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小丫头带回府,她就明白了。
他是为了他那外头刚出生的女儿,不希望她再像阿钰那么薄命,所以借了那丫头的福分,让他那刚出生的女儿福厚些。
沈邑不反驳,他让那小丫头以远房亲戚的身份来沈府,的确是有那个心思。
“沈邑,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有愧?”奚恪芝眸里蕴泪,“我们的阿钰死了,祈儿身子也不好,但你却只想到那个贱人所生的孩子!”
“恪芝!我们的阿钰没了,我也心痛,”沈邑无奈吼道,“但你能不能设身为沈府想想?”
沈府子嗣少,他不能只想着死去的孩子,得为活着的孩子想啊。
“我嫁入沈府这么多年,我还不够为沈府想吗?”奚恪芝轻拍着胸口,“阿钰和祈儿是沈府的嫡子,难道就不是我奚家的孩子吗?当年我大哥为救你而落下了终身残疾,至今无子嗣,他对阿钰和祈儿的疼爱不比我们少!”
“可你呢!你只想着你自己!你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奚恪芝又咳了一声,“你让我们的阿钰怎么想?她那么小,死的多冤枉啊。”
沈邑无话可说。
奚恪芝手抓着床檐,强撑着起身:“要不是你那养在外头的女儿刚出生,你是不是还想让她来代替阿钰的位子?”
“恪芝,没有人能代替我们阿钰的位子,我这是……权宜之计。”
“你这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奚恪芝紧咬着下唇,忍着不哭出声,“外面的人都说我疯了傻了,我倒希望自己疯了傻了。”
“恪芝。”
奚恪芝转过身,抬手抹泪:“我累了,你出去吧。”
沈邑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才开口:“你好好养身子,我明日再来看你。”
待沈邑走了,冬姨才从屋外进来。
冬姨一进屋,就将地上的碎碗先收拾了,免得扎伤了夫人的脚。
奚恪芝坐在床边,望着屋外,轻咳几声:“那丫头从哪来的?”
冬姨如实答道:“府外捡来的。”说完,取下搭在屏风上的外衫,披在奚恪芝的身上。
那丫头也是个可怜人,小小年纪就遇上了十几年难遇的洪荒,逃难途中,和家人都分开了,她也不知自己的家人是生是死。
“她比我的阿钰命好啊,至少,她活得好好的,”奚恪芝强忍着泪,“冬嬷。”
“我在,夫人。”
“我想见见我的祈儿。”自打她搬到这儿了,她许久都没见过她的祈儿了。
屋外,她抱膝坐在屋门口,眼直勾勾地盯着院里的枯枣树。
从她下定决心进沈府那一刻,她就已经是另一种身份了,她不再是任人欺负的贱民,她是——沈歌钦。
这是她进沈府的第一日。
在这世道,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枯枣树也会有结果子的一天,等冬天过完,春天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重新小修了下女主的身世,补充了一些点,已经看过的亲们不用重新看,没有什么影响哒!
第3章 第二颗枣
“……阿姐!”
沈珂祈猛地从梦中惊醒,脖颈上全是汗,他又做噩梦了。
屋外的石豆听见动静,连规矩都不顾了,推门而入。
一个箭步冲到榻前,看到公子满头的汗,掩不住心疼:“公子,你又做噩梦了?”说着,抬手就要给公子擦汗。
沈珂祈挡下他的手:“我没事。”
这个噩梦伴随他这么多年,他早该习惯了。
阳光穿过窗棂,肆意铺满地上。
屋外的动静不小,他盯着屋门,明知故问:“谁在外面?”
石豆顿时噎住了,手挠着头,正想着解释。
公子特意吩咐他,不许任何人进他的院子。
门口亮起一记嗓音:“沈珂祈。”
直唤公子大名的,府里上下除了沈老爷,便只有表小姐沈歌钦了。
她梳着双丫髻,着一袭月白罗衫,小心翼翼揪着兜成袋的衫裙角走进屋里,迎上他的目光,粲然一笑,露出浅浅的梨涡。
石豆偷瞄公子的脸色,憋不住话:“阿钦小姐,公子他又做噩梦了。”
闻言,沈歌钦蓦地止步,揪着衫裙角的手指微曲。
她瞧了沈珂祈一眼,欲言又止,又冲石豆使眼色:“石豆,你去后厨看看梧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梧桐?”石豆懂了,“对,我要去帮梧桐。”
话音刚落,人就溜了个没影。
石豆一走,偌大的屋里只剩她和他。
沈歌钦从兜成袋的罗衫裙里摸出一颗新鲜的枣子放进嘴里,佯装不经意地问一嘴:“你,又做噩梦了?”
沈珂祈赤脚下榻,径自走到屏风前,扯一件外衫披在身上,回答她:“这么多年,一样的梦,不足为奇了。”
他手轻握着系在腰间的平安扣,转过身盯着她:“你不走?”
“走,当然要走了,”沈歌钦趁说话的间隙将枣核吐到手心里攥着,低头瞧着自己兜了满怀的枣子,忍不住问他,“我摘了很多枣,你要尝一颗吗?”
这枣子是在他院里的枣树上摘的,算起来,他是这颗枣树的主人。
沈珂祈敛回目光:“不了。”
“那,我先走了。”沈歌钦抱着满怀的枣子,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她顿下脚步,向他解释:“我没爬枣树,也没用棍子敲打枣树枝,这些枣子都是我在地上捡的,它们熟透了,就掉下来了。”
说完,她踩着小碎步跑了。
沈珂祈怔在原地。
她这般落荒而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吃人不吐骨头。
他系上外衫的别扣,往前踱了两步,倏地停下,一双如黑潭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颗孤零零的枣子。
他缓缓蹲下身,捡起枣子,在衣袖上轻蹭了下,咬了一口。
比往年摘得枣都甜。
沈歌钦从他屋里出来后,抱着枣子坐在廊桥的矮栏上,望着小院中的一汪池水发呆。
远远就听见姨娘屋里婢女的声音,由远及近:“乐漪小姐,你慢点,别摔了。”
沈乐漪梳着丱发,穿着一身亮眼的鹅黄色刺绣衫裙,一路小跑,身上的平安扣随着她的步子轻晃,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小乐漪,”沈歌钦一手护着枣子,一手环住扑进她怀里的乐漪,“跑这么急,做什么去啊。”
“阿钦姐姐。”软糯糯的声音叫人心都化了,小脸蛋红扑扑的,让人忍不住上手揉一揉。
“噫,有枣儿,”乐漪踮脚,手轻揪着她的衫裙,“是从珂祈哥哥院里摘的吗?”
“对呀,”沈歌钦将一颗枣在衫裙上擦了擦,递给她,“想吃随时去摘。”
沈乐漪摇摇头,嘴瘪着:“珂祈哥哥不喜欢我,我不去。”
“他怎么会不喜欢你,你是他唯一的妹妹呀。”
沈乐漪睫毛扑簌,想了想:“那他喜欢你吗?你也是他的姐姐呀。”
沈歌钦一时语塞,怔住了。
沈乐漪手握着一颗枣,使劲踮着脚:“阿钦姐姐,你瞧乐漪是不是又长高了?”她就想着再长高一点。
“等乐漪再长高些,乐漪就长大了,”说着,沈乐漪咬了一口枣儿,笑得露出一口糯米牙,“枣儿真甜。”
沈歌钦看着她,什么时候她都长这么大了?
她掩着失落,扬起唇角,伸手轻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才多大啊,就想着长大。”
“唔,”沈乐漪认真掰起手指头,“乐漪再过八年,就及笄了……阿娘说,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
乐漪再过八年,就及笄了……沈歌钦心忽地一紧,什么都听不进了。
一晃眼,她来沈府都这么多年了。
风吹得池水一皱,一记声音打破了此刻的安静。
“沈歌钦!”
樊姨娘手提着藕荷色衣衫的裙角,风风火火地跑过来。
瞧了一眼在她怀里睡着的乐漪,蓦地将乐漪抱过来,手轻抹了抹她被汗湿的额前碎发。
看着她的睡颜,樊姨娘脸色一瞬柔和了。
“樊姨娘。”婢女行礼。
樊姨娘先看了一眼沈歌钦,又狠狠剜了一眼乐漪的贴身婢女,脸色一变:“我不是说,要好好照顾乐漪吗?”
怎么能让她的乐漪和沈歌钦呆在一块?真晦气。
全府上下,谁都知道和沈歌钦沾上边,谁就倒霉。
闻言,贴身婢女身子一僵,连忙认错:“樊姨娘,不会有下次了。”
“还想有下次?”樊姨娘眉毛一挑,眸中有寒意。
等回去了,她再好好罚她!
贴身婢女不敢出声了。
她瞥了一眼婢女怀里的枣子,不由嗤笑:“不值钱的东西,还当个宝。”
衣袖一拂,掀翻婢女怀里抱的枣子,枣子落地的清脆声听得她心情倏然一悦。
“樊姨娘,你这是做什么?”沈歌钦目光落在地上的枣子上。
“我在帮你清掉这些碍事的枣儿。”说完,樊姨娘脸贴了贴乐漪的额头,让婢女先抱乐漪回去,她还有话要和沈歌钦说。
贴身婢女抱着乐漪先退下了,长长的廊桥唯剩她们二人。
樊姨娘抬脚一踢,一颗枣子就滚落进池水中,没有激起一丁点水花。
“少和我的乐漪来往,”樊姨娘开门见山,手指轻抚过盘发上的珠簪,摆起长辈训话的姿态,“乐漪是我的心头肉,我可不想她像你这般不受待见。”
一字一句,都像针扎在她的心上。
沈歌钦手轻握成拳,她不受待见,府里人都心知肚明,谁敢和她扯上关系。
樊姨娘往前踱了一步,盯着她轻蹙的眉头:“怎么,是我的实话不中听?”
见她不应声,樊姨娘更是得寸进尺:“你烧坏过脑子,从前的事不记得了,没人怪你,可你总不能忘了,你的出现,害死了谁吧。”
沈歌钦忽地警觉:“樊姨娘,这事在沈府是禁忌,任何人不得提起。”
樊姨娘嘴角轻勾起一道弧线:“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有别人。”
她凑近,仔细地打量着她,好似要在她脸上瞧出个窟窿:“沈歌钦,你会不会梦到沈夫人啊?”
沈歌钦慌了,不由往后退,背抵着柱。
“怕了?”樊姨娘很满意她现在的表情,怕就对了。
一个无父无母的远房亲戚,来府没多久,沈府的主家夫人就死了,难免让人不多想,还有沈府嫡小姐的位子,她也占了这么多年,要是她啊,恨不得钻地缝里去。
“樊姨娘,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沈歌钦故作镇定。
“又不是我一人说,外头都是这么传的。”樊姨娘敛回视线,低头瞧了眼自个儿新染的蔻丹。
“外头传什么了?”沈歌钦身子绷直,“不过三人成虎罢了。”
“那你方才在怕什么?”樊姨娘逼近。
沈歌钦抿着唇,不作声。
“都说沈府主家夫人是被你害死的,你害死沈夫人还不够,还要将她女儿的位子抢了。”
“胡说!”沈歌钦眼眶泛红,迎上她的视线,“樊姨娘,沈府对背后嚼舌根的人可是重罚,你方才说的话敢在沈老爷的面前再说一遍吗?”
樊姨娘晲她一眼,她心里压着火呢:“别拿老爷压我!”
她身为沈府姨娘,身份低,就连下人都低看她一眼,她若不狠一点,沈府早没有她的立足之处了。
“沈歌钦,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个和沈府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亲!若论起来,你还不如我呢,我虽只是个姨娘,但和沈府有关系,你呢,也就同姓沈罢了。”
樊姨娘余光瞥见有婢女往这儿来了,忽地往地上一栽,边说边演:“歌钦,姨娘也是关心你,你怎么就不接受姨娘的真心呢。”
说完,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抽噎间隙还用袖子轻擦了擦眼角的泪。
演得真好,折子戏都没她演得这一出精彩。
沈歌钦嗤笑,她连碰都没碰她一下。
“艺坊出身,演得真好。”
艺坊两个字,戳中了樊姨娘的痛处。
樊姨娘也顾不得有婢女来了,站起身,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太过用力,她整个人都在抖。
“你和沈夫人还真像,知道如何让人不好过。”樊姨娘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出身低贱,最恨别人提起她的出身。
动静闹得大,婢女纷纷跑过来,有人扶住樊姨娘,有人站在沈歌钦的身侧,还有人麻溜地去向老夫人告状了。
“滚开!”樊姨娘一把推开察看沈歌钦脸上红印子的婢女,手揪着沈歌钦的绣领,恨不得将沈歌钦生吞活剥了。
沈歌钦眸中没有一点惧色,这一次,她占了上风,可她一点都不开心。
*
听旁的婢女说,樊姨娘与歌钦小姐又起了冲突,梧桐急得连后厨的事都搁下了,在沈府寻了半圈,都没寻到小姐的影儿。
还是石豆从别的下人那打听来,歌钦小姐与樊姨娘被老夫人唤去了。
一听这话,梧桐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石墩上,瞬间红了眼圈:“我家小姐……”
沈老夫人唤小姐去,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府里对下人管得严,不许下人乱说话,下人都知道老夫人对公子和乐漪小姐宠爱有加,不怎么待见小姐。
有下人嘴碎,说是小姐克死了沈夫人,又害得公子身子羸弱,所以老夫人不喜欢小姐。
石豆看梧桐哭得伤心,也不知怎么安慰,急得挠头:“梧桐,你别哭啊。”
“我们去找公子,公子……公子肯定有办法的。”石豆说道。
在他心里,公子无所不能。
梧桐缓过神,止不住抽噎:“对,找公子去。”
沈珂祈在书房练字,若搁在平日,梧桐万不敢这么横冲直撞,可为了小姐,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将小姐摆在她心里的第一位,她自幼丧父丧母,被人牙子卖到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