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盛家便有人参了孙尚书一本,只说他教养子女不善,纵容独子孙遇朗欺辱盛家侍女,几乎置人于死地,只字没提徐颂宁的名字。
当初关于徐颂宁和孙遇朗的那两三句风言风语也为此消解,徐颂宁在众人面前一贯是温厚周全的样子,本来便无人信那样没头没脑的话,经此一事,众人只觉得是徐家姑娘运气不好,那日陪继母归家提前离席,撞上了这事情,以至于有人搞混了她和盛家侍女,实在无妄之灾。
至于孙尚书被弹劾这事情,说来其实不算大也不算小,但孙遇朗在京中积怨已久,家中有适龄女儿的都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恨不得亲自抄着家法上场管教这厮。且能坐到吏部尚书这个位子,孙大人的政敌只会多不会少,一时群起攻之。
事情的结果很快尘埃落定,孙尚书从二品京官被贬谪为三品地方官,不日外放。京城、地方,二品、三品,看似也不过一品的距离,却差不多算是他这一生也再难以逾越的鸿沟了。
至于孙遇朗,新旧案底叠在一起,责令他徒两千里。
接到圣旨的那一日,一贯把儿子当眼珠子疼的孙尚书恨不得扣下自己眼珠子踩个稀巴烂。
这事情倒也不用他亲自动手,自有人替他代劳。
孙遇朗在牢狱里头吃了一顿苦头,出来之前被人敲打一番,狠狠挨了顿板子,这厮最开始还敢骂骂咧咧,中间哭爹喊娘,到最后就只剩下求爷爷告奶奶的乱哼哼了。
至于云秀,一顿板子打完,罚去做了一年苦役。
背后的靠山失势,孙夫人弟弟的利子钱一时就有些没着落,对着郭氏催债的动力也就没有那么充裕,郭氏见风平浪静,以为是自己逃过了一劫,为此松了一口气。
徐颂宁上次的反击倒也叫她有些忌惮,虽然恨得咬牙,但此时一时半会摸不清徐颂宁究竟怎样想的,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再做什么小动作。
徐颂宁喝了那大夫给她开得安神汤,伸着手腕任云朗给她揉搓淤青,云朗一边揉搓一边念叨薛愈:“那位薛侯爷下手也太狠了些!”
“是我先唐突了。”
徐颂宁心乱如麻,合眼便看得见碰上他手腕时候,外祖一家的惨状,靠在床上的脸色都浮起一层惨白,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来,郭氏的弟弟她是晓得的,没什么主见,遇事情只会来找郭氏,若是她弟弟,那背后的人便一定是郭氏。
可是何至于此?
她咬着牙,身体内侧的指节绷紧了,心里恨到了极致,心尖仿佛被人削去一块儿的、扒皮抽筋的疼着,从心底深处一阵阵翻腾出连绵不绝的绞痛来,她连呼吸都急促了些,眼合上又睁开,唇间惨白。
云朗以为是自己动作太重了些:“姑娘若疼了,就跟我讲,不要自己强撑着。”
徐颂宁声音很轻:“的确是疼的。”
朗姑娘立场坚定,六亲不认,不问道理,只在意她家姑娘,闻言怒目圆嗔:“那个薛侯爷,太狠了!”
徐颂宁抬手揉一揉云朗的头发,语气温和:“他待我有救命之恩,不许这样说人家。”
顿一顿,她补充:“是我先唐突了人家。”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从被薛愈救起来之后,许许多多的事情被强硬地塞进了脑海里,一桩接着一桩,密密匝匝地涌上来。
耳边时不时又响起那群人说的话来,沈家被陷害抄了满门,后来还是薛侯爷帮着翻了案子……
“那我不说啦,”云朗揉着她手腕:“不过姑娘,薛侯爷真的有点儿吓人,明明就那么温温和和地笑着,可就是看得人心里冷飕飕的,咱们以后还是避着他些……”
徐颂宁想,只怕一时半会儿还不能避开。
第二日里,徐颂宁请了绣娘来院子里,摆了满屋子布料给人挑选。
过两日皇后生辰,会在宫中设宴,遍邀京中命妇与贵女。
这背后自然是有深意的——前头有几位皇子差不多快到了年岁,皇后作为嫡母,自然要帮他们挑一挑妻子。
不过此事与徐颂宁没多大干系。
敬平侯府虽富。却不很贵,徐颂宁她父亲手里并没什么太大的实权,一向就是朝中可有可无轻易便能被人替代的角色,在前途上没什么助力,故而这对徐颂宁而言,也不过是规矩森严些的踏青游玩而已。
她对这样的事情寡淡,身边人却都很欢呼雀跃。
——每到这时候,徐颂宁总会从自己账上出钱,在府中份例之外另做一套衣裳给院子里的人。
带出去的人自然要好好打扮不能寒酸,没带出去的人怕心里不平衡,干脆就一起帮着裁制了。
看着外头热闹闹聚成一团挑选适合自己布料的小姑娘,徐颂宁难得从冗杂事情里分出一分心神,抿着唇浅浅笑了笑。
皇后的生辰,各方人都算计着,真正为此发自内心欢喜的,能有几个呢?
那么多人言笑晏晏,只怕心里的欢喜衡量一二,实实在在都是比不过她院子里这些个小姑娘的。
她叹一口气,又想到那日碰上薛愈手时候看到的场景,想到外祖一家的惨状,胸口隐隐发着闷,填塞着一块大石头一样惴惴不安。
半晌,她偏头吩咐人安排了去沈家的车马,准备去看一看外祖一家。
云朗要看着院子里头的小姑娘们,提防她们打架,故而是云采跟着徐颂宁出门。
徐颂宁托着下颌:“去找人牙子问一问,有没有什么规矩体面、背景干净的姑娘,满院子人,单只你和云朗两个人,太艰难了些。”
她身边原本有四朵云,去年最大的那朵有了心上人,徐颂宁把卖身契还了人,添上厚厚一份嫁妆把她嫁给了情郎,前两日又出了云秀的事情,如今只剩下云朗和云采。
且云秀原本手底下也有几个唯她是从的小姑娘,一贯在徐颂宁面前说说笑笑,倒也和她关系颇不错的样子。云秀才走的时候摸不着具体什么情况,对着云朗和云采的话也是爱听不听,几个人抱团与她们两个针锋相对,搞出许多事情。
云朗无奈,报到了徐颂宁那里,徐颂宁依旧温温和和的,把人叫来问过确有其事后,半点不留情面地把人打发了。
如今她院子里空缺颇多,准备趁着郭氏焦头烂额时候,自己挑两个人进来。
云采忙答应了,掰着指头算这次要选几个人。
徐颂宁便没打扰她。
她外祖家的小表妹沈照宵满打满算要满了十五岁,及笄之年算是大生日,虽不办及笄礼,然而礼总是不能轻慢的。徐颂宁在城西给小姑娘定制了一项珠翠花冠,先去拿了回来,才往沈家走。
车马缓行,徐颂宁和云采在车里闲闲说话,外头渐渐清净起来,半点没有闹市的氛围。
徐颂宁心里奇怪,撩起帘栊要看一看,那马车忽然如那日去宣平司时候一样,狠狠一颠!
云采扑过来扶她,徐颂宁单手撑着车厢壁,另一只手把栽在身前的云采和一侧的玉冠护住:“摔到哪里了吗?”
“姑娘没伤着吧。”
云采膝盖磕在徐颂宁前头,疼得轻嘶一声,红着眼眶儿问候了问候徐颂宁。
徐颂宁也没多好受,她抬手撑车厢时候,手腕儿受了不小的冲击,那一处原本就被薛愈捏出了伤,尚还没好全,眼下径直窜起尖锐的疼来,手指软绵绵使不上力,耷拉在一边儿。
她腾出另一只手扶云采,外头来禀报:“姑娘,咱们马车的车轴裂开个口子,只怕是不能走了,请姑娘先下来。”
徐颂宁无奈,抬手找云采要了帷帽,慢慢下去。
不知是停在了哪一处,茶楼酒馆密布,路上行人却少。满街道不植乔木,全是各类花树,绵延一道,只是春风为吹彻,尚还都才蒙了一层浅绿,还没来得及鲜妍起来。
云采牵着徐颂宁的手打量了打量,四处看了看:“这是哪里?”
她说着,偏头要问询一句车夫,那马忽而长嘶一声。
风凝滞一瞬,随即呼啸起来。
“惊马了!”
云采惊呼一声,徐颂宁下意识往后一撤身子,见那车夫费力地勒着马,那畜生却依旧扬着蹄子往她这里发了疯一般地飞跃过来。
她抬手推开云采,自己往后散乱撤着步子。
“嗖——”
一箭穿透长空,风声呼啸,徐颂宁觉得眉眼间泼洒上滚烫的鲜血,下一刻,一双修长的手勒住她腰,把她往一侧揽了过去。
徐颂宁就这么砸进个怀抱里,手里握着的匣子哐当砸在地上,珠玉碎裂的一声铿锵。
她撞得鼻子发酸,仰头望进一双微凉的眼。
是薛愈。
徐颂宁看见他便想起上一遭看到的沈家的可怕景象,苍白的唇抿起,把他手指顺势握住,仿佛只是惊吓到了的人随手抓着什么依附。
眼前恍惚闪过许多杂乱的场面,她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不远处跌碎的花冠上,珠玉满地跌碎,花残叶落,像是她触及薛愈时候,看见小表妹纵身跃入湖泊的一道清瘦身影,年岁尚浅,却已玉碎。
无数血淋淋的场面一晃而过,最后只剩下薛愈明澈的眼,在温凉春风里静静看着她,语气温和:“徐姑娘?”
第7章
徐颂宁的手放开了又握紧,仰起头看他。
薛愈大约是才办完公务,身上还穿着暗紫色官袍,冬衣不免臃肿,他穿着却依旧能显出身形来,玉带环过紧致的腰腹,收束出窄腰宽肩模样,长身玉立,朗如日月,腰间熟悉的玉佩络子轻轻一漾,柔顺地贴合着衣摆垂下去。
“徐姑娘?”
他语气温和地叫他,空出的一只手仿佛无意识地撩起,挡在她脸侧,遮去周匝窥探的视线:“你没事吗?”
他递来一方帕子:“那马已经被人射杀了。”
徐颂宁后知后觉松开他的手指。
她捏着帕子把脸上的鲜血擦去,嗓音沙哑:“多谢侯爷,适才冒犯侯爷了。”
薛愈点一点头,手掖回袖中,转身吩咐了身边的小厮两三句:“我还有事在身,得先去处理一二,这事情我会吩咐人去查的,徐姑娘别太害怕。”
他说着,吩咐身边人扣下那远远看热闹的车夫。
“…多谢侯爷。”徐颂宁轻声婉拒,抬手要去捡帷帽,手指却用不上力气:“不劳烦了。”
一只修长的手晃过眼前,把那帷帽捡起来,掸去了上头灰尘,递还她手中,他目光在她手腕上落了一瞬,旋即转开,指了指满地跌碎的琳琅珠玉:“徐姑娘要去沈家吗?”
他慢慢道:“从城西到沈家,原不必走这条路,此处…距碧桃巷颇近些,鱼龙混杂,不甚太平。”
云采正蹲在地上收敛那花冠,听闻此话仰头看过来,眼珠子瞪得溜圆。
徐颂宁平日里不常出门,偶尔出门也是乘马车,走过千百遍的路下次再走,也可能摸不清楚,是以哪怕被绕了路,她也未必清楚,此刻听见薛愈说起,她才晓得一直觉得的异常来自何处,艰难地重复:“碧桃巷?”
薛愈颔首。
所谓碧桃巷,不过是个雅称,京中秦楼楚馆多汇聚于此,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因巷中多植碧桃,花开时节,姹紫嫣红,故称“碧桃巷”。
那车夫没得载她绕路到这里做什么,好好儿的,马车还坏了?
徐颂宁心头狠狠一跳。
“多谢侯爷提醒。”她看向远处被按住的车夫,咬一咬牙:“劳烦侯爷。”
薛愈点一点头,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垂落身畔,手指瘦长,微生薄茧,虎口处生着一道疤。他没再多说些什么,转身匆忙离开了。
他身边小厮走过来,薛愈性子冷,身边的人却热络:“姑娘仿佛伤着了?附近没有医馆,我找人扶姑娘先去个茶肆坐坐,尔后替姑娘找个大夫来吧?”
他说着又看向云采。
云采一个激灵,捂着腿一瘸一拐地躲到徐颂宁身后,恨不得把脸埋徐颂宁后背:“多谢关心,我好得很。”
徐颂宁对着那小厮勉强一笑,浮在苍白的面色上:“劳烦你了。”
那小厮一脸笑。
“姑娘跟着我来。”他指一指近前那门面干净、生意却有些萧条的茶肆:“姑娘不常来此,估摸着有所不知,侯爷这次来,便是办这地方相关的一桩案子,这里头看着光鲜体面,里头营着那档子生意呢,前两日闹出点事情来,我们侯爷才来看一看。”
他话说得含蓄,但徐颂宁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进来京城里头,有茶楼为了招揽生意,做起暗/娼的勾当,身后只怕便就是其中一个了。
“那只好劳烦您。”
徐颂宁思忖一二,手腕实在疼得厉害,一时也不好回家,推拒过一次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点了头。
小厮笑一声:“姑娘叫我江裕就好。”
两个人很快被安置到个茶肆里,云采见江裕出去了,探出头来:“薛侯爷身边的人倒是还算和气。”
话音才落,外头有人叩了叩门。
“姑娘。”
云采原本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听见是个陌生声音,才松泛下来,起身去开了门。
外头站着个茶博士,面上带笑,身后跟着个姑娘:“适才看那位爷问哪里有医馆大夫,便斗胆去请了咱们这儿的阿清姑娘来。她爹以前是大医馆里的,很有名气,阿清做了许多年医女,给姑娘们看症也方便,您若放心,不妨便叫她给您看看。”
那姑娘十六七岁模样,生得眉清目秀,衣裳虽有些破了,却干净利落,上头打着的补丁针眼细密,她站在那里,拎着个药箱,脊背笔直,很体面。
时人风气较先前已开放许多,虽然高门大户里头依旧有着许许多多顽固不化的规矩,但市井之间宽泛不少,不少姑娘只要父母愿意,便也能出来找些活计做一做,和男子一样在一些愿意招女孩儿的行业里从学徒做起,赚些银钱补贴家用。
大夫便就是其中一样,许多病症,女子不方便给大夫看的,便须得医女帮着诊治,故而市井间的医女并不罕见。
徐颂宁点头,要掏打赏银子给他,小二一笑:“适才有位爷给过了,小的先去给姑娘沏茶。”
阿清缓步进来,先托住了徐颂宁的手腕儿仔细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