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无需忧虑,我已经问过三皇兄了,此次北戎虽然来敌十万,但是景煊将军和景三公子两人具是和北戎交手过多次的,几乎极少战败,更何况还是朔方卫一支都前往朔北,就算是苦战,也必然是得胜归来。”
他手指上下飞动了几下,然后将手中削好的果子递给谢妧,“喏,长姐,之前新供的冬桃,若是长姐迟些来恐怕都会被我给吃光了。”
谢妧没接,然后看着谢策低说道:“阿策……我已经和景佑陵和离了。”
谢妧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谢策脸上神色微凝,他反应了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谢妧到底说了什么话,这段日子谢妧的表现谢策都看在眼里,谢策和谢妧自幼一同长大,一母同胞,他就算是心思再怎么粗,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自己的长姐分明就是动了情的。
他因为太过担心长姐,所以对景佑陵难免更加挑剔一些,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景佑陵虽然看着冷淡,但是对于谢妧,确实是十分上心的。
谢策原本觉得燕绥也算得上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选,毕竟燕绥和长姐两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燕绥这人也对长姐极好,纵然是之前喜欢流连花楼,若是当真是长姐的赐婚人选,自己就算是用什么办法,也必然不会让长姐受到委屈半分。
但是后来看来,景佑陵虽然看着冷淡,但是对长姐确实说得上是无可挑剔,更是遵循景家家训,从来没有过什么乱七八糟的妾室来。
谢策虽然不常和陇邺勋贵子弟来往,但就只是宫中的其他皇子,他也看到早早就有了通房的,他也知道寻常男子在景佑陵这个岁数还从未接近女色,确实算得上是极少的。
他看到长姐心悦景佑陵,也是真心为长姐开心。
可是现在,谢妧却在景佑陵出征的第三日,亲口对自己说,她与景佑陵已经和离。
谢策募地一惊,手中的冬桃都掉在了地上,他顾不上那个滚落在地的桃子,“长姐?你说什么,和离?怎么突然就和离了?当真?”
他问着,还未等谢妧回答,“长姐无缘无故怎么可能突然和离,莫不是景佑陵仗着自己即将出征朔北,做了什么猪狗不如的事情来吧?长姐你不必担心,若是他欺负了你,我必然是要为长姐讨回公道的!”
他甚至连缘由都没有问,就认定是景佑陵的责任,谢妧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说道:“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我与他突然觉得彼此并不是良人,他志在朔北,我与他其实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是我当时糊涂。”
“和离书我已经给他了,所以……日后我与他就再无丝毫关系了。”
谢策心疼,脸都皱在了一起,“无碍,长姐若是不欢喜,和离就是了,日后我来养长姐。若是长姐以后还想另择夫婿,我也会绑过来送给长姐,若是长姐日后不想另择夫婿,我也会养长姐一辈子的。”
他这么说着,才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拿过搁置在一旁的舆图,指着一处地方朝着她道:“阿策日后是管理江南的呢,久闻江南富庶,长姐日后还会是千娇万宠的长公主殿下。”
谢妧看着舆图上面的字迹,然后看着谢策,指了曲州朝着他道:“阿策。”
她顿了一下,“我们去曲州吧。”
“好啊,长姐出去散散心也好,”谢策愣了一下,笑得眉眼弯弯,“今日我就去请示父皇,听闻曲州风水养人,阿策今日看着长姐好似是清减了些,若是即日出发的话,到了曲州就是春暖花开时,我近日骑射略有进步,我还可以给长姐猎些野鸭烤着尝尝。”
他这么说着,好似有些当真动心了般,“既然长姐想去,那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请示父皇,长姐既然是有七杀傍身,安危亦有保障,长姐先行回去收拾东西,我们明日就出发。”
谢策拉着谢妧准备出去,却不想在门口的时候,遇到了几个人。
谢允现在已然入主东宫,身上的衣物也变为四爪蟒袍,他好似是知晓了谢妧前来宫闺,脸上不见丝毫讶色,也好像正是因为谢妧前来,才前来永延宫。
他长得极为清润,就算是身穿极为张扬的蟒袍,也丝毫不见任何戾气。
他笑着朝谢妧和谢策道:“皇长姐,四弟。”
谢允笑了一下,才接着朝着他们温道:“贸然前来,有些唐突了皇长姐和四弟,但实在无法,我有托在身,所以才并未提前知会一前来,还望皇长姐和四弟见谅。”
谢策和谢允两人关系近日拉进了不少,但是谢策现在心下有些郁躁,就只牵了牵唇角道:“三皇兄,近日我和长姐还有要事在身,过些时候再来招待三皇兄吧,还请皇兄迟些时候再来。”
“我今日前来,并非是前来为了四弟,”谢允语调不急不缓,然后他看向谢妧,“而是为了,长姐。”
他手上拿着一块色泽极好的绸布,谢允也没有卖关子,“我有托在身,受人所托将此物转交给皇长姐。”
谢妧心下虽然已经有了些论断,原先想打断谢允说的话,但是最后还是沉默着看着他缓缓打开那块绸布包着的东西。
在白色的绸布之上,上面躺着一副极为精巧的耳坠,其他的地方都算不上是稀奇,但是下面坠着的,是不知道用什么玉石雕刻而成的海棠花。
按照谢妧遍阅珍宝的阅历来看,能看得出来这对耳坠,好似是用梧州的琉璃石所刻而成。
只是大概是匠人手艺不精,虽然能看得出来这海棠雕刻得极为认真,但是在细节的处理之上还是略有不足,谢妧也不免地,想到了景佑陵那时候手指上面,遍布的细小血痕。
谢允温解释道:“景兄出征前日早朝交由我保管的,他时间紧凑,只能将将雕刻出来这两株海棠,剩下的工序还需匠人前来加制,一直到了昨日才刚刚完工,我原想着今日送到景家,却不想长姐今日进了宫。”
“景兄出征在外,长姐必然是心中忧虑,有此物在身,也算是个藉慰。”
她在成婚后随意说的话,他居然记了这么久,那两株海棠在门外的日色之下,澄澈的花瓣之中,隐隐藏着流转的光晕。
梧州盛传琉璃石,谢妧也收到过不少这样的珍宝,但是这两株海棠用到的石料却远超她之前看到的那些。
梧州州牧唐琸也想赠与她一些琉璃石,但是远不及现在眼前的这耳坠石料好。
谢允的手就这么伸在半空之中,他脾性极好,就算是谢妧现在好似并没有什么接过的意思,他的面色也丝毫不变,好像就是在等着谢妧考虑好了一般。
谢妧没想到,景佑陵在出征前夕,在别院,是在雕刻这两株海棠。
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走到了现在这样的地步。
他们少年相遇,又在成亲未满一年里面将将和离,直至今日她都不明白这位生来淡漠的少年将军,对于自己,到底是如何。
谢妧身心俱疲,她刚想抬手将谢允伸出来的手给推回去,却在抬眼看向谢允的时候,看到了站在谢允身后的人。
谢允现在既然是入主东宫,出行规制自然也是和以前不一样,但是他不喜铺张,所以身后的人也就是两个常用的小厮,还有还跟了两个生面孔,谢妧之前也只是匆匆掠过看了一眼,并未如何在意。
但是现在抬眼看向谢允的时候,她却突然认出来了,那个跟在谢允身后,一直低着头的,并未穿宫装的人。
在宫中不穿宫装的随从极少,而这个人大概是因为长相普通又低眉顺眼,所以才一直都没有被谢妧发现。
这个人她记得非常分明,唇畔有一颗黑痣,十分醒目,也足以让人记得很清楚。
所以就算是谢妧只见过他一面,也能轻而易举地再次认出来。
他长得慈眉善目,大概因为是年岁大了,所以看上去十分亲和,而他现在却跟在谢允的身后,好像冥冥之中又在昭告着的前世。
谢妧想到这对耳坠,大概是需要匠人来将玉海棠加制为耳坠的,种种因缘际会之下,才重又遇到了这个人。
谢妧垂了眼,再次看了看那对玉海棠耳坠,指了指谢允身后的那个人,“太子殿下所说的,经过剩下的几道工序,就是你身后的那个人所加制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人猜对了哈!奖励智慧小布丁一根~
看有人说看不懂,我说一下呀,就是前世大婚前!柚柚带来的匠人,要为阿妧打手镯的那个。
前文87章有提到。
绿蚁新醅,红泥火炉,改自《问刘十九》白居易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诗经·卫风·氓》
第89章 · ✐
前世大婚之前, 景佑陵就是带了这个匠人前来昭阳殿中,谢妧那时还觉得可笑,分明不日之后他即将带人前来逼宫, 却又装模作样地和自己好像是寻常未婚夫妇一样。
却没想到今日在宫中, 自己居然重又看到了这个人。
谢允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谢妧所指的方向往后看去, 略有惊诧地说道:“皇长姐在说这位吗?”
他指了指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谢妧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 但还是点了点头。
“长姐误会了,”谢允笑了笑,朝着谢妧轻摇了一下头,他摊手作介绍状,“这位先生并非是手工匠人,是因为近日来皇祖母身体抱恙,宫中御医都未曾找到原因,这位先生是我从宫外找来的翟大夫,医术相当精湛, 宫中不少御医都曾经是他的坐下门生, 在民间有妙手回春, 杏林圣手的美称。”
他说着, 又将自己的手上的耳坠往前递了一下,“长姐问及首饰匠人,是想要当面询问什么吗?若是如此, 那位工匠现在还在东宫偏殿之中, 我可以将他传召过来。”
那位翟大夫显然也没想到自己居然现在被这位公主殿下提起,俯身朝着谢妧行了一个礼。姿态不卑不亢, 颇有风骨的模样,因为长相亲人, 所以这样行径很是能让人生出好感来。
谢妧恍然之间愣了一下,再次抬眼的时候,口中缓缓低声道:“……翟大夫?怎么会是大夫?”
她抬眼看向谢允,问道:“此人当真是大夫?”
谢允虽然不解谢妧此时为什么会对翟大夫的身份起了疑虑,但还是非常耐心地解释道:“是的长姐,翟大夫虽然并非是在陇邺行医,但是就算是在陇邺也是相当有声誉的一位医者,行医多年,声名极高,哪怕是疑难杂症亦可化解,所以我才从宫外将先生请来。”
当真是……大夫?
谢妧想到自己在梧州之时梦到的,景佑陵在出昭阳殿外之时,他将冽霜搁置在海棠树下,身穿那件绣着金线的婚袍,身上不见任何落拓模样,但是却又不知何故,凭生几分落魄。
她缓步朝前迈了几步,然后走到那位翟大夫面前站定。
大概在场的人心中多少都会有点儿疑惑,毕竟谢妧和翟大夫想来也是素不相识,这位翟大夫虽然名声极大,但是因为宫中缛节繁多,从未动过前来宫中当御医的念头,就算是有门生举荐他来太医院,他也只是婉拒,所以自然也是第一次前来宫闺。
若不是因为谢允实在是诚心求请,今日也未必会出现在宫中,所以应当不可能和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相识。
翟大夫也是如此,他心中困扰颇多,因为识人无数,更是因为行医多年,所以多见人间悲欢离合,他恍惚间好像能感觉到,这位公主殿下好像在找一个答案。
可是自己和她素不相识,更无过往,哪里来的答案。
谢妧在他面前站定,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下了极大地决心一般,看着他道:“不知可否请翟大夫将手伸出,给我看一看。”
翟大夫面露疑色,抬眼看向谢允,谢允思虑片刻,还是为谢妧找了一个可以圆回来的理由,“想来是因为翟大夫这双手救无数疾苦者于水深火热之中,只用双手就可以解救性命,想来长姐也是心生敬畏,想端详一二。”
当真是怪事,翟大夫面色略顿,然后才将自己的手缓缓伸出,因为多年行医,所以他的手指被药材略有些染黄,上面沟壑丛生,上面并无一丝一毫的饰物,手指略有些枯瘦,但是指节处稍有些胀大。
谢妧只看上一眼,就足以看得出来这个人分明就是当年景佑陵带进昭阳殿内的那个匠人。
因为那个人也是如此,指腹稍稍有点儿昏黄,当年他的解释是因为常年火燎铁器和金制器物所致,虽然手上并无老茧,但是谢妧也并未在意。
可是现在,她才惊觉,一个资历深重的匠人,怎么可能指腹上连一个老茧都无。
他分明,从来就只是一个大夫,从未是什么所谓的匠人。
谢妧心中几分思量,略抬起头来问道:“先生从医至今多少年岁了?”
翟大夫这才将自己的手收回,重新放回衣袖之中,朝着谢妧略微躬身道:“回殿下,草民行医至今已有四十余载。”
谢妧略垂下眼,不知到底在思虑什么,只眸色深沉了些,然后走到谢允面前,停了片刻,谢允托着那块绸布的手却依然没有落下,还是这么停在半空之中。
那对海棠耳坠颤巍巍地躺在绸布之上,边缘是极为舒展的褶皱,被外面的日光一照,里面好像流转着隐隐的色泽,好像是某些不可言说的隐晦。
若不是谢妧三日前的那个雪夜退后一步,恐怕也未必能看到当时景佑陵手上被刻刀所伤的伤口,那被灯色照耀下的,原本生得极为漂亮的手指上赫然遍布的伤痕,他原本就不善于此,却又还是为自己刻了这两株海棠。
当日他路过琼月殿时所赠的那枝海棠早已枯萎,可是这两株玉海棠却永远不会,永远都会是这样鲜活的模样。
谢妧犹豫了一下,然后将那对耳坠收下,轻声道:“有劳三弟今日前来转交。”
谢允笑了笑,才终于收回了手,“长姐无需谢我,我在其中自然是算不上是什么,不过就是略走动了些而已。”
他说着,十分真诚道:“我从前一直都觉得景兄为人冷淡,纵然是招姑娘家心悦,也从未见他对过什么姑娘上过这番心,而现在出征在即,他还是从忙碌之中抽身为长姐雕刻了这两株海棠,想来是希望长姐免去相思之苦,亦是免生忧虑,在陇邺得见景兄得胜而归。”
谢妧现在心绪繁扰,听到谢允这番言语,顿了许久,最后也只是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