去第一滴泪的时候,她还没有感知到自己的落泪,但是现在却突然感觉到了眼泪在随着自己的脸,顺着往下面滑落。
谢妧低声道:“景佑陵。”
景佑陵则是垂着眼睛看着谢妧,轻声嗯了一下,然后道:“我在。”
他手上还拿着一块绢布,似乎是想要为谢妧擦拭脸上的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手却停在了半空之中,然后突然自嘲一笑。
景佑陵将自己手上的绢布随手放在了床榻边缘。
然后就听到谢妧说:“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景大将军这样的人,应当很无情。”
“或者说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这么觉得的。”
她的泪已经没有再坠下来了,只是眼睛还是有些红,看着景佑陵的眼神却执拗得一点儿都不退让。
谢妧将景佑陵刚刚拿过的绢布拿在手中,“可是我在成亲之后,或者是成亲之前的事情之中,我才发现,景大将军并不是这样。”
景佑陵的手指略微抬动了一下。 依譁
然后他就听到谢妧接着道:“景佑陵。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我们是有前世的。”
听到谢妧的这句话,景佑陵的心口之中突然迅疾地痛了一下,和之前任何一次感知都不一样,是那种能让人的脑海之中瞬间空白一片的痛楚。
他却连一丝一毫的痛苦表情都没有表露出来,仍然侧身听着谢妧说话。
“我虽然丢失了一段记忆,但是我却多了一段前世的记忆。又或许是梦,是那种真实到纤毫毕现的梦。”谢妧眼睫动了一下,“而在我的梦境之中,你会亲手杀了我。”
她说着,用手抵住景佑陵的心口处,感受到他温热的肌肤,还有缓缓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在谢妧的手心处,低声道:“用你放在枕边的那把冽霜。”
冽霜被景佑陵放在了最外侧,顺着谢妧的视线看过去,正好能看到冽霜现在正在散发着淡色的光芒,极为漂亮的一把剑,又很像景佑陵的本人。
锋锐得如皎洁月色。
景佑陵眼睫垂着,大概是因为觉得谢妧说的是玩笑话,面色也没有什么诧异的地方,只是不露瞳仁,让人看不到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窗外风吹过芭蕉叶,柔软的芭蕉叶发出相碰的声音,之前点的烛台上的那点儿光芒已经摇摇欲坠,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一般,在燃着自己最后的光阴。
景佑陵也是在这个时候,抬手握住谢妧抵在自己心口处的那只手,垂眼看着在自己身侧的谢妧,一字一句地说道:“殿下,不会有那么一天。”
“但是如果真的有一天的话,”景佑陵突然顿了一下,语调坚定地接着道:“那一定……不是出自于我的本愿。”
他将谢妧刚刚拿过去的绢布拿回了自己的手上,将谢妧最后那滴泪给擦掉。在拭泪的过程之中,他也才恍然惊觉,自己从未见过她垂泪。
心间也募地停滞了一下。
然后景佑陵就起身,下了床,然后站在床榻的边缘,将之前有些滑落的被衾整理好。
景佑陵将快要燃尽的烛火拿在手上,然后随手套了一件锦袍,最后躺在了小榻之上。
他将自己的冽霜放在小榻旁边的地上,看着谢妧道:“近日多有劳累,殿下既然因我而起噩梦,那我今日就守着殿下歇息吧。现在天色还早,明日还需出去好好看看城中情况。”
他顿了顿,接道:“……早些歇息吧,殿下。”
唐琸之前在这个屋子之中放了不少典籍,景佑陵也没有挑,小榻的旁边就放着几本,他也没有再看谢妧,随手翻到一页,就着这有些暗淡的烛火翻阅。
谢妧的身边骤然少了一个人,热气也消散了,穿堂风霎时间而过,冷得谢妧头脑也清醒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