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一顿,他道:“我晓得陛下另有打算和安排,适才那么跟我说,是为了拖时间吗?没用的,臣这一天一夜,没来救驾,是去做了一些别的事情。”
他又不是他儿子,做事怎么会那样不周全。
帝王的脸色在此刻彻底沉下来了。
他自然是个多疑的帝王,既然多疑,那就代表什么事情他都不能全然信任,什么事情都留着后手。
老皇帝手里的茶盏重重砸在地上:“好,好你个薛愈,你这谋算,计划多久了?”
“…陛下不要恼。”
薛愈语气平淡,支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您其实偷了半年平安日子可过的,我早就想杀了您了。至于杀了您之后怎么样,会有什么结果,我倒不是很在乎,不过渐渐有了想全身而退的想法,才开始仔细谋算起来。”
他说得风轻云淡,这种事情都剖开了和他直说,叫帝王觉得有人在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尽是羞辱,几乎背过气去,手指哆嗦着指上薛愈:“你个混账!”
薛愈握着剑把他手指按下去:“陛下好好歇着罢,臣先告退了。”
他那剑的锋芒都逼在老皇帝脖子上了,却没更进一寸,帝王心里头一紧,却也明白了薛愈的意思。
他哪怕真要谋朝篡位,也不能在这个当口就把帝王了结了,反正他因为两个儿子受惊,只怕不久人世也是迟早的事情,薛愈还不如等那个时候。
到时候就算帝王自觉身子健朗,也会被迫衰弱下去的。
从现在到薛愈下定决心要杀他的那一天,都将是凌迟一样地消磨着帝王的精神,直到长剑落下。
帝王的心里一凉。
青年人的背影高大,在门边的时候冷笑一声,彻底合上了门,组绝了他目之所及的所有光线。
殿外的地面上已经被清洗干净,薛愈心里挂念着徐颂宁和阿姐,步子略一顿,先吩咐江裕:“回府一趟,去看看夫人,告诉她,我一切都好。”
他长舒一口气,声音里尽是松快的意味。
江裕适才等在外边儿,脸色不知怎么有些难看,等答应了这话,才压低声音缓缓说:“侯爷…敬平侯出事了。”
“嗯?”
后来薛愈才晓得,说出事儿都是委婉的了。
敬平侯,被吓了个半死……
这场宫变里,死的人不算太多,敬平侯也许要算一个。
薛愈到的时候,他已经出气多,进气儿少了。
这厮虽然是他名义上岳父,但是比起来妻子和阿姐,自然是没那么重要的,因此薛愈先命江裕去给徐颂宁报了信儿,又去看了阿姐,才挪到了敬平侯那儿。
敬平侯连同诸臣一起被羁押在了宣政殿,不过其余的如今都已各回各家了,只他还半死不活地被安置在侧殿里。
太医见他来,摇摇头:“侯爷节哀。”
薛愈没多少哀可节,但还是抿了抿唇,对太医颔首致意。
里头浓浓一股子药味儿,药味儿里头,混杂着一点难以言喻的气息。
据人转述,众人虽然乌泱泱被关在一起,但都知道前头出了大事儿,因此不敢议论,都安生地窝在一角,结果敬平侯忽然发起狂来,拿着手里的笏板乱砸人,边砸边喊:“不是我杀了你,阿蕴,阿蕴,我是有苦衷的啊,阿蕴!”
除此之外,还有郭氏之类的几个名字。
其实“阿蕴”这个称呼,众人都没想明白到底是谁,但巧合的是,沈家两位舅父也在人群里头,众人都躲得远远怕被殃及的时候,这两个人从这话里回味出一点蛛丝马迹来,冲过去就拎着敬平侯,夺了他手里的笏板:“你是怎么了?!”
沈家两位舅父都是文官,难得的,叫人见着他们下手那么狠的时候。
后来的事情就涉及家丑不可外扬上了,众位大人虽然八卦得很,但这个时候,到底没心思去听这么一嘴家私,总之就只听见几声惨叫,看着沈宴拿敬平侯的笏板戳了戳他,冷声说:“敬平侯失禁了,诸位大人有多备的衣服么?”
薛愈看了眼面如金纸的敬平侯,语气寡淡:“沈家两位舅父如今在哪里?”
“诸位大臣都先被送回了各自府里,两位沈大人虽然有些要…照料敬平侯,但担忧家中出事,还是先回去了。”
照料,怕不是要留在这儿掐死敬平侯罢。
薛愈点点头,又问:“太医说了到底怎么回事么?”
回话的内侍扯了一堆,都是些场面话,最后顶着薛愈冷淡的视线,这内侍凑上来,低声说:“太医让我给您透个气儿,说敬平侯,兴许是被人下毒了,所以产生幻觉,被惊吓成这样子的。”
“下毒?”
薛愈微微皱了眉,叫人给那内侍打赏。
按照太医和那内侍的想法,估计是觉得,这是有人要针对打压薛愈,才拿他老丈人下手,于是悄摸儿透了口风给他。
薛愈垂了垂眼,想起徐颂宁那时候恼火的样子。
电光石火间,有什么关窍一下子通顺起来。
这事情不能查下去了。
给敬平侯下毒的,大约是他家阿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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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没意外的话应该是下一章跑路。
第九十八章
薛愈一边叫人把敬平侯送回府,一边淡声吩咐周珏:“钓着他的命些就好。”
周珏啧啧:“这么护短么?”
“你猜那毒药是谁配的?”薛愈瞥他一眼,嗓音冷淡:“江裕回来了么?”
“还没。”
周珏被怼得哑口无声,慢吞吞走进去料理一身污秽的敬平侯。
薛愈已经等不及江裕回来了,掸了掸衣裳要先回府看一看徐颂宁,却被个意料之中的人拦住,声音登时凉下去:“三殿下?”
“侯爷。”
三皇子看他一眼,抿着唇温和至极地笑出来:“如今外面乱成一片,只有侯爷闲情逸致,想着回去看夫人。”
薛侯爷冷冷地怼回去:“三殿下是来探望陛下的吗?”
这么短短一番问话套路,片刻间居然能梅开二度,薛愈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
对面的三皇子默了片刻,好在这么多年被帝王搓圆揉扁地训斥,虽然被这么怼了一句,倒也没有很尴尬。
若在平时,薛愈对这位三皇子是没什么好脸色的。
此刻心情好了,也不过是略平静了些,连平日里虚与委蛇用的一张笑脸都不用,依旧冷淡着颜色。
“…贵妃,还好吗?”
左右无人的时候,三殿下轻声地问出这么一句。
薛愈脸色彻底冷下去了:“殿下如今万众瞩目,何必和我在这里客套?”
他这话说得没错,四皇子和五皇子把自己给折腾死了,贵妃腹中的孩子不知男女,成年可担事儿的,也就只剩下三皇子一个了。
若无意外,未来的帝王估摸着也就是他了。
因此,若有旁人在这儿,看见薛侯爷对着三皇子这么个态度,只怕眼珠子都要瞪直了。
好在三皇子赵瑄瑜这人性格是真的温厚,他抿一抿唇:“当年的事情,始终是我的错,我心知肚明,也并不祈求什么,只是…有一些担心,所以问候一句。”
薛愈冷漠至极地看他一眼:“阿姐一切都好,劳殿下费心了。”
话落,他转身就走。
赵瑄瑜站在远处,深深地叹一口气。
转过身的那一刻,薛愈心里却还没把这事情放下。
当时皇后事发的时候,他心里就一直在疑惑,怎么会那样凑巧,就叫他看见了被调动的那群人?
到昨日清剿帝王的暗支的时候,摸出一股不知何方的势力的时候,才隐约有一点察觉。
他早些时候受命监视过这一位三殿下,若说他淡泊,似乎也是真的淡泊,然而能暗中埋下那么精细棋子的人,若说他无为,谁又能信呢?
他想起一些深埋在记忆里的模糊画面。
阿姐红着脸,拎着马鞭翻墙回来,一身狼狈地被兄长和父亲逮个正着:“做什么去了!”
“…骑马?”
后来二皇子带着个面容清隽的少年人来登门致歉,阿姐鼓着腮帮子红着脸,和他面面相觑。
那年他倒还不是活得稀里糊涂、得过且过的三殿下,甚至是与如今的温和宽厚不太沾边的。
他自小天资聪颖,帝王曾因为他颇得了几分先帝青眼,于是对他颇为看重,难免养出一副略显骄矜的性子,平日里为人做事鲜少冲人低头。
和那年意气风发的阿姐一样。
那日阿姐拎着马鞭回来,倒不是什么策马同行的浪漫事,而是这两个人为了争一匹马打起来了。
两个人的缘分自此而起。
这一位三殿下的生母出身并不贵重,是帝王潜邸时候的一个小妾,被一掷千金从勾栏里买出来,显贵之后才把这样的出身一笔勾销。
但后宅中多得是子凭母贵、母凭子贵的故事,她母亲因为有了赵瑄瑜而颇得了几分青眼。只是那样的出身,就注定了他在朝堂之中并没有一个外祖家助力。
但也许正是这样的出身,反而叫帝王对他颇为看重。
因为这样的出身,代表不会有外戚干政的可能,也就没有太大的威胁,而大皇子和二皇子身后,都有着他们母妃强势的母家。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那年的三皇子和阿姐还都是年轻恣意的人物,尽管那时候,离薛家猝不及防地出事,也就只差半年了。
薛愈只是旁经目睹过这么一截故事的人。
但这一截故事没开头没结尾,仿佛一折仓促唱罢的戏,尽管曾短暂地在家中流传过关于阿姐要嫁入三皇子府的玩笑话,但他们的故事终究是在薛家坍圮后就仓促了结。
薛家罹难后的第一个月,这一位三皇子殿下与曾家的三姑娘订了亲。
明眼人都晓得是为了摆脱开和薛家的干系,为了保全他和他娘亲。
这样的事情无可厚非,毕竟那时候没有几家是不急着和薛家撇开干系的,阿姐本人也没说什么,平静至极地步入掖庭。
只是过后再要谈原谅和放下,似乎就没那么轻松了。
任谁心里都会有芥蒂,所以虽然不会反目成仇,但也做不到笑脸相对。
薛愈原本以为这故事也就结尾与此。
他们之间有过一场不曾掀起波澜的风月故事,那场风月起于青梅竹马,止于十七岁那年的掖庭。
他不承望会出现如今的事情,也不期望两个人之间会生出新的瓜葛。
阿姐腹中的孩子……
薛愈有些头痛,唇抿紧了,勾出一点嘲弄的弧度。
老皇帝,究竟是怎么生得这一个个孩子。
大皇子、二皇子尚算靠谱,被他心怀忌惮、借刀杀人除去了,老三不必说,老四、老五脑子不好使,至于那一位六皇子,揣着糊涂装明白,也是个活宝。
他怀着这么样的心事到了定安侯府,虽然已经操劳了一天一夜,倒不觉得很疲惫。
就要见到阿怀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期待着。
原本紧绷的神情一点点松动下来,薛愈掸了掸自己衣裳上的灰尘,又把带血的长剑丢到一边,扔的时候顺手把那剑穗儿扯下来,准备到时候给她看一看,请她为自己打个新的穗子出来。
他一直把自己折腾到抱住的时候不会蹭脏衣服、看起来又很可怜的样子的时候,才满怀期待地叩响了她房门。
“阿怀,醒了吗?”
里面一片寂寂,没有回应的声音。
薛愈又轻轻敲了两下,不知道怎么,他心里忽然有一点不祥的预感。
“阿怀?”
伸出去推门的手抬起了又放下,薛愈站在门边,有料峭的春风穿廊而过,此时寒食已过,按理说不该有这样凉的风了的。
可薛愈还是觉得有点冷。
冷到他没力气去推开眼前这扇门。
江裕寻到他的时候,时过正午,晨起时候还意气风发的薛侯爷,坐在廊下,身边搁着被血弄脏了的剑穗。
“她呢?”
江裕抿着唇:“晨起的时候,我回来报平安,夫人问外面平安了吗,说有事要出门一趟。”
“她…问我了吗?”
江裕不晓得这话该怎么说,毕竟他见了徐颂宁第一面就是“侯爷一切平安”,但想到当时徐颂宁听见这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的时候,还是点了点头:“问候了的。”
“那是还会回来吗?”
他问话的声调很低,压着情绪,一字一句慢慢问着。
江裕原本也以为徐颂宁不过是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父母亲人,然而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此时也不敢搭话,独留薛愈坐在那里。
到最后周珏从敬平侯府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坐着,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
“她回得来。”周珏皱着眉头过去:“回去歇着吧你。”
薛愈抬起眼,目光平淡地看他。
周珏那一刻倒不觉得他在看个死人,只觉得他仿佛只剩下个躯壳了,半晌,叹口气:“她怎么可能不回来,虽然她未必会要你了,但我家阿清还是要我的——她把阿清也带走了,大约只是出去散散心——外面千头万绪,你在这里闲坐发呆?”
这话说得薛愈眼皮抬了抬。
周珏又慢吞吞补了一句:“我刚刚问,听人说这两天,徐姑娘是在你书房里面过得,你去看看,有没有留给你什么。”
“薛夫人。”
“什么?”
薛愈皱着眉头纠正他:“薛夫人。”
周珏:……
他骂骂咧咧转身就走了,留下薛愈扶着膝盖站起身来。
他从前其实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称呼徐颂宁的,她无论嫁给了谁,她都还是徐颂宁,还是当初那个徐大姑娘,所以旁人称呼她“徐姑娘”,他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