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目片刻,魏堇歆就睡了过去,鼻尖好似有暗香浮动,一个恍神,魏堇歆便陷入了梦境之中。
这似乎是她为数不多能看得真真切切的一个梦,魏堇歆独立站在一片林中,望着空中清明的月亮发怔。
耳边夏蝉鸣声阵阵,微风拂过耳畔带来一丝细微的痒。
这些触感都无比真实,然而魏堇歆还是很清楚她这是在做梦,她好像从未如此清醒过,寻着脚下的小路一直走,不知要走向何处去。
走过一会儿,空气中浸着几分潮气,接着魏堇歆便听见潺潺水声。
前方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魏堇歆脚下的小路被挡住了,于是她拨开树丛,从灌木丛中穿行过去。
灌木丛后面是一片空旷的视野,隐约可见远方粼粼,像是有湖,水声也更加明晰了。
魏堇歆继续向前走,天上的月色洒在湖面上,亮晶晶的,然后她看见湖边堆着衣物,湖中有个男人在背对着她沐洗。
是宋云修。
她都不用那个男人转过身来,她就知道那是宋云修了。
魏堇歆弯身,探了探湖水,凉的。
他竟敢用凉水沐洗,真是不要他的身子了。
魏堇歆心中窝火,于是她唤道:“宋云修。”
这三个字就含了三分怒气,她想等宋云修回过头来,一定会惊怕不已,惶恐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在水中沐洗的宋云修转身转得很缓慢,他先是侧脸抚顺了一下自己的左肩,然后才慢慢回过头来。
月色下,宋云修的神情有些不真切。
魏堇歆眯眼看去,才看清宋云修在对她笑。
那是一种悠然而散漫的笑,带着些许勾人意味,他许是知道魏堇歆正在看着他,还对她眨了下眼。
魏堇歆率先失神,她在想,这究竟是宋云修,还是长得像宋云修的精怪。
“你在这里干什么?”魏堇歆蹙眉。
宋云修的表现未能如她所愿,让她觉得生气。
然而宋云修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面对着她转过身来,伸出食指对她轻轻勾了勾,薄唇轻启:“过来。”
魏堇歆面色一黑,他这是在干什么?勾.引她不成?为什么宋云修这动作与神情都做得如此得心应手?
一时间魏堇歆忘了她是在做梦了 ,真真切切地生起气来。
宋云修遥遥与她对视,然后轻蔑地笑了一声:“呵。”
“这又是在生的什么气?无趣。”宋云修睨了她一眼,那模样与神态便是在如意坊的床上那般,高傲又冷艳。
“朕无趣?!”魏堇歆不可思议这是宋云修能说出来的话。
谁知宋云修转身,往湖面中心走去,他走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湖水漫过他的胸口、脖颈、要到下巴了。
“宋云修!”魏堇歆下意识叫了一声,然后再顾不上其他,她跌进湖中,发现这湖水竟也不算凉,只是湖下泥泞不堪、水草丛生,她走得十分吃力。
然而宋云修还在往前走。
“给朕站住!宋云修。”魏堇歆伸出手想抓住他,他要淹死了。
这次宋云修终于听了她的话,他停了下来,又回过身来望着她笑。
“别担心,陛下。”他说,“这湖里的水都是我的,淹不死我。”
“你在说什么?”魏堇歆不满,这可不是一个良家夫男能说出来的话。
他却不说了,只是魅惑一笑,艳丽的模样令魏堇歆无法将之与平日里的宋云修找到半分重叠。
“陛下不过来抱抱我吗?”他又道,“我可是一直在等着陛下过来。”
他转过身去,留下一片雪白的背,立在那里勾着她。
“朕......”魏堇歆抿紧唇。
她真的想去抱一抱他。
紧紧将他拥入怀中,好好感受他一番。
最好再摸一摸他是不是有心跳,眼前这个究竟是真的宋云修,还是什么妖物。
于是魏堇歆淌着水走了过去,她慢慢地贴近宋云修,近到她都能嗅到宋云修身上惯有的香。
他真的很香,这么多年,魏堇歆只在宋云修身上嗅到过这种香,并没有艳俗的脂粉气,干净又温暖。
“你是不是,存心想勾.引朕?”魏堇歆道,“你的妻主呢?”
宋云修低低地笑出声来,“什么妻主?我早就是寡夫了。”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像是撩在魏堇歆心弦,她一边想,宋云修是何时变成了这样?一边却又觉得,他这个模样真好看,真漂亮。
魏堇歆缓缓从身后抱住了他,她双手缠上宋云修的腰身,搂得越来越紧,与此同时心底生出一种胀胀的满足感。
她低头便能吻到宋云修光裸的肩,但她没有吻,而是重重地用力咬了一口。
耳边传来一声轻吟,不似痛楚,倒像是欢愉。
魏堇歆忽然想要索求更多,她双眼迷蒙,款款地注视着怀中宋云修的侧颜,刚要出声说些什么,怀里的人却不见了,一瞬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湖水中央。
“宋云修!!!”魏堇歆急切出声呼喊,这一声一直喊到梦外,令魏堇歆猛然坐起身,还伸手向前抓了一把。
然后她便对上身着雪衣的宋云修呆怔着的脸。
他立在与她的床四五步远的位置,魏堇歆沉默了几许,然后迅速翻身下床,快步朝宋云修走了过去。
“陛下......”宋云修一边后退,一边下意识抬手想抵住靠过来的魏堇歆。
他很快被逼到墙根,整个背又贴在墙上。
这已经是他今夜第二次被陛下这样压着过来了。
宋云修抿唇,心里慌乱极了。
“你跑什么?”魏堇歆质问。
“我......我没跑。”宋云修根本无处可逃,他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要这样问他。
只是突然,宋云修觉得陛下离他越来越近,然后一个倾身,女帝柔软朱红的唇便衔住太傅淡色的薄唇,压了上去。
宋云修睁大双眼。
鸣鸾殿内的灯火已经尽熄,黑漆漆的殿内只有月色照明,清冷的月光映在屋内俊美男子的双眸之中,盈盈生光,连呼吸都不敢。
魏堇歆极尽所愿地品尝着他的唇,她生怕这个妖精再从她手中溜走,一手扣住他的腕子将之固定在墙上。
湖面上,怎么会有墙呢?
这个问题,魏堇歆没有多想,她只是觉得浑身都畅快淋漓,仔仔细细得吮吻磋磨了一番那张软唇,才心满意足地松开。
魏堇歆微叹一声,得意地哼笑,“小寡夫,你还能去哪儿?”
宋云修还在怔然,陛下钳着他的力道骤然一松,然后便慢悠悠地回床上去了。
“陛下?”宋云修颤声试唤,他心跳如擂鼓,紧随在魏堇歆身后。
直至魏堇歆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并且阖目之后,宋云修犹然没有从那个吻中回神。
他伸出指尖,轻颤着触在魏堇歆面上,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陛下的身上热着,较平常温度似乎略烫,却不是至于发烧的程度。
魏堇歆皱了下眉,宋云修慌乱地收回手,然后将指尖放在自己唇瓣上。
她亲了他。
她刚刚亲他。
宋云修见陛下似乎又睡了过去,这才大着胆子又摸了摸魏堇歆的额头,有些热。
月色下,宋云修才看清陛下两靥生红,这模样和他在如意坊时的别无二致。
他方想起那壶酒,是被陛下喝了大半的,如果他喝完会那样,那陛下为什么不会?
她看见的是谁?
宋云修抿唇,想起方才陛下吻过他后,带着笑音的那一句——小寡夫。
在京都,陛下还认识第二个寡夫吗?
宋云修心中一动,看着魏堇歆的眼神忽然热切起来。
她看到的就是他,还亲了他。
宋云修一边心中甜蜜无比,一边又觉得慌乱得双手都不知在何处安放,他该怎么办?
陛下是不是喜欢他,她还喜欢他。
一定是因为喜欢他,才没有让如玉进宫,一定是因为喜欢他,才让他做了太傅的。
她喜欢他。
宋云修于心中一遍遍默念着这句话,垂眼再看睡去的陛下,恨不能现在就脱了衣服,把他想办的事都办个干干净净。
但他又不能擅自亵渎陛下圣体,他乖乖地在魏堇歆身边坐了一会儿,然后揣着这份欢喜,小心地挪着步子到自己的软塌上去。
他根本睡不着,好似怀春的少男,一晃眼回到十一二岁时,想起方才那个吻便觉得甜蜜无比,高兴地在被子里蹬腿。
陛下一定是喜欢他的,宋云修想着这句话,眸子里亮晶晶的。
他喜欢陛下,在如意坊看到的就是陛下,陛下看到的也是他,陛下一定喜欢他的。
宋云修忽然之间觉得这么多年来自己空空荡荡的一颗心有了安放之处,被瞬间填得满满当当似的,他小心地捂着自己的心口,也盖着掌下的那颗朱痣。
他或许可以把这颗痣交给陛下了。
翌日文莺还没来唤魏堇歆起床时,魏堇歆便醒了,她依稀记得昨夜似乎做了个好梦,不光内容美,触感也真实得很。
魏堇歆敲了敲自己右肩,正准备下床,余光瞥了眼宋云修睡着的位置,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穿戴好了,脉脉地注视着她。
魏堇歆被他看得一阵莫名,不免又想起昨夜那个怪异的梦来,她记得她好像抱着梦里那只妖精亲了一阵,那妖精长得一张和宋云修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大约,不是宋云修罢?
魏堇歆沉思,难道在她心里,喜欢宋云修那副模样?
“上朝。”魏堇歆出声催他,让宋云修不要再盯着她看了。
“是。”宋云修应了下来,然后盈盈朝她一笑,转身出去了。
魏堇歆更加莫名,他怎么了?
一大早起来,好像换了个人一般。
文莺在殿外轻声催促,魏堇歆一时不好多想,梳洗一番便前往朝露殿。
时至今日,邗沟渠的修复工程终于有了进程,掌管邗沟渠的冀州刺史写来奏报,言明事宜。
“文莺。”魏堇歆简略过目一番后,将奏报递给文莺,“给她们念念。”
交代完这句话,魏堇歆不经意瞥了眼身侧的宋云修,然而她刚看过去,就发现宋云修正在看着她,那眼神、那目光,可一点都不藏着掖着。
好怪。
第36章 · ✐
▍陛下,不可!
奏报上言明了有关邗沟渠的具体相关事宜,从坍塌原因到修补工程进展,事无巨细。
只是,在提到发往冀州的邗沟渠治理方案时,提到的名字不是陛下圣决,而是太傅,宋云修。
宋云修怔住。
同时,朝中文武百官皆吸气惊叹。
“以竹载物之法,是宋云修想出来的?”
“啊呀呀,那个什么鱼肉补粮之法,也是宋云修想出来的?”
底下惊叹声一片,饶是之前看不惯宋云修这个男臣的,眼中也多了几分钦佩。
看来宋云修这状元一职,并非空穴来风。
“不是,不是的......”宋云修小声呢喃着,整个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似的,他上前一步,似乎是想立刻澄清。
“宋云修。”魏堇歆侧目,横了他一眼。
宋云修死死咬着唇瓣,恍惚的目光看着陛下。
那些都是陛下想出来的法子,都是陛下想的,与他无关!可是奏报上为什么会这么写?这冀州刺史怎么颠倒事实?
魏堇歆淡声道:“如此看来,太傅在沥阳与冀州的治水案□□勋卓著,朕也十分欣慰。”
话已至此,韩月会意出声:“太傅高见,令臣等自愧弗如。”
魏堇歆浅一勾唇,接着道:“上回,太傅舍身救朕,朕只赏了些无关紧要的财务,眼下太傅又立功勋,若再不重重封赏,恐怕会叫天下士子寒心。众卿以为如何?”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会有人再站出来反对,纷纷应是。
魏堇歆便轻声道:“不过这奏报也是今日才到,朕并未想好,容朕考虑考虑再说罢。”
无人再有异议,早朝便就此作罢。
魏堇歆退朝之后便快步往鸣鸾殿去,宋云修紧紧跟在她身后,满心怅然,被自己憋得快要哭出声来。
待鸣鸾殿的大门一关,他便原地跪下,问道:“陛下方才为何不肯澄清?那些法子都是陛下想的,与微臣无关!”
魏堇歆回头淡看他一眼,弯了弯唇角,很快正色道:“那些决策,本就是太傅所想,与朕何干?”
“陛下!?”宋云修不解,沥阳水患与邗沟渠坍塌不是小事,却如此快速有效地得到了解决,这若是写上史书,是一件多么值得传颂的政绩,陛下为何要推给他?
“那日,朕不过是问了你几个问题,记得吗?”魏堇歆声音慵懒,“具体的方案如何实施,都是太傅自己想的,自己说的。”
宋云修不可置信地垂下眼去,他终于明白,那日陛下为何要问他那些问题,又为何要说,实在想不出来,用他自己的法子也可以,从一开始,陛下就打算将这些让给他。
他又想起那日,陛下说以后会考虑让他成为翰林院大学士,只是时机未到。
眼下的时机,他为朝廷立下功劳,再合适不过。
“陛下!”宋云修心中一痛,“可是那些都与微臣无关!”
那些是他的陛下想出来的啊!他一直费尽心思想让陛下多多招揽天下民心,若是沥阳和蓟州百姓知道陛下为了她们的事殚精竭虑,若是大臣们知道她们的君主是这样一位贤名圣主,之后的事情都会顺其自然地变好下去。
陛下不再是暴君!也不再会有谋逆!
魏彩更加不及陛下风采,便算是她再度出现,谁会信服她?
可是现在,是他这个无关紧要的男臣揽了所有功名,他自己成了陛下最大的绊脚石。
魏堇歆不知道为什么,宋云修的表情变得十分绝望,她不明白这件事有什么好绝望的,若是换成别人,怕是都会乐呵呵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