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她刚招待完英国公夫人,因一直陪着笑脸嘴都笑得僵了,以至于看着自己孩子的时候想笑也笑不出来。
“忙活了几天,是个铁人也撑不了多久,这还有完没完了,欢喜,你给我捏捏肩。”阿琅见小家伙睡得安稳,也不去逗弄他,坐在绣墩上叫了欢喜过来服侍。
她从前一直深居后宫,倒也不知道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竟那么多,一个个都跑来巴结,精力可真够旺盛的,哪里像她,生完孩子之后身子大不如前,站得久了容易累,肩膀和腰好像都提前衰老了似的,时常折磨着她。
阿琅闭着眼睛,肩膀上的力道把握得当,她很受用,仿佛欢喜的手艺长进了不少,“没想到你还挺能使力,平日没少亏待你,这会儿倒也有用处。”
就连穴位也拿捏得很准,“这套你跟谁学来的?”
然而身后并无回应。
阿琅感到奇怪:“怎么不说话?嗓子不好么?”
天气冷了,容易得风寒,她生怕欢喜这丫头着了风寒。
仍是没有回应,阿琅睁开了双眼转身抬头,在看到那张许久不见的熟悉面孔时,她所有的语言像被寒霜冻住了,发不出一丝的声音,眼眶里却有热泪在打转。
是公孙怀,他来了。
公孙怀伸出拇指轻轻抹去了她的眼泪,温和道:“别哭,我来不是想看你哭的。”
“你怎么来了?”她收住了眼泪,哽着嗓音问他。
公孙怀道:“我让元亨在公主府安插了东厂的人,要混进来并非难事,欢喜也让人支开了,我扮成这样没人认得我,我就是想来瞧瞧你跟孩子。”孩子跟奶妈住一屋,他只偷偷望了一眼,听到她的声音之后便躲到了她的屋里。
阿琅才留意到他穿着侍女的衣裳,仔细一看,他男扮女装也别具风韵,看得她三魂丢了七魄,方才的激动落泪瞬间被惊艳取代,不禁打趣道:“怀哥哥扮起女儿家也这般美艳动人,更加风姿绰约,勾人魂魄。”
“还有心思打趣,想来你也不苦,如此我也该放心走了。”
公孙怀松手的瞬间,阿琅急忙拉住他,把他的手掌紧紧地攥在自己手心,道:“你怎么就急着走了?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公孙怀不语,只怕说得多了,他就会忍不住想要带她离开这里,走上一条逃亡的不归路。
“你受了那么多苦,我都没能陪在你身旁,你是不是怨我了?伤都好全了么?”阿琅仰着脖子盯着他。
公孙怀伸手托起她半边脸颊,摇头道:“这点儿小伤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
“五十杖呢!怎么能算不了什么!”阿琅略显激动,听人说廷杖三十就能把人打死,他挨了五十杖,就算挺了过来,想必那时候也是半死不活,她当初听人说皇帝赐了他廷杖五十,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又偷偷哭了好几回,整个人呆呆傻傻,若不是还想着出宫与他团聚,早就白绫上脖子一套,见阎王去了!
“不行,我得亲眼瞧了才放心。”
她想验伤,公孙怀却皱起了眉头:“现在?在这儿?”
光天化日,这丫头还是一如既往无所顾忌。
阿琅回过了神,才意识到刚才失言了,顿时脸红心跳,“我这是关心则乱,才忘了怀哥哥的伤在哪儿……”
看着她因害臊而变得粉嫩的耳朵,公孙怀内心一软,半眯着眸子,正色道:“你若真不放心,倒也可以让你瞧一眼。”
阿琅愣了下,怎么这话听着像是她死皮赖脸求着他给她看呢!
“罢了罢了,你这会儿好端端站在我面前,我还操什么心呢,就是我真的好想你。”这份思念之情忍了一年之久,如今他们要见上一面还得偷偷摸摸,叫她心里更加难受了。
公孙怀自然也是感同身受,他终于忍不住揽她入怀,紧握着她的腰肢,许是刚生了孩子,她的身子饱满丰腴,令他的思绪愈发纷乱。
一年不见,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有诉不完衷肠。
公孙怀亲吻着她的发丝,眼神妩媚柔情,“我也想夫人。”
他从未忘记,他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许愿白头到老。
“怀哥哥,咱们带上昶儿一块儿离开这里吧!”原本她还能耐心等待宋世良回来送他们母子离开,可是一见到日思夜想的公孙怀,她就完全失去了理智。
公孙怀却恢复了神智,道:“不可,昶儿尚且年幼,带着他逃亡会害了你们母子。”
“可我好想咱们一家三口早日团聚,让昶儿喊你一声爹啊!”
公孙怀面露苦涩,却仍要安慰她:“离孩子开口说话尚有时日,在那之前,总能想到法子。”
阿琅渐渐清醒,告诉公孙怀:“对了,宋世良在大婚当日承诺过我,一旦我生下孩子就会送咱们母子离开这里,虽然没说是什么法子,但总得有些期望,他马上就要班师回朝,一有消息我就找人给你通风报信!”
“这是他亲口对你说的?”他感到意外,当初宋世良在乾清宫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也不曾对他手下留情。
阿琅点头,“我与他成婚之后,他从未对我有半分不轨的行为,我想他应该不会骗我。”
“公主!驸马他、他回来啦!”
说曹操,曹操到。
欢喜的声音大老远的从院门口就传到了正屋,两人顿时一惊,面面相觑。
公孙怀这装扮虽能瞒过府中的仆人,却瞒不过对他恨之入骨的宋世良,阿琅情急之下把他推向卧室的屏风后面,“怀哥哥,要委屈你一阵,我去跟他把话说清楚。”
“小心为上。”公孙怀提醒她道。
阿琅展颜一笑,“好。”
说着她走出卧室,开了门,只见欢喜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阿琅又瞅了眼外面,问道:“驸马到哪儿了?”
欢喜喘了一口气道:“刚到大门口,奴婢一瞧见就来给您报信儿,这会儿该是到了前院。”
阿琅“哦”了一声,吩咐道:“沐汤、干净的衣裳,还有晚膳都备好了么?”
在外行军打仗,吃不好,睡不稳,衣服也是脏兮兮,甚至破烂不堪,阿琅都给他想好了,别的不能犒劳,饮食起居方面多少可以做点补偿。
“晚膳厨房已经在准备了,但奴婢瞧着驸马的戎装干净整齐,还要再叫人准备么?”欢喜摸了摸后脑问。
“哦,那便晚些时候再说。”许是他出发之前带了备用的衣裳,先去一身晦气再回公主府。
“今儿个公主和驸马一块儿用晚膳么?”欢喜问。
原先他们两人相敬如宾,可为了避免尴尬,孕妇又叼嘴,就不常和宋世良同桌用膳,何况宋世良身兼数职,日理万机,很多时候都宿在锦衣卫府衙内,两人聚少离多,很难说上话。
今日她正好要找他谈谈离开公主府的事儿,便让欢喜在前院花厅多备一副碗筷,顺便让人邀请驸马到花厅相聚,以便留出时间助公孙怀离开。
阿琅的主动邀请令宋世良受宠若惊,于是计划进展得十分顺利。
阔别数月,宋世良精瘦许多,脸也黑了一些,想他在军队里伙食不好,这一餐准备得格外丰盛,一看就是为了给他接风洗尘。
“驸马为大夏南征北战,如今又打了胜仗回来,作为大夏的长公主,我除了深表感激,也无以为报,就命人做了这桌子菜,但愿驸马喜欢。”客套的话少不了几句,却也是真情实感。
宋世良扫视一眼,面露笑容道:“公主真是用心良苦,说什么无以为报,公主不是生个了大胖小子,为我宋家开枝散叶,这才是劳苦功高啊!”
闻言,阿琅脸上的笑容差点没绷住,但一想到周围还站着宫里的人,就陪他一块儿做戏,“驸马真是说笑了,快吃罢,没得再说下去就凉了。”
“公主先请。”宋世良道。
阿琅迟疑着拿起筷子,宋世良见她似有心事,便道:“许久不见公主,心里藏了不少话,吃过这顿饭,咱们夫妻俩好好聊聊吧!”
“好。”她就等着他说这句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下礼拜应该就会完结了
第77章 生父
饱餐过后, 宋世良伸了个腰, 他说他吃得有些撑,想让阿琅陪他花园子里遛个弯,阿琅欣然答应了他。
公主府是一座五进院的大宅,东边还造了一个跨院, 跨院的南端建有一座花园,亭台楼阁, 游廊水榭, 一应俱全, 汇集了江南古典园林所有的特色景致。
公主与驸马独处, 仆人们全都识趣地躲得远远的, 因而在这黄昏落日的花园里,他们得以安静地走在一起。
“对不起。”静谧之中, 宋世良忽然出声, 而这声道歉让阿琅莫可名状,接着又听他道:“在公主临盆的时候,臣作为您的丈夫却没有陪在身侧。”
原来他是为这件事道歉。
“那也没法子, 驸马不是为了保家卫国, 请愿随军征战了么?”她仍是不习惯他以她的丈夫自居。
“公主的意思是, 倘若臣没有请愿出征,公主便会允许臣陪在身侧么?”宋世良忽然看向阿琅。
阿琅最是怕他亦庄亦谐的模样, 分不清哪一句是玩笑话,哪一句又是正经话,搅得她心里乱慌慌, 不知该怎么答话。
“公主别误会,就是眼下这局面,臣理应陪在您的身旁。”宋世良见她眉头微皱,便故作轻松,不想给她太大的压力。
阿琅恢复笑意,道:“驸马不在的日子,皇上派了好些人手到府上,为的就是让我顺利生下孩子,先不说这事儿了,既然驸马已回,有件事儿咱们还得说清楚些。”
宋世良静默不语,她终究还是等不及要离开这里,连最后一点的希冀都不给人留,“公主的心思臣自然明白,臣答应过您的事儿也不会忘记,只是一切还得从长计议。”
“怎么个从长计议?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计策就急匆匆上阵杀敌去了,我心想着你若是在战场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们娘儿俩怕是真的要被困在这儿一辈子了,所以我日日祷告,祈求老天保佑你能平安归来,宋大哥,你的主意究竟是什么?”阿琅不再与他兜圈子,直言道。
宋世良想她是真的狠心,盼他回来却不是一心为他,虽然可笑,也笃定了她的心里真的装不下他,他是该放手了。
“世人皆知,锦衣卫指挥同知尚长公主,这段婚姻被世人广为流传,成就了一段美谈,也正因如此,公主不可能大摇大摆地离开公主府。行军打仗除了武器和武力,还需要依靠计谋,不知公主是否读过兵家之书?”
阿琅摇了摇头,她原本没读什么书,也就在内书堂的时候读过一些儒家经典,尚未涉及兵家之书。
宋世良耐心告诉她:“当无力对抗敌人时,还可以用一招‘金蝉脱壳’,利用假象令自己脱身。”
虽没读什么书,但阿琅领悟能力极高,宋世良稍一点拨她便知道他话中深意,“你想找一个人与我调包,助我脱身?可这样做太难了,瞒得了世人,瞒不了皇上。”
宋世良道:“若是长公主病逝,皇上也束手无策。”而且据他所知,皇上有意瞒天过海,成全他们二人,若他与皇上商议,或许还能够助一臂之力。
“倘若皇上也有这份心思,或许真的可行!”阿琅也曾想过,若万不得已,大不了串通张院判研制一种让人呈现假死状态的药,神不知鬼不觉,当所有人以为长公主薨逝,她也就不必再忍受这身份带给她的压力。
“公主还真的没有半点犹疑。”宋世良笑道。
阿琅道:“驸马真心帮我,我万分感激,只是我可以假死,昶儿却不行。”她原本一个人自然可以潇洒离开,可她现在有了孩子,不可能带着孩子一块儿走上这条路。
要说孩子跟母亲一起离开人世,那也不妥,一瞬间,她又陷入了困境。
“公主若不介意,可以把昶儿留下,由臣来抚养,待他长大一些,再送他与公主团聚。”失去了她,他又打起了她孩子的主意。
然而阿琅并不会答应,“驸马不会不懂骨肉分离的痛苦。”
宋世良与父亲分离十年,自然明白这份思念的苦痛,既然此法不行,那便只有偷龙转凤,用别家的孩子代替小世子,再偷偷把小世子先送到公孙怀的身边。
可是要去哪里找一个一样大的孩子呢?
一样都是为人父母,人心也都是肉长的,如此丧尽天良、拆散骨肉亲情的事儿他们谁都做不出来。
于是这一话题在此戛然而止,只能再另想他法。
谁能想到,这件事一拖又是一年,孩子已经一岁多了,蹒跚学步,站立行走,学会了开口叫妈妈、爸爸,只是叫的不是宋世良,而是公孙怀,只因宋世良嫌少回公主府,与孩子并不热络。
阿琅时常抱着他给他看公孙怀的画像,告诉他这才是他的父亲。孩子牙牙学语,当然只能发几个简单的音,就像她孩童时一样,奶声奶气喊母亲叫“妈妈”,再告诉他父亲叫“爸爸”。
这一年她与公孙怀也时常偷偷见面,到了孩子能够认人的时候,便让孩子管叫他“爸爸”,颇有成效。
这天晚上,她把孩子从奶娘那里抱了过来自己照顾,喂过米糊之后放在炕头上,拿着拨浪鼓逗他,小娃娃扒着小腿儿笑得开怀,“昶儿,叫妈妈。”
昶儿马上嘣出两个音:“妈妈。”
阿琅乐了,又指了指她身后的人,“叫爸爸。”
昶儿很开心地喊了一声,阿琅更开心了,这段时间的工夫没有白费,她终于让孩子认清了自己的父亲。
公孙怀搂着她的肩膀道:“你让孩子叫我爸爸,以后在宋世良跟前又该叫什么?”
在名义上,在世人眼里,她和宋世良才是行过大礼的夫妻。
“叫伯伯啊!”阿琅理所当然道。
“不怕别人怀疑么?”
阿琅略一沉吟,“你若不介意,在人前也可以叫他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