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亲薛愈的那一下,她是实在的目的不纯。
她晓得寒食前后会出事情,可具体什么时候,薛愈会不会有事,她悉数不知道,说不担心是假的。
然而拉他的手没半点反应,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剑走偏锋,要亲吻试试。
寻摸到位置、看到想要看见的东西的时候,她原本就准备抽身而去的,可是男人却猝不及防地以进攻的姿态亲吻下来,把气息都掠夺,一点点把这个吻加深。
到最后她什么景象都看不见了,只看见他一双眼深邃,直直望着她。
仿佛野火烧燎的原野,轰轰烈烈,浩浩荡荡。
这一夜薛愈没有回来。
徐颂宁占了他书房,捏着竿笔,神情平静坦荡。
“你们都有经验了,若出了什么事情,悉数施行就好。”
云朗和云采各自按照吩咐去办,只有阿清留下,多问了一句:“姑娘,不知侯爷……”
徐颂宁捏着笔的手指略一顿:“你说哪个侯爷?将死的那个,还是我在等的那个?”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温和平静,微微仰起的眼里,眸光黑亮水润,半点没有阴狠的意思,说出来的话却尽显肃杀之意。
徐颂宁捏着墨块,在磨一汪墨汁子,在周围人都情绪紧绷的时候,漫不经心地问:“你和周先生,怎么样了?”
阿清唇抿起,带出一点笑:“他说有事情,等回来再和我说,谁知道是什么呢?”
徐颂宁搁下手里的墨,仰头看着她,笑出来:“我妆奁底层,有几张地契,是添妆。”
“姑娘?”
阿清愣了一下,自脸颊到耳根,烧灼成鲜红的霞,徐颂宁慢吞吞地把手里的纸页叠起来,塞进个信封里,拿了镇纸压住:“害羞什么?此刻害羞也太早了,等他回来,有你们两个人害羞的时候。”
阿清低头笑了笑,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抬头问徐颂宁:“姑娘担心侯爷吗?”
她不是傻子,若非事出突然且不算小事,周珏不会用那样的语气跟她嘱托,说有事情,等回来再讲给她听。
再加上当日贵妃的事情,阿清隐隐猜出来,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
“原本担心的。”
徐颂宁顿缓了缓,慢慢说:“现在不担心了,因为知道他一定能平安回来。”
这一句玩笑话过后,就依旧是漫长的夜了。
各人都有各人要忙活的事情,徐颂宁反而清闲下来,她仰着头,在薛愈的书房里看月亮。
冷峭的风从窗外扑面吹进来,月光清幽,遍地尽是清辉,其实已经不太冷了,但没来由的,徐颂宁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亲吻上薛愈的时候,徐颂宁其实并没看到太多东西。
唯一看到的,就是薛愈有点狼狈,但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府里,出门时候干净平整的衣服上混杂着血污灰尘,他小心翼翼掸去了,又把沾了血卷了刃的佩剑扔在一边,然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轻敲她的门:“阿怀…醒了吗?”
究竟发生了什么,徐颂宁不太清楚,但晓得他是平安的就好了。
她想,等过了今日,她要亲自去接外祖母她们回来。
然后一切尘埃落定,她要安安静静休息上一段时间,去看看母亲,最好置办一处风景秀美的别业,独自一个人待一段时间。
然后…然后就到时候再说罢。
她在这里想这些的时候,外边的硝烟战火,已经烧得热烈了。
今日的事情,其实是三个皇子角力后的结果。
皇后倒台后,原本稳如泰山的五皇子要应付四皇子已经费力,更何况如今还支棱起一个三皇子来,后头还紧缀着贵妃腹中的一个,不单是他自己感觉到危机,属下心里也日日夜夜提心吊胆。
眼下薛愈又和四皇子越走越近,怎么不叫他焦心。
老皇帝的身体自上一遭中毒后就一直不好,偶有反复,任谁看都觉得是活不长的样子,这话虽然没人敢正大光明地说起,但是许多人已经开始把该做的打算准备起来了。
老皇帝又拿不准究竟选谁即位,来来回回拖着。
四皇子五皇子虽然在皇后那儿待遇不同,但本质上都同为皇后养子,四皇子还更年长,怎么看五皇子怎么吃亏。
多番刺激下,就引导出这么一番哗变。
入夜后,五皇子拿捏着皇后残余的一点势力,封锁了帝王寝宫,因为动用的是禁军,一时半刻,倒也没惊动太多人。
但他只顾此刻,却没想过,和他敌对的那些人对这些事情知情多少,于是等他在帝王面前露足了面,确定了谋逆篡位妄图弑父的逆子印象后,四皇子手底下的人登时就反扑上去。
这里头有多少人的势力,谁也说不准,但四皇子手下的人,一贯都只在宫城之外活动,怎么宫闱之内的消息,得来的那么快?
谁给他们传递了消息?
两方人就这么打起来,五皇子原本还准备拿自家皇帝爹要挟一番四皇子,却没想到不把自己爹当回事儿的不止自己一个,自己这四哥也委实是个悖逆不孝的东西。大有当年刘邦被要挟的时候,坦坦荡荡喊出那句“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①的意思。
老皇帝气得连连咳血,可满殿里头伺候的人都被关押起来,他一个骨碌滚到地上,差点儿爬不起来,趔趔趄趄站起来后又跌坐地上,满头灰白的发散落,实在有些叫天叫不灵的苦楚。
他不爱管事儿的弊端就是在此刻显现出来的。
若他强健的时候,他手底下那些人自然是只听他的,唯他马首是瞻,可一旦他有了要倒下来的迹象,那些被他培养成孤臣的,为了自己的以后,就不得不筹谋打算起来了。
毕竟再得先帝的宠爱,得罪了新帝,那届时清算之时,先帝也没办法掀开棺材板来救自己。
于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旧日里编织的监视儿子们的大网,反而将自己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
天下熙攘,利益往来。
两帮人在宫里打得两败俱伤,消息却被人密不透风地捂着,众人只听得见宫城里闹出一点热闹,却不晓得内里发生了什么,到第二日天未亮,要早朝的时候,还处于蒙昧的状态。
然后一干重臣前脚踏进宫闱,后脚就被人团团围住了。
这么一场争端闹了一天一夜,薛愈站在尘埃浮起的宫门之外的时候,两个皇子都已经下场亲自打起来了。
他揉了揉手腕,虽然早有打算,但调动起心思浮动的三衙,还是略费了些力气。
“两位殿下。”
薛侯爷一贯是温和的,虽然他这人手黑心黑,但是脸半点不黑,这在朝内算是共识,因此在这样的时候,也就只有他还笑得出来了。
他带一点风轻云淡的笑,在两个人因为他的到来略走神的那一刹那,手微微一抬,把两个人交错在一起的刀剑挑开:“陛下寝殿之前,严禁刀兵利器。”
众人都默了。
此刻众人脚下,堆着鲜血灰尘,断刃残剑,虽然因为地方小,盔甲厚,伤亡不大,但血流了实在不少,薛侯爷心里得是有多坦然,见过多大的场面,才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话音落下,薛愈抬抬手,示意人把这两位皇子殿下请下去喝茶。
事情至此,四皇子和五皇子脑子再不灵光也回过味儿来了:“薛愈,是你?!”
薛愈背后的三衙禁兵手里刀剑一动,他在前面依旧温和寡淡的笑脸,眼尾都没抬一下:“血浓于水,陛下总会宽厚处理的,两位殿下不必慌乱。”
这样的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刀剑锋芒最有力道,哪怕你位居高位,只消剑锋一抹,命也就消散了。
原本站在四皇子和五皇子身后的人一时也都僵了步子,有人开口要求饶的,却见薛愈连眼锋都没触及他们,只淡淡吩咐道:“此间气味儿污浊,恐扰了陛下休养,劳烦诸位同僚安排手底下的人清理一二。”
恍惚间,众人晓得了这人的意思。
薛侯手里虽然握着大把的兵权,可在场诸位基本上就把持着大半朝政了,若陛下要挨个动,只怕整个朝廷都要大换血,就帝王如今的身子和精力,怎么能操持来这样的事情?
这事情虽然闹得大,但只怕也是和前段时间差不多,最后抓几个典型罢了。
众人于是浑水摸鱼,默念着法不责众,做好了这事儿会被糊弄过去的准备。
外头收拾着两位皇子斗法后的惨剧,薛愈则捏着带血的剑,慢条斯理地踏进了帝王的寝殿。
旧日里呼风唤雨的帝王难得显现出衰颓的架势,从前算无遗策的神秘劲儿也消散了,浑然就是垂垂老矣的样子了。
许多年了,薛愈第一次见他,没有恭敬下跪,只是站在箕坐的帝王面前,微微弯了腰,屈膝半蹲在他身前:“见过陛下。”
帝王抬了眼,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你挑动那两个蠢货,就是为了今天,和朕这么面对面地说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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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应该是出自《史记》。
第九十七章
薛愈抿着唇,轻轻笑起来。
他沉默以至于轻蔑的态度叫帝王勃然大怒:“你和你姐姐,已经把当年主谋的皇后打入尘埃,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陛下。”
薛愈嗓音散漫,漫不经心地说:“我在想,若大皇子和二皇子在,会做今日的蠢事么?”
外头能打起来,其实是颇叫皇帝意外的。
按说五皇子晓得来堵他,难道不知道他那两个哥哥也是要看管起来的?
可四皇子偏偏来得那么及时,掐着点儿一样,围堵他寝殿的兵马细算起来也不算多,帝王心里也就渐渐清楚了,有人暗中助四皇子解围,又叫他和五皇子兵力势均力敌,足足叫两个人缠斗了一天一夜,叫他一身狼狈了才出手阻拦。
能做下这样事情的,还能有谁?
不过就是眼前被他委以重任的薛愈罢了。
至于他提到的大皇子和二皇子。
皇帝发恨地一咬牙。
“好好儿的,提他们做什么?”
薛愈漫不经心地拨了自己的剑穗,上头染着血,脏污地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不晓得阿怀会不会愿意给他打一个新的穗子。
他分神闪过这么一个念头,随即慢慢抬起脸来,缓声道:“只是忽然想到了。”
“陛下适才说皇后娘娘,让臣想起来当年来,如今陛下年事渐高,手段也逐渐缓和下来,当初会为了一个猜忌的念头,兵不血刃地除去两个儿子。到如今,哪怕皇后娘娘差点要了您的性命,也不舍得将她除去,只舍得禁足起来了。”
“荒唐!”
皇帝一天一夜没正儿八经吃过东西,迸出这一声怒斥后,剩下的气息渐渐衰弱下来,仿佛是心虚的辩解和敷衍。
“你薛家虽然是无辜受牵连,可当年老二那个孽障,害了他兄长,是实打实的事情,有什么好置喙的?当初皇后痛失爱子,攀咬你薛家,如今也算遭了报应,好好儿的,怎么算到朕头上?!薛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嗤——”
薛愈盘腿坐在帝王面前,他年轻,五官温和,神情平静,在某些个瞬间,让帝王觉得他是在和从前的老臣故人们对话。
“当年……”
薛愈的声气平淡:“有赖陛下抬举,臣这些年明白了一个道理,身在上位,身不由己的事情虽多,可若不信,下头的人无论说什么,总是有几分疑虑的;若从一开始就信了,那下面的人无论解释多少遍,也还是会笃定不移的。”
帝王的脸色一点点难看下去,薛愈适时递来一盏热茶。
“你究竟想说什么?”
“想听陛下说一句,说当年的事情,您是明知道薛家是被冤枉的,不过是忌惮二皇子,也忌惮薛家和沈家,才痛下的那一番杀手。”
薛愈冷笑道:“所谓皇后,所谓构陷,不过都是给您的疑心递的台阶罢了。”
当年的事情,哪怕隔了这么多年看,也还是血腥气扑面的。
当时帝王身体不适,派了大皇子去代为行祭天礼,谁想到大皇子回来后不久就口吐鲜血,太医赶到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了。
皇后生过三子两女,除却大皇子和赵明斐,其余的都不及周岁就夭折,大皇子几乎是她爱惜若眼珠子养大的孩子,大皇子出事后,皇后近乎是疯了一般地要求清查这一案子,最后证据不足地情况下,羁押了二皇子。
二皇子被羁押后,他府中搜查出许多违制的摆件,其实这些东西,各府都有一些,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然而一旦被摆在明面上,立刻就成了心怀不轨的明证。
于是二皇子在狱中被逼自尽,临死都背着意图夺嫡的名声,皇后此时犹嫌不足,把当时身为太傅的薛家老太爷下狱,薛家满门落入一片血海里。
当年的事情,的确是皇后主谋。
早些时候,许家出事,薛愈就已经把当年他们如何构陷薛家的细节问得一清二楚了。
皇后当然以一种失心疯的态度行事,二皇子和薛家没什么谋害大皇子的证据,那就伪造一个出来,总之这人世间,一定要有人给她儿子偿命。
只是不晓得,她想过自己的枕边人没有?
二皇子既然是被构陷的,那么究竟谁害了大皇子?
皇后当时那么疯癫,究竟是悲愤之下急火攻心,还是被真相刺激得胡乱攀咬呢?
薛愈合了合眼皮,看向帝王。
老皇帝的确是能屈能伸的:“只要这样?”他皱了眉头:“好罢,当年的事情,朕心里,的确是有一些疑影的,薛家那时候太受抬举,又不知检点,和沈家走得亲近,若是你,你又该怎么想?”
他叹一口气,老者一样的语气:“秉清,这么多年,你也该明白,朕当年的处境和想法罢。”
“嗯。”
薛愈笑笑,漫不经心地拎着手里的剑:“因为明白,所以愈发恨之入骨。”
帝王原本以为事情有转机,听见他这一番话,面色一沉:“薛愈,你究竟什么意思?”
“陛下以为我是小孩子么?听一句话,就消气不理当年的事情了?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可您那巴掌,打得也太狠了——我只是为了全我当年一个夙愿,才想听您说一说,亲口承认当年的事情是您自己做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