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三五句,雨儿已然睡熟。
云氏看时辰差不多,两个小人里头待了许久,便踱到雨青房外悄悄向房中一望:屋中安安静静,一丝动静也无,寒琅仍坐在床前,雨儿也无声无息。云氏不解其意,悄悄走近两步,向床上一张,雨儿已然睡熟,寒琅一语不发静静看着雨青,动也不动,亦不见什么表情,只是一脸清风朗月。
奇情奇景,云氏也不知是该夸两人友爱无猜,还是叹两人痴痴傻傻,心中着实震撼,一时也站住了。寒琅觉到背后有人,回身看是舅母,起身就要行礼。云氏扶住了示意他别作声,而后拉他出了雨儿卧房,关了门,同到外间顾氏在处。云氏紧拉着寒琅手拍着向顾氏道:“这可真真天生是当哥哥的好材料!姑奶奶赶紧再生个丫头,孩子都不用你带,交给寒儿就完了!”
顾氏脸红,搁下茶盅嗔道:“嫂子说什么话!他父亲都跑到天边去了,哪里去生个丫头!”云氏呵呵笑道:“你跟到京里去不就完了?天生你家人多,用不着你在婆婆跟前尽孝。若不是家中只剩我一个媳妇,我也早去肃州了。如今你那哥哥一人在西边,天高皇帝远,乐得自在,说不定姨太太们加起来够凑三桌叶子牌了。”
顾氏撑不住笑出来,“哥哥哪是那样人,嫂子尽说笑。西安府那头不分三令五节,成天连着稀罕玩意带着书信,一趟趟加急往南送,当我不知道?”
“哟,你可真会说笑,那都是孝敬老太太的,与我什么干系?”
“孝敬老太太。”顾氏点头咂嘴,“嫂子胳膊上现挂的彩玉镯子、头上的和阗簪子、满屋子的玛瑙都是孝敬老太太的?”
“不过是老太太用不过来分我些,这有什么奇怪!”
“可怜我是泼出去的水,娘也不想着分我些……”
姑嫂二人一递一句,调笑不完,就同顾氏出阁前一样。顾氏同宋六公子十分恩爱,六公子为此将上京之事一延再延,全家皆知,为此云氏常常取笑二人。顾氏嘴上不肯服输,从此也笑话兄嫂。几年下来,有时希孟或六公子凑巧听见,皆暗中咋舌,此二人嘴上功夫实在了得,御史台无她姑嫂真是国之失才。
有人陪着闲磕牙,时间好打发得多,一天很快过去。雨青热仍未退,睡到傍晚方醒,晚上只用了几口甜米汤,又睡过去。
雨青原盼着表哥来了要好生一同玩耍,恨不得日日出去玩,还做梦一同上街市去。谁知一病就是大半月,身上热度反反复复,精神也时好时坏,足躺了十来天。后头终于能起来了,也只好关在房中,连窗户都不大让开,把她憋坏了。幸好寒琅每天都来陪着,搜肠刮肚地想出故事来讲,又陪她解九连环、拼七巧图做戏。
家中早给雨青买了许多摩罗,雨青拉着寒琅一个个打扮起来,这一个穿得像仙人,那一个穿得像千金小姐,今日打扮了,明日拆下来再重新挑衣裳鞋子穿上。雨儿乐此不疲,寒琅陪着,还调墨给摩罗脸上另画色彩纹饰,摩罗经了寒琅手便如换脸,往往比先时更加鲜艳可爱,雨儿喜之不尽。
两人用摩罗扮起家家,倒是“相敬如宾”、一室和谐,然而若碰上二人赶围棋,就不免“鸡犬不宁”了。雨青并不爱悔棋撒赖,甚至自己瞧出下错、表哥许她重新落子她也不改。可真到下输了,方才的“铮铮铁骨”就没了,耍赖、撒娇,哼哼唧唧,扯着寒琅衣袖不依,说表哥欺负自己,还向母亲、姑母告状,输一局哄好久才罢。
寒琅只好坪上相让,可让子还要让得不着痕迹,若让雨青瞧出来,她又不肯,老大不高兴,红了眼圈、口中嘤嘤便作势要哭。寒琅实在怕了同她对弈。又要让,又要让得她看不出,一局下来费尽精神,比读圣人书还累,寒琅几乎后悔教她楸枰之事了。
好在雨青对手谈不大热衷,寒琅为转她心思,将自己收的一套带许多插图的山海经拿给她看,教她识字、握笔,画山海经上的神兽与她看。雨儿也握了笔照着寒琅的样子画,笔还握不好,画却有个五六分像,两人都觉有趣。
又一日,雨青自己在案上画图玩耍,寒琅在一旁读书。平日雨青画些帝江、混沌一类下笔极快,不过画个意思,一会就要跑来拿给寒琅看一看。今日过了许久,却不见雨青出声,寒琅心觉奇怪,抬头看她一眼,她仍低头在画,神色认真。寒琅就想去看,又忍住了,低头看书。
又过许久,总不闻雨青动静,寒琅终于忍不得,搁下书卷行到案前凑上去看。只见纸上画着几块山石,一条大河,天上一轮圆月,河中一叶小舟,雨青正认真在舟中点画两个小人。寒琅惊诧,问雨青:“妹妹画的这是……网师和少年的故事?”雨青“嗯”一声,不抬头,仍细心点画两个小人。
寒琅大惊,此图虽多处不得其法,山石不过画个轮廓,并无皴石之笔,圆月也只用淡墨画个圆圈,却让寒琅一眼便知所画何事。小舟浮于宽阔河面,有寄蜉蝣于天地之感,意境恬淡悠远。寒琅自问,自己未必能画得出,心中暗暗赞叹。他于是立在案边,也不出声,默默看雨儿一点一点把画画完。
两个小人画毕,雨儿在河上画些波纹,又在河中疏密点了一撮小点。寒琅问她,“这是什么?”雨青搁下笔道:“大鱼啊!好多大鱼!都是那个水里的神仙赶来的!”说着抬头看着寒琅,笑得开心。寒琅也笑起来,望着画道:“有这许多鱼,他们再也不愁没钱换酒了。”雨青使劲点点头“嗯”了一声。
整个夏天雨青几乎都不曾再出几趟门,直至乞巧节,暑气渐退,顾家在邻水鸳鸯厅临水设宴,才得携雨儿再同去花园一趟。家中拜七姐,祭以瓜果花卉等物,也玩些对月穿针、投针一类,可笑竟都是寒琅赢了。雨儿年幼爱动,自然不成,不想家中成年女眷竟也都比不过寒琅。对水投针,寒琅一针即浮,家中女子叹为观止,啧啧称奇。
聚时只恨太匆匆,转眼夏尽秋凉,寒琅就要同母亲归家了。
阳篇 08
相见时难别亦难,从此不敢看观音。
七月流火,炎夏将尽,寒琅就要进学,必须回家去。因怕雨青临时哭闹,特意早早将寒琅启程日期告诉了她。岂知不单无用,反倒受害。自从过了七夕,雨儿眼瞅着渐渐不快活起来,玩耍间不期何时便忽记起表哥不日就要走了,停下手中玩物,挂起一张小嘴,叫一声“表哥”就红了眼圈,说表哥还不如不来,到了又剩雨儿一个。
寒琅也是无法,每当此时只好温言哄劝,寻些玩意来转她心思,好让她暂时忘却。
可真到临行,前翻准备到底毫无用处。府中为宋家母子设宴饯行,雨青只在房中哭泣,将来劝之人尽数推出去,衣裳也不肯换。云氏哄了许久全无效果,训她道:“你总这样闹,不是闹得祖母也要伤心!祖母年龄那样大,每年也只能同女儿、外孙待这么月把光景,表哥来了还总陪着你,都未在祖母膝下待过几时,你还不足?你是要把祖母也气坏了就得意了?差不多就得了!”。
雨青听了更起气性,推了母亲一把,自己跑到次间趴在书案上放声大哭,声噎气堵,脸都憋红了,连连咳嗽。云氏看这样子,不敢再训她,劝又劝不好,束手无策。寒琅在门外看了许久,默默跨入门中,向云氏道:“舅母可否许寒儿同表妹单独说几句话?”云氏点点头,“好孩子,去罢。难为你了。”说着按一把寒琅肩膀,转身出去。
寒琅默默走到雨儿身边,拖张椅子在她旁边坐了,也不说话,就静静望着她。雨儿原本将脸埋在肘弯只是哭,这时泪眼偷瞄表哥来了,转身扑在他身上脸埋上他肩头边哭边蹭。寒琅轻轻环住雨儿,什么也不说。雨儿又哭许久才渐渐止住,仍是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