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知道摆阔是多么叫人畅快!
阮雀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连带着心脏都勃勃跳动,整个人焕发新生。
她扬声道:“顾大奶奶,这些年我在顾家账上添的八十万两白银,便算相送了,权当看在这些年你未曾找我麻烦的份上。账本我自留了一份,顾府一份,若是有不平的,只管来对便是。”
这话含义深广,耐人寻味。
听在众人耳朵里,无非两点:一是顾家只有赵湘娘未曾找过我麻烦;二是,我手上有账,你们不要给脸不要脸。
“多说那些做什么,还不快进来,带了你最爱吃的江南百花糕。”马车里头传出一道不疾不徐的声音。
成安郡主的声音失去了方才的威凛。
眼下她只是一个年迈的祖母,不远千里买了孙女最爱吃的江南点心,藏了一路舍不得吃上一块,全都留给孙女。
阮雀听声,浑身一滞。
心窝忽然钻疼起来,笼在袖子里的手轻轻蜷缩。
碾压官宦之后,畅快犹存,可总归是对不住祖母。
祖母身边的秋嬷嬷探身打起车帘,道:“姑娘,快进去吧。”
阮雀朝里望去,发现年迈的祖母正坐在马车里,脸上两条泪痕尤新。
阮雀又是一怔,心窝越发绞痛起来。
不怪成安郡主心里难过。
阮雀十四岁时,家逢大难,她推着阮雀掌家,教她隐忍求成,教她谋定后动,教她坚强勇立。阮雀一桩桩一件件都学会了,学得太认真太精通,十四岁娇娇软软的脊梁骨,颤颤巍巍地撑起一个没有男人的家,上下八十余口人的生计,尽数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
那时阮家通家的家产,不过十万金,她想着就此守拙不冒尖,也能叫这一家安稳度过余生。可这丫头偏将她父亲的倔脾气学了个完全,成安郡主犹记得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执拗的声音——
“祖母,坐吃山空,我们不能抱着金坞子等死,倘或有一天乱起来,金坞子被截了去,我们这一家混吃等死的人,便真是要等死了。祖母,你就答应我吧,让我试试,让我试试嘛!”
她点了头。
于是阮雀从那时,就把一家子的重担担到了如今。
到如今富埒陶白,赀巨程罗,山擅铜陵,家藏金穴。
却念重旧情犹自隐忍,被夫家欺负到了这步田地,欺负到遍体鳞伤,舍尾求生。
成安郡主捂着心窝子,泣不成声。
是她教错了。
是她教错了啊!
什么隐忍,什么按捺,都是错论!
外头成安郡主的陪侍秋嬷嬷也落下泪来,把阮雀的华裳拾掇整齐,道:“姑娘,咱们回家吧。”
阮雀听了这一句,眼泪成股落下来。
她看着祖母那张年迈的脸。
岁月逐渐在她脸上显现了痕迹,皱纹细细浅浅,好在精神头还甚是矍铄。
“臭丫头,饿了吧?”
成安郡主眼眶鼻尖一并红了,却先问出这么一句。
也仅是这么一句,阮雀潸然泪下,歉疚不已,“祖母,孙女、孙女给阮家惹麻烦了。没有遵照您的教诲和叮嘱,沉不住气露了财,可孙女……孙女不想再继续待在顾家这虎狼窝里了。”
成安郡主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在她背上软软捶了两下,哭出声来:“你个没心肝的,写信有什么用,你从一百件坏事里挑出一件好事来说,有什么用!受了委屈一句没说,你是瞧我老了不中用了,这点子麻烦我平不了了。”
阮雀原本还算坚强,觉得此事没那样过不去。
听她祖母这样说,忽然哭得难以自抑。
积年的委屈汹涌澎湃,拍上心头,她搂着成安郡主,紧了又紧,“祖母,我想您,我想您了!”
成安郡主已经说不出来话,只管搂着人抽噎。
祖孙两人又哭了一阵。
阮雀怕成安郡主哭坏了身子,鼻息之间仍带着娇俏的浓音,“想吃百花糕了。”
成安郡主揭了泪,轻轻在她背上打了一拳,“你个馋猴!”
她歪身,露出藏在身后的金梅点春紫檀食盒,吸了吸鼻子,神神秘秘道,“我刚刚顺道过来,还叫小丫鬟去买了好东西,你可别告诉秋嬷嬷,免得她又要唠叨我。”
阮雀眼睫上仍挂着泪珠,忍不住笑起来,“孙女一点都猜不着,那好东西不会是烧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