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颂焕在一侧嗤笑一声:“父亲一贯疼爱我们姐妹几个,尤其是大姐姐,被父亲夸奖了那样许多次孝顺,怎么就为了不痛不痒一点小病,就偷懒不去了?这孝顺,也是做做样子,装腔作势,拿捏姿态不成?”
她语调阴阳怪气:“大姐姐别生气,我可没说你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觉得,应当没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罢。”
徐颂宁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孝顺本在心意,夫人与小妹都这样讲了,那我便在家里焚香抄经,为父亲与侯府祈福。”
郭氏一噎,半晌,咬牙切齿勉强答应下来。
她眼垂落,轻轻笑了。
“父亲的疼爱”。
徐颂宁一贯早慧,郭氏进门时候,她已经记事,那时候她奶娘还在,前头热热闹闹,她不被允许观礼,被奶娘抱着远远围观,女人在她耳边轻轻叹着气。
“我们姑娘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顿一顿,奶娘又自己安慰她道:“好在夫人留了那么些嫁妆给姑娘,哪怕侯爷不管姑娘,姑娘也能衣食无忧地长大罢。”
她从那时候就隐隐约约晓得,父亲的疼爱似乎是虚无缥缈,很容易变动的,但那些银钱、铺子,只消她自己好好地、努力地经营打理,那便总是在那里、结结实实是属于她的。
所谓父亲的疼爱,又是什么呢?
母亲去世后不久,她发过一场高热,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却记得母亲骤然发病那一夜,她躲在帷幔后,听母亲语气寡淡,嘲弄道:“嬷嬷,你晓得我今天去前院,看见了什么?他们在挑我死后,要选哪家的姑娘作填房夫人。”
后来郭氏进门,把她磋磨得萎靡不振,一身青紫的时候,沈家人找上门来,父亲语气冷淡:“大丫头素来顽皮,跌跌撞撞、不爱吃饭,也是常有的事情。”
可他对郭氏就真的好么?对徐颂焕就是真的慈父情深了?
徐颂焕从小到大,挨过的板子,郭氏管家以来,当着儿女的面受过的斥责,可半点不比她少。
他只爱权势地位,侯府脸面而已。
徐颂宁偏头看向上首面色森冷的郭氏。她根本不在乎敬平侯从来就没有到位过的父爱,更不必说郭氏的刁难,冷言冷语的奚落,或是针锋相对的调侃。
若说在乎,她在乎的只是真心待她的那些人而已。
思及此,徐颂宁想起触及薛愈手指时候,看到的那些悲惨场面。
她手指微蜷,想着薛愈冷淡的一双眼。
她得把这事情的真相查出来,哪怕对面儿是刀山火海,也要爬山下海,不辞辛劳。
第9章
郭氏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去净尘寺的事宜,另一边,薛愈领了皇帝的命,也忙碌着。
当夜,云采带着个蓬头垢面的姑娘进来。
那姑娘大约也是跑得太急,鞋子都掉了,裙衫之下,莹润的脚趾浅露。
徐颂宁已经打散了头发准备休憩,强打着精神看向她。她夜半眼神儿不太好使,看东西不清楚,半晌才瞧明白:“清姑娘?!”
竟就是那天替她和云采诊治的阿清。
云采拎着鞋颠颠儿跑来:“门房传话说有人寻我,我懵懵懂懂跑出去,见是阿清,把我吓了一跳。”
说着蹲下/身要替阿清穿上鞋子,阿清躲开了,连声说着不敢,话音打颤,身子也打着颤,看了徐颂宁两眼,撩开裙摆跪了下去。
徐颂宁最后一点困意都散了,起身扶她:“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人先起来。”
阿清头抵在冷冰的地砖上:“徐姑娘,您是良善人,求您,求您救一救我姐姐的命……”话到最后,她已抽噎得连不成句子。
云采把鞋子搁在她手边,帮着徐颂宁把人搀扶起来。
阿清颤着声叙述,和徐颂宁上次见到的冷清内敛样子浑然不同。
她父亲早些年时候行医出了岔子,只因途中遇到个突然发病倒在路边抽搐的,被耽搁了片刻,延误了诊治时机,被找上门来,大闹了一场。
她长姐阿漾生得漂亮,苦主见色起意,要带她回去抵人命债。
父亲那时候卧病在床,抵死不从,被生生从床上拖拽到门外,从此悲愤交加去世,阿漾也被人抢去,不知死活。只因抢她的是个富裕人家,报去官府,也不过含糊了事,说她父亲却是耽误了人命,父债女偿也理所应当。
直到前年,机缘巧合之下,阿清才又再见到阿漾。
“便是在…碧桃巷外的那个茶馆里。”
阿清嗓音喑哑,父亲被医馆除了名,她也留不得,房子卖了给父亲治丧,剩余的银钱在碧桃巷外租赁了一间屋子,只因为巷子里的姑娘们等闲不好请大夫,所以也有一星半点的收入。
去年冬至,她被人讳莫如深地叫去那个茶楼,进去了才晓得里头经营着暗娼生意,近来有个姑娘害了病,起不来床。
阿清撩开床帘一看,破床上躺着的,面如金纸,憔悴瘦削的,不是旁人,赫然就是她被掳走了的长姐阿漾。
原来阿漾被人掳走后不久,那人家生意上出了些事情,渐渐败落下来。
管家的便出了个歪招儿,经营起一家做暗娼生意的茶楼,家里体面些的妾室都打发出去接生意,阿漾生得漂亮,性子也温和,颇受人欢迎,甚至有些个天潢贵胄,都招她来侍奉。
前两日茶馆里面来了个大角色,把阿漾狠狠折腾了一宿,第二天尽兴而归,阿漾却再爬不起来床。
那时节阿清替她把了脉,又撩开衣裳看了看,捂着嘴几乎哭出来。
她的阿姐,浑身上下没了什么好地方,连抬起手指摸一摸她额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徐颂宁听得胸口发闷,半晌,轻轻道:“清姑娘,究竟想我做什么,直说便是。”
阿清又跪了下去:“那位大人自从得了趣后,便包下了阿姐,每每去折腾她,自己却又不注意,污秽不堪——年初时候,我去看望阿姐,发觉她害了…花柳病。”
她一字一句说得艰难无比,咬牙淬血,含着两眼泪慢慢说道:“阿姐说,凭什么她什么都没做,就要这么死了,她要我用药帮她把那个病瞒住,照旧伺候那位大人…听闻前两日,那个大人也发了病。”
“寻常人惊动不了宣平司的指挥使,是谁?”徐颂宁想了想,问。
阿清一脸泪:“六皇子。”
“哐当!”
这人实在太过不同寻常,直把云采手里头捧着的茶壶吓得砸在地上,水迸溅开,有几滴溅到了阿清脚面上,她眼也不抬,腿弯砸下去,头重重磕在地上:“我人微言轻,不认得什么公子小姐的,那位大人已经把那茶馆围了个密不透风,我没法近身,与他能说上话的,我只晓得姑娘你一个,我知道姑娘不欠我什么,只求,只求姑娘,跟那位大人说一说,她的罪责我来偿,叫我陪着阿姐好不好,我阿姐她活不了几天了,叫我陪着她好不好,求您了…或者,或者只消叫我能见到阿姐便好。”
徐颂宁抿着唇。
“清姑娘。”她客客气气地叫她:“我和那位薛侯爷,也不过是两三句话的缘分,并不十分熟稔,且哪怕我去求他,也是明天的事情了,未必来得及救下你姐姐。”
其实也未必。
六皇子染上花柳病这事情实在荒唐,丢的是天家脸面,哪怕真要动手杀人,也一定是悄无声息拉出去城里处决,断然没有闹市里面动手的道理。今日天已晚,城门已经关了,只怕是会明日白天里头,若赶早了去把人拖住,也未可知。
然而。
徐大姑娘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她在定安侯面前,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面子,能忽悠他做下这样的事情?
阿清显然早有预料,依旧跪在地上:“那…那便请姑娘向侯爷揭发我罢,六皇子染病,我阿姐责无旁贷,可我帮着她瞒下得病,也是罪无可赦,请姑娘如实对侯爷说了,别叫我逃脱。”
她眼神黯淡,面色惨白。
徐颂宁摇摇头。
“清姑娘,事关天家,这样的事情我本就不该知道,才最保险。”
她神色沉静,沉静到有些…冷漠无情。
可这事情的确与她不相干,她自身且难保,何必冒这样大风险与人帮忙?
阿清听出她婉拒的意思,一时木讷在那里,怔了片刻,起身要离开,却被徐颂宁唤住:“清姑娘,方不方便,把上次的诊金还我?”
阿清愣怔着从袖口掏出个银角子,递到一边的云采手中。
徐颂宁捏着那银子:“好了,如今我欠你一份诊金。”
她站起身来,揉着太阳穴:“我只帮把你人带到侯爷面前,余下的我一句不会多说,结果究竟如何,是你自己的事情。”
阿清原以为山穷水尽,没想到还有这样柳暗花明的时候,大喜大悲之下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被云采扶住。
“去好好歇着,鞋穿上,需要什么药,去寻云采要便好。”
她招一招手,叫云朗。
“姑娘以前并不喜欢多管这些闲事,”云朗把话听了明白,虽有怜惜,可考虑的更多的还是徐颂宁,她扶着她去歇息,轻轻道:“是心软了吗?”
徐颂宁从前一贯是只扫门前雪的,不说不管这些事情,从一开始,她便是闭门不出,什么事都不会多问一句的性子,这些事情根本就不会找上她。
只是自从那次落水后,她家姑娘似乎,变化了些。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徐颂宁轻轻叹一口气:“她今日来求我,我怕我今日不伸一伸援手,来日若我也有这样的遭遇,连一个可以求的人都没有。”
徐颂宁心里盘桓不去沈家日后的惨状,合着眼便能看起舅母的绣鞋在空中轻轻一晃一晃,与她仰头看去时候那张惨白的面孔。
“可这样的事情,沾上了,只怕把自己也拖进去,不干不净的,且定安侯…好像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徐颂宁摇摇头。
“这事情不简单,好好儿的,那车夫把我拉去那里做什么,马车又恰恰坏在了那里,且他母亲还就在这个当口染了急病,匆匆忙忙就回家去了。”
这些事情堆砌在一起,也太凑巧了些。
徐颂宁袖子里头捏着张欠条。
云朗替她放下床帘,缓缓退出去了,她才把那欠条捏出来细看。
上一遭她把跟薛愈交际过的,林林总总的事情都写下了,做欠条交给了人,隔天便收到了这么一张,被人塞到窗脚下,仿佛从哪里随手撕下来的一角,铁画银钩地写着:“误伤徐姑娘一次,欠诊金数钱。”
下头附着一行小字。
“可随时讨还。”
第二天清晨,徐姑娘一大早,便堵在了宣平司门口。
薛愈忙里偷闲来见她,神色温和:“徐姑娘大清早来讨债?”
“见过侯爷。”徐颂宁把那欠条递过去,合着三钱银子打的一枚银锞子递过去:“不敢说侯爷欠我什么,若侯爷当真要打下欠条,那便和我欠侯爷的相抵了。”
那枚银锞子是旧日过年,给小孩儿玩的,打成葫芦模样,取个吉祥意向,有些分量,也比直接给银角子好些,不显俗气。
徐颂宁拿根红绳栓了,递到薛愈手边。
薛愈摇头笑笑,抬手把那银锞子接过来。
徐颂宁手指微屈,小心翼翼地蹭过他指节,她神色平和如常,仿佛只是不小心蹭了这人一下,薛愈挑着眉,视线掠过她双鬓,瞥见她微蓬乌丝下,隐隐泛红的一点耳尖。
“徐姑娘还有旁的事情吗?”薛愈捏着那银锞子,云朗此刻缓缓撤开半步,露出她身后的阿清来。
薛愈瞥她一眼,脸上的笑登时收敛三分:“姑娘身边新来的侍女?”
徐颂宁抿着唇:“我昨日见她医术很好,便把人召来身边服侍。侯爷认识阿清吗?”
“徐姑娘先不要走,我等等有事情找姑娘。”薛愈冲阿清略一颔首,还是先看了徐颂宁一眼:“我有些事情寻这位阿清姑娘。”
若非有必要的苦衷,徐颂宁是真的不愿意在宣平司多逗留,纵然薛侯爷温和一张脸,可眼底总是冷的,叫人瞧了便胆寒。
薛愈一刻钟后便回来了,彼时徐颂宁正和两朵云在廊下看发新芽的牡丹。
牡丹花期未至,叶子才要郁郁葱葱,一点清新的绿,很养眼。
也不晓得这样冷硬一个宣平司,做什么要栽植这样的花卉,云朗道:“大约还是前头那位大人家里的,草木移植不易,干脆便没动弹,说不定还是什么名贵种——也不晓得花开了是什么样子。”
身后一声轻咳。
云朗:……
徐颂宁回头看去,薛愈负手站在廊下,一线日光漏进去,落在他脸上,衬得他面色温和许些。
他略抬了手,示意借一步讲话。
“徐姑娘的马车是被人动了手脚,所以才那么恰巧地坏在了那里,至于马,那一处有人撒了些香料,人闻不清,畜生嗅见了难免发狂。”薛愈语气很平淡:“究竟谁动的手脚,这是徐姑娘家事,我不好过问,不过我已吩咐人把相干的东西整理好送去府上了——姑娘若有旁的用得到我的地方,直说便是。”
这近乎是点明了祸害她的人是谁。
“不过那车夫……”他叹口气,一字一顿,斟酌着道:“自尽了。”
徐颂宁挑起眼来,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儿,郭氏要害她,怎么会这么大手笔,搭一条人命进来。
但显然薛侯爷并不准备解释,她便也只抿着唇,点一点头。
尔后,她犹疑一瞬:“阿清呢,她不跟我一起回去么?”
薛愈瞥她一眼,忽然一笑,眼珠乌亮,语气温和:“她回不去了。”
徐颂宁心里一沉。
“徐姑娘。”薛愈看着她,慢慢道:“我帮你,并不因我是个良善之人,我的良心也就只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用完了,也就没了。”
“不必对我留什么侥幸心理,外头怎么说我的,你便怎么信就是了。”
他语气温和,眸眼黑沉,微微抿着唇笑一笑:“把我想得更坏些,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