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颂宁一路把她送到马车上,盛平意坐定后掀开了车帘,对她点头致意,外头车马已驾起来了,那帘子倒还捻在她手心,无意识搓动两下才放开。
“姑娘对徐姑娘好客气。”
她身边侍奉的小婢捧上一盏茶,弯下身子去替她按揉小腿。
盛平意笑意淡淡,慢慢喝了口茶,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旁人都不清楚,唯她心如明镜,救下这位徐姑娘的、及时吩咐她来替徐姑娘作证的,从头到尾,都不是什么婆子,而是她表兄,适才提及的定安侯薛愈。
这是很稀罕的事情,薛愈面貌生得很温柔,平日里对人也都是温和带笑,然而人尽皆知,他那温和皮囊下头藏着副疏冷心肠,待谁都隐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儿,连和宫中他那位嫡亲的长姐也算不得十分亲厚,倒是难得会对一个姑娘这么上心。
不过……
这位徐姑娘倒和他另有一点渊源——她外祖父沈老太爷,一贯最受薛愈尊敬——沈老太爷,是当年薛家罹难后,朝堂上下,唯一一个肯为薛家前后奔走的。
这一遭,大约是看在老太爷面子上罢。
她想着,车马便近了定安侯府,盛平意搭着手进去,坐在堂屋等主人。
里头很快便请了薛愈来。
她起身准备行礼,听得一道低沉微哑的声音:“坐便是,不用客套。”
这声音和薛愈的皮相很相衬,都是温温和和的。
他虽是个叫人闻声鹤唳的主儿,然而实则天生一副温和面庞:一双桃花眼,长长两痕双眼皮没向鬓角,眼尾缀着粒朱红的痣,下头鼻梁高挺,唇薄微朱。轮廓清隽,五官疏朗,纵然神色寡淡,也不叫人觉得冷漠,只是周身气度压人,静静站在那里,不说不笑不看人,便能叫人觉得压抑。
如今人在病中,气度温和许些,盛平意虽还有些局促,到底敢抬眼把人仔细打量了打量。
倒是和那位总是温和笑着的徐姑娘很相衬。
她脑海里不经意冒出这么个念头来。
盛平意缓口气,把在敬平侯府的事情大致说了。
薛愈静静听完,看向她点头道:“此事多谢你,听长姐说你前日寻谢相公游记的孤本,前些时候恰巧遇见了,我吩咐人包好了,管家稍候便拿给你。”
这犒劳丰厚,盛平意寡淡的神色迸发出一点火花,登时就有些坐不住,想起身去看。
另一边,薛愈说完,先偏头吩咐人去擒孙遇朗,回过头来见她期待的样子,轻咳一声:“且等一等,我还有件事情要问,那位徐姑娘可有提起块玉佩么?”
他说着递过一副图画:“便就是我偶尔戴着的那块。”
盛平意盯着那纸上画的玉佩看了看:“是块白玉佩?我仿佛瞧见,徐姑娘身上戴着枚差不多的。”
她说到这里,又提了一句:“徐姑娘托我带了补品来,我适才来的时候交给管家了。”
一边的管家面色很古怪。
这位徐姑娘肯定是知道救她的是个男人,送来的补品都是些补身体的好东西,但大约为了遮掩耳目,所以也的确送了些,妇人用的滋补药品来。
他如实把那补品单子念了:“里头没有什么玉佩。”
几味药名入耳,薛愈神色四平八稳地点一点头,站起身客套地谢了盛平意一遍,抬手示意人送她出去。
指节屈敲在桌子上,他皱起眉头,吩咐人把徐颂宁送来的东西收进库房。
说来他救下徐颂宁,实在是个意外。
那日他在盛家,因和盛家四郎有些话说,故提前离了席。机缘巧合,一眼撞见对岸那姑娘被人推搡落水的场景。
因走陆路隔得太远,他只好跳下水到岸那边去捞人。原本还担心那姑娘撑不住,没想到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遍遍被水没顶了,又一遍遍浮上来,被他捞到时候,还有余力紧紧抓住他手腕不放。
至于费心思帮她善后,则是因为,她是沈老太爷唯一的外孙女。
且不说当年薛家罹难,沈老太爷如何力保薛家,又如何庇护他们兄弟姐妹,早两年他为家中翻案时候,若非沈老太爷,他费尽心思搜集的证据,也递不到帝王面前。
沈老太爷病逝后,沈家人便闭门不出,安心守孝,许多事情虽然难办,却也从没来找过他。
薛愈这些年来替皇帝办事,自觉一身冤孽,也不愿脏了沈家门楣,因此只敢暗中伸手,帮着沈家料理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务。
只是一时疏忽,漏了老太爷这个小外孙女。
他为此对这事情上了些心,吩咐了人时刻盯着徐家,又早早查出了那利子钱之事,费了些周折,把证据递到了霍修玉手上。
故而今日哪怕徐颂宁没派人去请,盛平意也是会登敬平侯府的门,说出那“婆子”的口供的。
但是。
薛愈皱起了眉头。
这位徐大姑娘为什么戴了他玉佩呢?
第4章
这事情暂且先告一段落后,徐颂宁先缓缓歇了一天,尔后才打起精神来,吩咐人把早些年云秀的活计和掌管的东西清点一番,先分给云朗和另一个丫头云采,等过段时间再选一个合适的补上云秀的缺。
这活计虽不用她费力,统筹安排,到底劳神,到黄昏时候,她累得很了,打散了鬓发,靠在床上歇憩。
外间的云秀和云采依旧忙碌着,徐颂宁揉着眉心,无意识地摩挲着随手撂在了枕边的那枚白玉佩,忽然听见匆匆的脚步声。
云朗捏着枚玉佩站到床前:“姑娘让把从前云秀管着的衣裳首饰整理出来,新列个册子,咱们都安排妥当了,只是……”
她递来手里的玉佩,赫然也是枚白玉佩,下头缀着的璎珞穗子和徐颂宁掌心摩挲着的也一样,几根红线打出漂亮的花结,干净利落,样式是这几年京中最寻常的,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一定要说,便就是徐颂宁这几日在手里摩挲着的那枚的红线,有些褪色了。
早先时候她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在在水里浸泡过的缘故。
“姑娘妆奁抽屉里头寻到的,是姑娘放回去了,还是……”
多了一块出来?
徐颂宁唇抿着,神色平静:“我手边这块儿,是一回来就有的?”
“是,当时只以为是姑娘随身带着,因红绳脱落才拽在手里的,并没放在心上。”
徐颂宁想了想,语气有些许的不敢确定:“大约…是那日我落水的时候,救我那个人身上的,也许是不小心扯下来的。”
“只是……”
她捏着那两块玉佩打量,身边的云朗替她嘀咕出心里疑虑:“怎么会和姑娘这枚一模一样的?”
紧攥着的玉佩棱角硌着掌心,徐颂宁微皱眉头。
那男人究竟是谁?和她或是母亲,有什么关系吗?
徐颂宁眼前晃过那双冷淡的眼,仿佛捏着个烫手山药:“今天晚了,明日吩咐人把这玉佩合着一份赔礼送去给三姑娘,人家丢了东西,只怕也忧心。”
到第二日,那玉佩却并没来得及送回去。
晨起时候,云朗推门去叫徐颂宁起,却见她已坐起来了。
她不知何时醒来的,长发披散在后,手里捏着那两枚玉佩,神情疲惫,视线虚虚落在一点上,似乎正思索着什么。
她体弱,这几日又病着,不必早起向郭氏请安,故而起得晚了些,今日却已不晓得在床榻上坐了多久了。
“姑娘?”
云朗试探叫一声,心里有些担忧。
徐颂宁眼波抬起,看她一眼,后知后觉应一声。
“怎么了,什么事?”她瞥一眼外头的天色,还只蒙蒙亮着:“天好像还早。”
云朗走过来,递来温热的帕子替她先擦了脸:“宣平司那边来了人,说盛家那事情,有些话须得寻姑娘去问一问。”
这是常理,她这个当事人不出面,事情总不合规矩。
“知道了。”
徐颂宁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隐隐透着点发愁的意味儿:“那我回来的时候送去盛三姑娘那里罢,不必叫人多走一趟了。”
云朗答应下来,叫人来服侍徐颂宁起身。
宣平司的衙署征用的是一位身陷贪污案子里的大人的府宅,并不在宫城内,距离敬平侯府并不远。
但徐颂宁起得不算早,怕误了时辰招惹到这位薛侯爷,故而只浅浅喝了碗粥,便出了门。
云朗拿油纸捧了点心出来,念念叨叨说道:“听闻那位大人贪污了许多银钱,侯爷经手查办,除了贪赃枉法那些事,还查处出他当年陷害薛家呢。”
徐颂宁神色淡淡,一边的云采倒是眼珠子瞪得溜圆,听得聚精会神。
徐颂宁瞥一眼她,默默捏了个糕点塞在她手里,小丫头仓鼠一样,鼓着腮帮子一点点吃,眼睛还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说话的云朗:“当年陛下听了震怒,下旨抄家灭族,据说也是薛侯爷亲自办的,那位大人家里当时,血水足足积到小腿肚儿呢。”
说话时候,车子狠狠一颠。
云采吃到一半,吓得嗷呜一声,差点儿呛着。
徐颂宁抬手递了茶水给她。
“怎么了?”
云朗探出半个头,看了一眼,见没什么异常,又缩回来,准备继续讲,徐颂宁抬手拦着她:“好了,吃点东西吧,快到人家的地方了,谨言慎行,小心说的话被人听去。”
云朗想起适才自己绘声绘色讲述的定安侯,也不禁心有余悸,闭了嘴没再说话,只看准时候给徐颂宁添上茶水。
徐颂宁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两块点心,喝了半杯茶便搁下了,闭着眼养神。
半刻钟后,她接过帷帽,进了适才被云朗描绘得颇为诡异可怕的宣平司。
三进的府宅,占地广阔,前头作为公堂,中间是处理公文的地方,后面作为厢房供此间官员居住,一尘不染,清净肃穆。
但估计那位大人当真贪了不少,敬平侯府几代积蓄,已是精细繁华,这宅子则是穷尽富贵的华贵装潢,徐颂宁身边两朵云平时见了许多世面,也微微讶异称奇。
徐颂宁一路被迎进个堂屋,里头人已坐主座上等候了,听见动静,抬眼望过来。
桃花眼,朱砂痣,冷白皮色,温和面相,瞧着很好说话的模样。只那眼神冷冰冰的,徐颂宁一眼瞥见,恍惚想起那日被他从水上救上来时候,他漫不经心的冷冷一瞥。
盛府救下她那人,果然是薛愈。
她微微蹙眉,想起触碰上这人手臂时候,眼前晃过的场景。
“见过侯爷。”
徐颂宁看过一眼便垂下头去,帷帽也没摘下。
大约是顾及她姑娘家的身份,这屋里并没多少人,原本两三个来禀报事务的,她进来后也被上头的人暂且打发了出去。
“徐姑娘好。”薛愈匆匆一点头,手里捏着的书卷拢起,掖进袖里,语调温和平静,没什么波澜,眼光掠过她和她身边那两朵被他吓得瑟瑟发抖的云的时候,眉头动都没动一下,仿佛看见的真就是天上两朵云彩,不是地上两个活人:“姑娘上次被推入水里的事情,查出些眉目来,因姑娘身涉其中,所以请姑娘来,问上一问。”
徐颂宁点头表示理解,薛愈便捏着案宗慢条斯理问了她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无外乎是关于平时和孙遇朗有无交集、和郭氏关系如何一类的问题。
话问完了,薛愈手略抬了抬,把身边最后两个记录口供的人也打发了下去。
“再就是,那份口供,徐姑娘是想我亲手交给敬平侯,还是等侯爷回来,自己交给他?”
他的意思很明了,近乎是挑破了在问,你是准备拿捏着那份口供在手里当把柄,还是直接就把脸撕破?
“这样的家事不好与外人道。”徐颂宁沉默一瞬,心里有了计较:“若侯爷方便,便多谢侯爷好意。”
薛愈点头答应,叩一叩手指示意外头的人进来交付记录那口供的卷宗。赶在他沉默不语的当口,徐颂宁轻声说:“还未来得及谢过侯爷的救命之恩。”
她头垂着:“盛家的事情,多谢侯爷了。”
“举手之劳,徐姑娘已经谢过,就不必再费心记挂了。”
薛愈没提防她提起这事情,平平淡淡地应了一声,简略糊弄了过去,话里隐隐带着点压迫的意思,徐颂宁听出弦外音,也没再继续提起。
她抖擞开手里的卷宗看了眼,差不多都是已经窥破了的预谋,除却多了一点云秀背叛她的缘由,徐颂宁一目十行地草草掠过,似乎对这位跟了她七年的侍女不甚在意。
上头的薛愈瞥了一眼:“你那侍女讲的苦衷,我已吩咐人去查了。”
所谓苦衷,无外乎家中缺钱、家人被挟持种种,总之是迫于无奈,才向郭氏投诚,背叛诋毁她,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她性命,一切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可倘若她真的死了呢,倘若这事情就这么被埋了呢?
徐颂宁神色寡淡,语气平静:“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总是有苦衷、有缘由的,若查起来十分费事,就不劳动侯爷了。”
人生在世,活得都艰难,各人都有各人的苦衷与不得已,可徐颂宁从没因此短待、苛刻过身边人,尤其是云秀。
如今她一句不得已,就辜负了这么些年的情谊,就抹去了她差点害死徐颂宁的事实——哪怕是有缘由又怎么样?背叛了便就是背叛了,铁板钉钉,是她不仁不义。
薛愈瞥她一眼,没多置喙这事情,只轻问了一句:“还有件事,徐姑娘可捡到了枚…玉佩?”
帷帽下平静无波的眼动了动,徐颂宁默默抬起手来,袒露出手掌里头紧攥着的那两枚玉佩。
此刻放在一起,愈发显出其相似来,不单大小殊无二致,花纹形状也是大差不差。如今屋里剩下的人只有薛愈、徐颂宁和她身边那两朵云,云采头已埋到胸口,云朗也是垂着头死盯脚尖儿不敢说话。
薛愈站起了身要过来取,徐颂宁也动了步子准备亲自递过去,两个人便相对站定,靠得近了些。
他生得太高了些,徐颂宁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眉眼,微皱着眉头隔着层帷帽打量他,思索这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声音却是很轻很温和,慢慢地解释:“迟迟未归还,是因我有一枚相同的,早先本以为是我自己的,并未发觉,直到昨日叫人清点妆奁才发觉,原本想托三姑娘送还的,并非刻意昧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