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星光明亮。
醉梦中的谢华君醒来,第一眼见前方灯火散落,犹如星斗。
再一眼,见星光璀璨,银汉滚滚。
至清晨三人回到枯坐禅,小赵在窗下睡着,缩成一团。春容探手一摸,额头冰凉,脸也冰凉,忙将人叫醒,塞到厚实被窝中去睡。
没过多久,老胡送了枸杞姜片鸡汤上来,清汤不腻,半烫的汤入口,浑身暖洋洋。四人一人两晚下肚,驱了夜里寒气。谢华君报了一连串菜名,说等晌午醒了吃。这便又钻上床,回笼觉去了。
春容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便交代人烧热水,在隔间里泡着热水澡解乏。
“江湖第一美人,觉得如何?”公子瞬的声音悠悠传来。
春容在浴桶中本是昏昏沉沉,当即便清醒了。隔间内仍有隔间,原是设计来给那些迫不及待的客即时纾解所用,她没料想到,公子瞬会在里面。
公子瞬推开隔间小门,手指竖于唇边:“轻些。”
“美艳无双,名不虚传。”春容挺直脊背,同时身向下沉。浴桶中的水线刚刚淹到她的锁骨。水上水下,一|丝|不|挂。
细腻的指腹点在她的肩头,轻滑向她的脖颈,又自脖颈向下,探至锁骨中央。再下探,便没入水中。
换人了。
上次的公子瞬,手中全是厚茧,磨着肌肤刺痛。这一次,却如此细腻,金尊玉贵的一双手。
这只手停在她心口处,轻轻摩挲。
“谢尧手中有座金山。他的女儿会知道些线索。问出来。”手离开水面,拖带出几多水珠。公子瞬说完便隐去身形。
水雾腾腾,她稍有恍惚,立时站起身来,四下打量,隔间中未留下丝毫公子瞬来过的痕迹。除却她心口的红痕。
匆匆洗完,擦拭干净,更衣绾发。
小赵染了风寒,躲在角落里不肯出来,只怕被丢去银楼庭池中等天命。寻常姑娘丫鬟染病,都会被丢去庭池,一张张席子紧挨着,一人一床棉被。捱过去,病好了,便继续各干各的活计。捱不过去,草席一卷,对宦娘来说很是方便。春容将小赵带去厨房,由老胡想法子,不抓草药,炖汤煮粥喝着,说是也能治一治风寒。
待晌午时分,楼里又热闹起来,谢华君带着脾气掀开被子,未解的发乱蓬蓬一团,却也不掩美色。茉莉侍候她梳洗,半个时辰后,又是那位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早晨点的菜品,一点不差地送上楼,摆了满满一桌。不见一滴酒。
“公子今日不走?”春容陪着用菜,缓缓问着。
谢华君搁下筷子,欢欢喜喜道:“今晨睡前我已想好了,我给你赎身。你以后跟着我。”
春容的筷子也稳稳放下:“公子说笑,要给春容赎身,需得不少银两。”
即便有足够的银两,公子瞬也不会放她离开。
“万两黄金也值得。”谢华君说得平常,“等吃完饭,我就去找老板娘,谈谈给你赎身的事儿。”
茉莉脸色不大好。春容瞧在眼里,不着痕迹道:“谢大侠的金银,当留着扶危济困,而非花在一个妓|女身上。”
第11章 十万金
“人又非生来便是妓|女。”谢华君由衷道,“待你离开这里,与我同行,等见过祝眠后,你愿做红尘游侠也好,愿做深闺小姐也罢,都依你。”
如斯美人,描画如此愿景,春容油然感动,心中亦愿相信她所言皆发自肺腑。然而命数如此,倘若公子瞬没有相中她,便不会在七夕当晚出现在软玉楼,祝眠就不会随之而来。没有祝眠的言行,谢华君亦不会来此与她相见。更不会想要为她赎身。
“此事或许要惹谢大侠不快,公子何必一意孤行。”心有动容又如何。此时此刻,公子瞬要听的,她又怎能不问?
“总提谢尧作甚。”谢华君面露不悦。
“公子身份在此,行走江湖,避不开的。”春容舀一碗甜粥,轻轻放在她面前。碗内枣片切花,沉沉浮浮,宛如一池塘水,迎风承了落花,浪起浪卷,花沉花浮。
诚如春容所言。
谢尧名声太响,做他的女儿,总也摘不去这个身份。倘若没有这个身份,江湖第一美人的头衔,花落谁家也未可知。
谢华君拿着汤匙,静了些时候,才又抬头:“说来说去,你是不愿我为你赎身,还是不愿离开这里?我也曾听过,有些女子,偏爱留在秦楼楚馆间。如果是后者,我不会逼你。”
春容默了默。
谢华君问得真诚,不似江慎那般掺杂着其他感情,也不似江慎那般捉襟见肘。她有许许多多的漂亮话,能将此事搪塞过去,也有许许多多的意气话,能令对方心生退意。但这些话,她一句也不想说。
对待一个真心实意的姑娘,若用这些伎俩,岂非辜负。
可她又万不能将实话和盘托出。
“公子不愿顶着谢大侠的名声走江湖,却也不得不如此,不是吗?”她换了个说法,带着若有若无的苦笑。
谢华君怔了怔:“倘若我可以与他没有牵扯呢?”
“但春容终究无法摆脱这里。”她平静讲述。
这是句假话。
她知道,若三年之后,她还活着,她就能成为软玉楼的主人。届时软玉楼便再困不住她,也困不住旁人。在此之前,或许会有血债冤孽加身。但又何妨?
“本该是件高兴事。”谢华君不禁叹息,“却叫你说出许多愁来。”
“掀过这页,还会有许多高兴事。”春容嫣然一笑,“这些菜样厨房不常做,嫌麻烦。今日沾了公子光,也能尝上一尝。”
老胡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厨子,她想吃的东西,交代一声便有。只是难免误了楼中客人,惹得宦娘不痛快,她也就不便经常交代这些花样。
“倘若与我一同离开,还会有许多花样。”谢华君仍不死心,“我不习武,诗书只略通一二,独于饮食一道颇有研究。”
春容侧目,细细思索后问:“祝眠爱吃?”
“他?”谢华君似是嫌弃,“在山林间时,懒得猎活物,草根树皮也吃得。在城池间时,山珍海味也少不了。唔,还去过皇宫,糟蹋了一桌御膳。似乎御膳房的厨子们因此挨了上头训斥,好在皇帝是个好皇帝,没有苛责。”
皇帝?
一些达官显贵推杯换盏间的议论在她耳畔响起,似乎是个明君。继位早,开始亲政也就是前两年的事情。如今还年轻。京城距银州城不远,总有些风吹来。真真假假,扰得人头疼。
她正想着,谢华君又说:“只是若能吃顿好的,他也乐意吃些好的。大约五年前,我追着他到岭北,大雪封了城,路难走。难得他和我住在同一间客栈里。许是饿的,也或许是我那桌饭菜太香,他竟与我同桌而食。虽一句话未讲,但倒是替我付了房钱饭钱和酒钱。所幸有他提前付过。雪停开城门时,有贼偷了我的钱袋,害得我身无分文。”
一直默默吃饭的茉莉,此时收了碗筷起身,看脸色似乎有话要说,生生吞回肚中。
春容稍加揣测,或许正是五年前的同桌而食,才令谢华君钻研起吃食来。
“或许与饥饿无关,与饭菜亦无关。只是他要帮你垫付。你与他皆在江湖行走,只是他在刀尖上活着,四周人做什么营生,一眼便能看出七七八八。”春容推想道,“他见到有贼,料想这贼会扒窃到公子身上,故而预先替公子结账,免了到头掏不出钱来的尴尬。”
她在软玉楼中活到现在,虽未曾真的见过经商、论学,但商贾书生在她眼前过时,她一眼就能分辨。
她能,祝眠自然也能。
听了她的分析,谢华君眼睛亮起:“你说他是在关心我?怕我难堪?”
“一些猜测。”
“那他为何将刀还我?”谢华君脸色又变,怅惘道,“那是我爹的刀,我送给他。他起初收了,却又还给我。”
“公子不会武功,行走江湖难免遇险。”她话说一半,便不再继续。将刀还她,是一刀两断伤她的心也好,还是让她有武器防身也好,总是在为她的安全着想。
谢华君听了又是高兴,又是失落:“他现在的刀,远不如我给他的那把好。”
“见过一次。”春容回想七夕那晚,烛光熠熠,祝眠拔刀。应该是柄好刀,否则怎配得上他这样的身手。
“其实我也知道。”谢华君泄了气,“以他的身手,再破旧的刀,也能劈山断石。杀人更是不在话下。”
“但这把刀对公子却意义非凡。”春容试图安抚她,“留在公子手中,比留在他手中更好,不是吗?”
“是这样。”谢华君呼了长长一口气,“茉莉,去把这里的老板叫来。——算是我再强迫你,我已打定主意要带你走。你不仅有勇气,你还很聪明。我有许多的疑问,或许你能帮我找到答案。”
春容愕然。
茉莉已短叹一声,匆匆下楼。
片刻后,宦娘随茉莉进入枯坐禅,笑眯眯望着谢华君道:“可是春容哪里惹了公子不痛快?”
“哪里都好,就是太善良了些。”谢华君幽幽道,“想要替我省些银子。但我有的是银子。你说,如果我想带她离开这儿,要花多少银子?”
“公子看得上春容,是她的福分。”宦娘眼珠子滚了一圈,“软玉楼里没有去外场的姑娘。但若公子执意要带春容上外头去,这每夜的价码,要翻上三番。且公子也知道,春容头一个月已被一位爷用五百金包了。公子想要带她离开,还需再等几日。”
“我家公子不是要带她外出。”茉莉听得气恼,“是要给她赎身!”
枯坐禅内静悄悄。
春容摇了摇头,迎上宦娘询问的目光时,只能无奈苦笑。
难怪那些人会说她一时兴起便任性妄为。说这话的人,话语间有几分艳羡,也有几分喜爱,似乎钟情于美人任性。但她觉得此刻的自己,仿佛与受谢华君指派去剿匪探崖的游侠浪子们没有不同。
公子瞬之事,宦娘自然心知肚明。
人,放不得。
可眼前这位,谢大侠的千金,又得罪不得。
“十万金。”宦娘一咬牙,吐出一个数字道,“春容值这个价格。”
谢华君盯着宦娘:“当真?”
宦娘反问:“公子觉得不值得?”
谢华君转眼看向春容,似在细细思索:“值得。值得。但有些难办。”
世间有几人能够拿出十万金来?更何况是用十万金给一名妓|女赎身。
“公子若拿不出十万金,赎身之事,便不必再提。”宦娘洋洋得意,刚要退下,却又听谢华君开口。
“难办。”谢华君轻叹,“天底下没有哪个钱庄能收的下这样多的金子,自是换不出金券来。也没有哪个镖局敢接十万金的单子,自是难运过来。”
宦娘诧异:“公子言下之意?”
“我自然拿得出十万金。”谢华君言之凿凿,“春容也值十万金。莫说十万金,百万金也值得。但恐怕你这一间小小青楼,吃不下这十万金。”
第12章 咫尺巷
——“谢尧手中有座金山。他的女儿会知道些线索。问出来。”
公子瞬的话突然在她心中回响,令她心跳不住加快。谢华君不似在说玩笑话,若非有座金山,谁又能一举拿得出十万两金?
宦娘笑容僵在脸上,目光在三人间走了一个来回,最后讷讷笑道:“公子莫拿老身打趣。”
“谁同你说笑?”谢华君面色一凛,“只怕这十万金今日运到你这楼中,明日便是一场血债。”
人为财死。
屠一座青楼,得十万两金,对于悍匪来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十万金,足以令天底下大多数人昏了头脑,枉顾律法,草菅人命。
“谢小姐!”春容站起身,面如凝霜,她不再唤其公子,而是直言点明身份。她需要对方明白,有些事情足以令人气恼。“你可知道,十万金是什么?当今世上,能够一举拿出十万金的人屈指可数。即便是国库挪出这十万金来,皇帝也要皱眉头。谢小姐张口便要用十万金给春容赎身,拿春容取乐,意欲为何?”
闻言,谢华君亦是起身,与春容面对面立着。
宦娘见状,悄悄退至房门外。
茉莉去堵了房门,免得有人来往,听到些什么不该听的。
“我没有拿你取乐。”谢华君亦有恼意,“大多青楼里,头牌姑娘伴客一次不过三五两银子。祝眠拿五百金买你一月好梦,你怎就不觉得他在拿你取乐?我说了,我铁了心要带你走,她既然敢狮子大开口,我既能给得出,便给了她又何妨?端看她守不守得住!”
吵嚷间,谢华君不给春容反驳的空子。
晓得她能言善辩,也晓得她巧言令色,谢华君索性不听。
“茉莉!”
房门被推开。
“去瞧瞧‘惊鸿客’跟来没。”谢华君并未看向门口,仍直勾勾地盯着春容。
春容皱着眉头。
连日来的江湖客闲谈间,她听说了不少江湖人,江湖事。自然也听过惊鸿客的名字。小晴湾沈掠光,轻功天下第一,身法柔美秀丽,故而江湖人称“惊鸿客”。他脚程极快,比千里马还要快。
谢华君走水路,势必要经小晴湾。若沈掠光恰巧回到小晴湾,便会得知谢华君的踪迹,随之而来,也并非不可能。
片刻后,一道疏朗笑声响起:“不知谢公子寻在下所为何事?”
春容心中一叹,不曾想,他竟真的追来。
“请沈少侠帮个忙。”谢华君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吩咐道,“我有趟镖需要押运,从咫尺巷到银州城。这趟镖价值连城,不容有失。若有胆量接下这趟镖,丰厚报酬自不用说,再外加一个人情。”
“谢公子的人情,可要比报酬值钱太多。”沈掠光赞道,“不知谢公子需要几人,几时为限?”
“八个人,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如何考校?如欲接镖,又要到何处寻谢公子?”
沈掠光的声音仍在回荡,但春容始终没有看到他的身影。都说惊鸿客步子快起来,便如一刹光华,极难捕捉。像她这样不通武功的人,恐怕连影子都难寻到。
“我就在这儿。所有想要接镖的人,都来软玉楼寻我。待人齐了,便去咫尺巷取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