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青说到这哭出一声,忙忍住了,“这几年过来,雨儿已知身子不能长久,只怕上了楼阁便下不来,今生难与表哥再见了。”
寒琅听得肝肠寸断,连忙安慰表妹,说表妹自小是有福之人,必不至短寿,又劝了一番加餐服药、宽心调养等语,而后小心问道:
“舅父已为表妹定了亲么?”
雨青别过头去“大约还未曾,可我上了楼阁,这些事以后岂会让我知道,左不过父亲同僚世交里寻一个罢了。”说完低头用力攥着绢帕。寒琅闻此如遭雷劈,久不能言,果然事已生变。雨青几番下了决心,抬头望着寒琅,“雨儿有一句话要问表哥。”寒琅汗毛竖起,已猜着几分。
“表哥幼时说的话可还记得?”
寒琅似闻暮鼓晨钟,心跳如鼓奏,他自是知道她说的是幼时帮她纫那几百个针眼时说的:“你不如嫁了我,这些事不用你做,你就不必受这苦,只管画你的画好了。”寒琅自然为这暗通款曲之言心惊胆战,但也自愧胆怯,这番话竟要雨妹忍耻说出,略一踌躇,后退几步,郑重向雨妹深深作揖:
“宋某何能,得表妹铭心刻骨之言!儿时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此心虽百折不悔也。”
抬头时双眼亦如碎星沉寒潭。四目相对,雨儿带泪痴痴笑了。此情此景,风仿佛也滞住了。过了一会,雨青又想起一事,低头自袖中掏出一物,递给寒琅,拭泪道:
“这是去云岩寺时特意求的,保佑表哥平安顺遂、事事顺意。”
寒琅看时,是个精巧荷包,上头绣着一副松竹斗雪,自是雨妹手笔。打开荷包,里头装着一片金符,另有一缕青丝,结挽成结,寒琅不曾料到,抬头看向雨妹。
“表哥就当留个念想,看见它时,就当见了我……”话到一半哭出来接不下去。寒琅接下荷包,郑重收在怀里,抬手拔下头上玉簪,拿帕子包了,双手递给雨青。
“从此我二人身虽两地,心为一心。我定早日向母亲说明,上门提亲。”
雨青摇头:“只怕雨儿等不到那天了……今日相见,只为表哥一句话。便是雨儿去了,清明时,能得表哥一柱香,雨儿也不算白磨折了这颗心。”她本怯弱,风里站久了身子都有些不稳,忙回身手扶在树上。
雨青的丫鬟忽从假山后头转出来跑近两人身边,“戏快要散了,小姐、公子,那边正寻你们呢,快走罢!”说着扶住雨青,就要拉她回房。雨青且不动,只用泪眼望着寒琅道:“君往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还要往下念,丫头急得拉了雨青就往前走,雨青只是回顾流连不已,寒琅心如刀割,也吟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心如磐石……”雨青得了这句话,又堕下泪来哭着被拉走了。
半年不过转瞬,宋老爷忧愤满怀撒手人寰,至死仍为朝中事不肯瞑目。顾夫人抱着寒琅哭得死去活来。然而停灵、出殡、入葬,一样样按部就班,终归是人死灯灭,淹留不得。
宋顾两家本是姻亲,雨青也同母亲上门吊奠。她来时一身缟素,头上身上全无鲜艳装饰。不过半年功夫,眼见瘦了一圈,行动恰似扶风之柳,仿佛一不留神便要追月而去,眼圈哭得红红的,跟在母亲身后。
及至向丧家致礼时,寒琅才望见雨妹头上一支碧玉素簪,正是自己予她那支。他二人终究无法再避人私会,人前亦无由交谈,直至雨妹离去,两人竟没能说上一句话。丧父之痛、刻骨相思,寒琅的舞象之年像是煎熬在一道创口里。
阴篇 07
夜哭
江氏窃窃欢悦,等着宋郎回来,不想却且不见人。直到晚间寒琅才踉踉跄跄归家,早喝个大醉,进屋一语不发,仰头大字瘫在床上,呆呆望着床板。江氏摸不着头脑,摇着寒琅道:
“夫君哪里去喝了这许多酒,这脸烫的!奴去要碗醒酒汤。”说着转身去叫环儿,寒琅一把拉住江氏手腕,不让她去:
“何必要醒?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只怕醉得不够深!”
江氏见宋郎不松手,也就罢了,挥退了环儿,亲自扳了宋郎腿,将他脚上靴子褪下。
“这话夫君倒不必同我说。夫君向来宁愿对影自酌,我这人想必不配与夫君同醉,留在家中当个摆设罢了。”
寒琅当真醉了,听了这话,松开江氏手腕,“我自是不同你喝的,我怕你。”
江氏一听有气,自己几时吓过他了,他有何好怕的,话说得倒像自己能吃了他。寒琅还喃喃道:
“我怕你看清了我这人,要失望伤心。”
江氏心中惨然:难道我现在就不伤心么?
寒琅实在醉得厉害,江氏总提防着怕他夜里要吐,睡不踏实。寒琅倒并没再折腾,一会就睡了。
夜已过半,寒琅忽又闹起来,翻来覆去,口中还哼哼作声,听着十分急切。江氏被他吵醒,看他额上全是汗,领口也被汗浸湿了,修眉紧促,嘴里哝哝听不清说的什么,想来是被魇住了。这时三更已过,灯早燃尽了,周遭寂寂,月光隔着纸屉照进来,撒在地上。
寒夜如水,窗外桂树风摇影动,沙沙作响。昨夜忘记放下榻床帘幕,江氏身上一阵鸡皮,正要摇醒宋郎,忽而听他大叫一声雨妹,猛睁开眼,坐起身来,吓了江氏一跳。
江氏忙扳着宋郎肩头,叫他名字,他犹未清醒,不断叫着雨妹别走,神色惊惶,江氏使劲摇了他几摇,他回过头来望着江氏,忽而抓起江氏一只手,促声道:“雨妹别走!我不上京了!你不要走!”江氏心下明白几分,强忍心中酸楚,将手贴在宋郎脸上正色道:“宋郎看清楚,我是如意,不是雨妹。”
寒琅犹是心头纷乱,似梦似醒。江氏就这般摩挲着寒琅,寒琅望了她许久才认出,叫了一声如意,清醒过来。江氏这才放下心来,一笑,双手环住宋郎,埋首在他肩上,正听见他心中鼓奏。
正此时,又是一阵风起,宅中花木大摇其形,沙沙作响。一缕女子饮泣之声夹在风中,凄凄切切、飘飘渺渺,江氏汗毛倒竖,望向宋郎,寒琅似是也听到了,转头向着门首。风透过门窗缝隙吚吚呜呜地灌进来,那哭声又似是门窗缝隙所致,分辨不清。江氏身上愈发觉得冷,两只手紧拽着寒琅衣袖,脸也贴近了他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