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余人想要突破岌岌可危,如同薄冰一样的城中守卫,其实也说不上是困难。只要逃离梧州城,那到时候必然不会被这些所制约,每个人都各有各的算盘,但是目的都是一样的。
粉面郎君言尽于此,抬步就准备走。却不想冯廊刚刚还在把玩自己手上的那柄小刃,然后突然就将自己的手上的小刃钉在了木门之上。
冯廊毫无芥蒂地一般弯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一只手支在自己的小几上,一边语气平淡无波地道:“来了这里,你还当真以为,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冯廊在梧州城内一向都是相当首屈一指的富商,向来都是以笑待人,在场的人什么时候见过他发难。现在看到冯廊这般姿态,便也懂了……先前和他做好约定的人,必然是要随着他一起准备出城事宜的。
不然,他会在前去告密之前,先行杀了他们。
冯廊用手掸了一下自己衣袍下摆之处的灰尘,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儿的笑,就这么看着在自己面前各怀鬼胎的人:“在下不才,之前就想过各位是否心诚,为了避免日后多生事端,在下之前就将各位的妻儿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为了避免各位的后顾之忧。”
“现在来看,各位果然是顾虑颇多,也不枉我之前的早做安排。”
在场的人瞬间脸色大变,谁会知道冯廊居然心狠至此,将人的七寸都拿捏得分毫不差,不愧是无奸不商的梧州第一富商冯廊。
冯廊将目光递向之前一直都沉默不语的,坐在角落里的人,这位从陇邺前来的少年郎,果然是十分会洞察人心,也不知道之前到底是得罪了什么贵人,才会被贬谪至此。
小小的梧州,居然还有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人。
若不是他,恐怕自己也对现在的情况,无计可施。
这个坐在角落里的人原本被湮灭在暗色之下,似有所觉地对上冯廊探究的眼神,他的脸也从暗处出来了。这位少年郎君生得极好,看上去就像是个姿容出众的读书人,身上总带着一点儿书香味。
眼眉虽然生得无害,但是看人的时候,不知道为何,又会多上几分狠辣的意味。
这个看似俊秀的少年郎,是从垣城一路青云直上,又被中路腰斩,从陇邺左迁至梧州的新科状元——林行舟。
林行舟之前被贬至梧州,因为圣上的原因,虽然还是个芝麻大点儿的官,但是也差不多等同于没有。所以林行舟很快就看上了这个梧州第一富商的冯廊,成为了冯廊府上的幕僚,就想要借冯廊的东风,青云直上。
林行舟毕竟是少年奇才,当年可是一举夺魁,成为金殿金榜题名的人,想要安抚这么一个富商,还是不在话下。
冯廊抬眼看向了林行舟,道:“我的这位小兄弟,也是个虎落平阳的人,说句实话,若不是这位小兄弟时运不济,恐怕冯某还不够格让这位小兄弟屈尊给我做幕僚,但是今日这位天纵奇才的小兄弟既然是在这里,也就代表了,我们日后,必然是能够出城。”
“冯某也不愿意勉强各位,但是现在梧州的形势,大家差不多也都明白,若不是以命相搏,怎么会有活路?就算是朝廷的赈灾大臣来了又如何,难道那样的人物,还会管我们的死活?”
“只怕是到时候苗头稍有不对,就自己开了城门要逃了,梧州城内又没有他们的妻儿老母,他们回到陇邺,又是醉生梦死的皇亲国戚。瘟疫这种东西,他们这样惜命的人怎么敢招惹。你们也不看看,他们到了梧州以后,可出来过?心中门清着呢,不过是图个好名声罢了。”
“所以出城,是唯一的活路。”
冯廊这么一说,也有原本有些犹豫想走的人,现在也开始动摇了。
冯廊见气氛差不多了,“现在,就让我的这位小兄弟,为我们讲讲,如果我们要活下来,到底应该要怎么做。”
林行舟看着这满堂的人,心中暗嗤一声,面上还是丝毫不显地道:“刚刚冯大哥已经讲清楚了,将各位的妻儿也都安置好了,想必各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在下之前看过前来赈灾的人,这些人确实是有不少地位相当显赫的人。”
“在下以为,若是想要有出城的筹码,我们这样单枪匹马必然是不可行,对上那朔方卫,确实是胜算不大,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人质。”
满堂大惊,众人两眼相对,现在谁不知道前来赈灾的是皇亲国戚,这个看上去有些书卷气的少年郎君,居然将绑架皇亲国戚说得这样云淡风轻?
这……可是人头落地的勾当。
林行舟不急不缓,“不巧的是,这行人之中,和在下之前有不少是旧相识,有一位是就是工部尚书郭和光,有一位则是当今端王殿下,有一位是三皇子殿下,还有一位嘛,就是景佑陵大将军。”
这几个人名号一个比一个的响亮,在梧州生活的普通人何时听到过这些名号,有人刚想出声——
“我还看到了一个美人,”林行舟笑意顿了一下,“很不巧的是,这个美人,我也认识。正是当今圣上嫡长女,现在的惠禾长公主殿下。”
“之前冯大哥就得知,前来赈灾的人当中,绝对没有长公主殿下。就说圣上,也不会容许长公主殿下前来梧州,所以在下断定,长公主殿下必然是私自前来。”
“所以就算我们将长公主殿下作为人质,为了悠悠众口,再加上法不责众,况且等我们出了梧州城,也未必有人认得我们——日后,也不会有人秋后算账。”
就连冯廊这样心狠的人,看到现在的林行舟,也实在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少年郎君,将掳掠公主,说得这样云淡风轻,也三言两语,就佐证了可行性。
这才是真正的,胆大包天。
作者有话要说:
改之前时间上的一个设定,将弘历十二年改成弘历十三年的秋猎,不影响阅读
第48章 · ✐
夜中安静无声, 梧州城之中连灯都没有亮下几盏,城中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守夜的更夫都不见。谢妧抬手拨了一下烛火, 手指碰了一下景佑陵发间的银链。
他垂眼将谢妧面前晃动的烛火挡住, 然后道:“今日舟车劳顿,殿下今日还是好好歇息吧。”
谢妧原本不想如他意, 却不想撑着眼皮没有多久, 就在这有些寂静的风声之中,渐渐丧失了意识。
而就在这睡梦之中,她突然梦到了前世。
是一段她没有经历过的记忆。
弘历十六年春,那年宫中因为三皇子谢允薨殁,宫中上下都穿着朴素,整个陇邺上下也全都充斥着沉痛的声音,宫中时常往来有寺庙高僧为谢允祈福诵经,梵音阵阵,以慰亡灵。
按照常理来说, 一个寻常皇子薨逝, 是不该有这样的规格的, 实在是于理不合。
虽然是为祈福, 但是毕竟寓意不好,冲撞了宫闺就不好了,却不想大概是因为谢允声名极好, 就算是谢东流做出有些违背祖制的事情, 御史台也没有上奏折奏些什么不妥。
谢妧知道谢东流那时候必然心情不好,就自己熬了一点杏子酪给谢东流送过去, 却不想那一日,大概是因为谢东流实在是不想见人, 所以就算是谢妧,也只能被拦在崇德殿外。
她想将手上的杏子酪送给谢东流,刚和李全贵说的时候,却不想李全贵不阴不阳地看了一眼谢妧手上的杏子酪。
“殿下,现在儿,陛下恐怕是不想看到关于殿下的一点儿东西的。”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只当是父皇痛失爱子以后心情不佳,没有见她的心思,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谢允的死,是因为傅家下了手。甚至是傅纭,也已经默许了。
那也是她的前世,最后一次,离谢东流最近的时候。
幼时那个满带笑意地说着“吾儿阿妧”的谢东流,就倒在凤仪殿之中,谢妧刚刚得到消息赶过去,就看到了谢策手上提着一把剑,双眼无神地站在凤仪殿之中。
他的身前,是傅纭和谢东流,这两个人都没有了声息,一地的凌乱。
傅纭一向都注意仪容,等到身死的时候却一声狼狈,头上的珠翠都乱了不少,而且嘴唇煞白,以往身上那种有些让人屏息的气势全无,只剩下了让人不忍心在看的脆弱。
而谢东流,原本身穿了一件缟素,当时谢妧看到的时候,原本材质上好的缟素衣裳,却被大片大片的血污染尽。
谢策当时手上拿着把滴着血的长剑,看到谢妧站在殿外,仓皇将自己的手上的剑丢在地上,还没有干的血迹就这么溅出来了一些。他像是突然找到主心骨一般,似乎是想要朝着谢妧这里来。
谢妧也在这个时候,后退了一步。
这样的场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自幼长大的弟弟,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不可转圜的地步。虽然当年的谢策因为一些变故而变得性情大变,但是谢妧也从来都没想到过——
谢策会做出,弑父弑母的事情。
当时的整个殿内,只有谢妧和谢策两个人,因为采喜之前就看到事情不对,将周围的内仕全都遣散,只偷偷唤了长公主一个人前来。然后谢妧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明明这些事情已经是发生过一次了,但是谢妧现在在梦中的时候,还是感觉到心间突突跳动的痛。
谢策看到谢妧后退一步,愣在了原地,然后垂着脸,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谢妧低声问了一句:“谢……策?”
也是这一句的呼唤,将谢策骤然从之前的愣怔之中抽身出来,只看到他突然之中,笑了出来,这笑声说不出来的诡异,飘荡在空旷的宫殿之中,滴漏之声延绵不绝,他的笑声,尖锐而又讽刺。
也不知道谢策到底是笑了多久,他才终于停下来,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他快步走到谢妧的面前,手上甚至还沾着一点儿未干的血,血腥之味霎时间让她想要作呕,那种浓郁,散不掉的血腥味。
谢策双目赤红,状态有些疯癫地谢妧道:“……长姐,我亲手杀了父皇。”
从后来别人口中破碎的故事之中,谢妧才终于拼拼凑凑地知道了,原来谢允当真是因为傅家下手而死,谢东流也是当真想要废后和废王的,再然后,就已经是是她后来看到的这个样子。
顺治元年,怀明帝谢策在氏族傅家的支持之下,登上九五之尊之位,但是先帝先后到底为什么离奇双双暴毙的事情,却还是众说纷论,但是傅家权势喧天,这些消息就算是当真有,还是被压了下去。
再后来的谢策,已经不能用常理来对待,他大兴土木,就算是谢妧想要劝解,他也像是丝毫听不见一样。
那日,谢策突然看到她寝殿内的那颗夜明珠的时候,笑着对她问道:“长姐,朕看着你殿内的那颗夜明珠实在是小了些,不如这样,朕给长姐置办一颗新的如何?朕的长姐,自然是要用最好的。”
他随手将那颗原本的夜明珠丢在地上,手劲用得极大,原本的那颗瞬间就四分五裂,谢策笑眯眯地对谢妧道:“长姐,你看,都已经碎了呢。”
那个笑起来总会带着一个梨涡的谢策,站在谢妧的面前,谢妧却心中凉意顿生,好像是从来都不相识面前的人一般。
直到谢策将那颗硕大的夜明珠送给她以后,谢妧很久以后才得知,这颗夜明珠,是耗费了无数滦州的人力物力,死了无数人才终于在滦海之中找到的。
她前去质问谢策。
却不想谢策手里抱着一只和耳雪长得极为相似的幼犬,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怀中的幼犬。
似乎是在笑谢妧小题大做,“长姐在说什么胡话,那些人在朕的眼里,连长姐的一丝一毫都比不上,只要是长姐开心,别说就只是几百个小小的滦州渔民,就算是整个滦州死绝了,只要长姐开心,我现在就可以下令杀尽全城人。”
谢妧当年几乎是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人,居然就是那个会抱着她说长姐的阿策。她听到这些话以后猛地一下扇向谢策的脸,“谢策,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
谢策脸上被打得红肿一片,谢妧这巴掌打得极为用力,以至于就连她的手都在嗡嗡作响,更不要说是被打的谢策。
他却只是吐了一口血沫,笑了几声,“干什么?整个大魏都是朕的,朕只是想要长姐开心,又有什么过错?!那些庶民,比得上朕的开心吗?不过就是一只手都能捏死的蚂蚁罢了,我高兴了,就杀,不高兴了,也杀,有谁能拦得住朕?”
“你当真是疯了!”谢妧看着谢策,“那颗夜明珠我会砸碎了,谢策,倘若你还是这么荒唐下去,我会亲手杀了你。”
谢策丝毫不惧,将怀中的狗一下子丢在地上,吓得那只幼犬惊慌得乱叫。
他也不恼,“长姐当然可以。只是长姐也要想清楚,你一旦砸碎了,那么在朕看来,就是滦州惹得长姐不开心,朕会杀了整个滦州所有的人。还包括,伺候在长姐身边的每一个人,朕都会觉得是伺候不好长姐,朕会一个一个地杀掉。”
“至于长姐杀了我,”谢策丝毫不惧,“朕等着长姐亲手杀了朕的那一天。”
这些都是谢妧经历过的事情,现在一一纤毫毕现的出现在她的梦境之中,再经历一次,还是让谢妧觉得毛骨悚然,是那种从肌理渗入四肢五骸的无力感,她看着谢策,却连一丝办法都没有。
她当年也是当真想杀了谢策,谢策也没有躲,甚至脸上还带着笑,只是七杀还跟着谢策,谢妧也不可能得逞。
在谢东流身死的那一刻,七杀就已经隶属于谢策。
但是很快,这个梦境就场景一转,到了凤仪殿内。
装饰还一如从前,傅纭身上穿了一件织金锦裙,这应该是弘历十六年初春时节,傅纭曾经穿过的衣裳,因为花纹相当别致,所以谢妧记得十分清楚。
傅纭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人,这个人长得浓眉大眼,看上去十分板正。
是谢妧的亲舅,傅温茂,傅家唯一的掌权人,也是傅纭的亲生兄长。只看到他浅啜了一口茶盏,脸色平缓道:“阿纭。”
傅纭这才转头看向傅温茂,“兄长,不是说好将谢允送出陇邺,你现在又为什么出尔反尔,直接将他给杀了?你是当真以为,谢东流看不出来吗,还是觉得,傅家现在的地位,已经到了和谢氏王朝分庭抗礼的地步?”
傅温茂听到这话,只是抬眼看了眼傅纭,“一个庶出之子罢了,真的要说起来,也就是比奴才高些,难道我还杀不得了?阿纭你不要和我说,你看不出来谢东流有意将皇位传给谢策,其中不就是想提防着我们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