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乱动。我看看,你这手脚都软绵绵的没半点力,怎么翻的墙?不扭就怪了。之前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急急抽手,江可芙扭头咬唇不语,但再气这境况也由不得逞强,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让他替自己找伤药,李辞已环过她肩头一捞,把人打横抱起放在榻上。
里间点上灯,暖融融的光亮映上衣裙。裤脚卷至小腿,露出一截藕似的白嫩,纤细脚踝处却已红肿起一片,看去甚是刺眼。伸手要接取来的药盒,却被避开,李辞半蹲至身前一句“我来”,温热指腹便已触上肌肤,江可芙狠狠一颤,却忘了挣开。
余下都是煎熬,开头未执意自己上药,半途打断就未免扭捏。且她原也不需避讳什么,自己一身伤本就拜他所赐,他合该这样。
蜷起一条腿抱膝靠着正过来的小案,江可芙的目光四处乱飘。药膏清凉的味道与触感随着指腹摩擦的异样感让室内升温,捏了捏耳尖努力忽略那点暧.昧,却在望进灯火下李辞眸中专注时,再次心烦意乱起来。随即,书斋里随手翻过的风月文字,明明当时未曾刻意记下,偏偏就在心头浮现。
鬼使神差的,喃喃出一句。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
显然捕捉到这句,握着她脚腕的指尖一滞,抬眸看去,却见少女已察觉失言扭过头看向别处,灯火下贝齿死死咬着的朱唇和飞快绕着衣带的手指却已出卖了心中兵荒马乱。
事已至此,一切都弄得好没面子,便似乎就难再发起脾气来了,李辞所言或许是对的,她有吃醋赌气的成分,对这些事的认识江可芙向来想得开也坦荡,但多日的磨难绝非只是那点浅薄认知所能概括。李辞大抵也并非不明白,只是话出口,总会变个意思。恍然想起许久前钟氏的那一句“孩子心性”,对,人是不坏的,但总有些时候,会不知分寸与轻重,不经意的寒人心。孩子,可不就如此么?
“手还用么?”
看着案上烛台思绪不自觉就远了,李辞抬眸朝自己摊开手时,江可芙正想着常迁为什么没有被李辞气死,想必那个老头平日在刑部说的话定是难听至极的。忽被“画外音”拽回,下意识就摩挲了一下腕子,果然疼得不轻。
“你说呢?都青了!”
本是控诉,如此道出却跟委屈的嗔怪一般,自己都愣了一下,李辞显也察觉到了,身形微不可查的一颤,江可芙瞪过去,就看见转瞬即逝的翘起的嘴角。
“你笑什么!你还很得意是不是?”
“没有,我就是想…你这么容易带伤,自小练武便自己不觉,林夫人见了也肯定很心疼。小伤尚且有如此重的印子,大伤就更吓人了。”
“这有什么好心疼,我舅母才不那样纵着人,慈母多败儿,那儿子说的就是你罢。”
“这时候母后倒成慈母了。”
“你少扯皮。谁要和你扯东扯西!没完呢,我今日处境,说全怪你冤你吗?我不气是我自己的事,谁许你在这儿跟着嬉皮笑脸了,给我坐下面去!蹭上来做甚!”
拿钟氏作比确实有点好笑,本来也是想笑的,但看李辞也含笑就要挨过来坐下,当即就板起了脸,这人怕是第二日就要死了也没个正行。
原也不意外,这事总归不算过去,李辞立时敛了笑改了正色,抄了一侧一板凳,顺势坐在了下首。
“谁许你笑了?你凭什么笑?我原不是偏要听你一声道歉。当谁稀罕那几字,我要愿意出钱去说书摊子,酒楼茶馆,人家能不重样的跟我赔不是,我揪着你做甚。再者多少次你不烦我也烦了。旁的更不用说,谁又稀罕你那几句解释。我风尘仆仆一路就为这几句跟我全不相关的扯皮?见面第一句你扪心自问,说得可是句人话?莫不是还觉自己风趣?有这精力留着刑部去和常迁玩笑好了,我是粗人,不懂您这文人雅客的风趣。让我不气?且看自己什么立场说这话罢!便不为此前,只今日这一件,你说我吃醋我便认了,又凭什么把我的不满全归咎于此,你那没心的一句疯话,我听了便不能生气么!”
经此一事若真能平心静气属实难为人了,本已静下去,但再提起情绪不免就又涌上来,甚至自己都察觉不出的,不知不觉就又激动委屈起来。
“确实,你我互说好话时少,我自问处境转过来见面第一句兴许也口不择言,可你就拿轻薄人来找补么?李辞,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怨的是你以为的那些破东西么,我心里如何自己知道,不用你搞些杂七杂八。多少次了?我不须你与我多友善,只求你,拿我做个跟你平等的有思想有判断有自己喜恶的人罢!”
语闭一伸手,就抄了放在身边的药盒,说到这份儿上好像合该扔点儿什么,便顺手就把盒子砸在李辞身上。
“你骂得对。”
“实话实说,就事论事,自然对。”
“我太狭隘了。这心思大错特错…”
“哼,不容易,原来你知道啊。怕不是我不说你真当旁人为你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儿赌气。也不是,这是嘴上认了心里还要怪我多事吧。那就别认了,真委屈你。”
沉下脸扭过身,懒得再看下首。她脾气一贯来得快去得也快,且处境如此和李辞到底还是一条船上人,爽快骂一顿怒气就过去了。但一时半刻看见自还是烦的,顺势扳了一下小腿想盘起腿来扭去一侧,却忘了脚踝伤处,一阵刺骨疼痛,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李辞闻此赶紧便要凑上去查看,被狠狠剜了一眼后当即又低头坐了回去。半晌,却又听见羞恼一句:“你!你过来,帮我一下…我动不了了…”
半盏茶后。
伤处被扳动时又反扭了一下,肿得更厉害,缠上纱布后说是个蹄髈也有人信了。李辞想还是叫个郎中来才稳妥,又被江可芙刺了几句大半夜真会拿架子折腾人。
“那你自己当心。再扭一下怎么折腾人也得请过来了。”
“用你提醒?我自己的脚我不知道吗。”
“我扶你去床上吧,榻上小伸展不开。”
“你起开,我不是没腿了自己会走。”
“肿这么厉害一会儿再扭到…”
“我说了不用啊。你又上赶着找不痛快?喜欢被人甩脸子?”
“应该的。”
“你…”
因为脚踝这处伤真是尴尬了好几回,再被李辞答这么一句真是万般无奈了。任由他搀着把自己安顿在床上,纠结半晌到底还是开口了。
“你也不用这样,倒像上赶着讨好,你放心,我不记恨你,进京还有求于你呢,如此我跟个不识好歹的恶人一样…”
“这算讨好么?我将你置于此番境地,任打任骂本就应该的。又哪儿来不识好歹一说。到底是我此前给你诸多不好一面了,让你觉得本该如此的事像讨好。这么想你骂我都是轻了。”
铺开被褥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李辞的侧脸在江可芙的角度看去融在暗处看不清,碰了碰伤处纱布,江可芙轻轻道:“倒也没有,仔细想想,你往日又不曾苛待我罢。若真正论起,其实,为什么在那样的境况会恼怒呢?是被寄予希望的这个人做出了低于期望的事带来了失望,如果此人往日很糟糕,也就没什么期望了。所以你看,你在我这里,其实是个靠谱之人。我只是觉得,就算再过分,我一个劲的和数落孙子一般,你偏就连连称是的听着,有点奇怪…”
“奇怪么?这样下去不行啊…”
“嗯?”
那头似乎轻笑了一声。
“记得年初去江府回来时你说过我长你两岁,但时日长下来,却总觉这两岁不知长在了何处,今日更甚。人情世故你更通透,待人接物你更真诚,也不乏一个女子所该有的,真正贵重的品格。如此,我身上可被称道的,也不过是身在金陵与皇家,环境和身份赋予我的本该如此的优势罢了,与你那些难能可贵比起,不值一提。但是,我想,在皇家有些事到底还是强一点的,比如我对人不太容易会心软。”
“心软?我心软么?”
这说法头一遭听,江可芙也无心去奚落李辞前面铺垫的一大串,默默念出声来,再抬头看李辞,就见他一脸正色,似真在说一件要紧之事。
“只说几句就放过我了。还觉自己咄咄逼人,林将军把外甥女教得什么都好,就是太宽容。”
“这算什么?我没心同你多计较你还上赶着了?”
蹙起眉,不由便觉李辞这是没话找话,心头已微微起了点火,就听对面语气软下来:“不是怪你,就是忽觉你太好性了。错处本就在旁人身上,一边反思自己一边又替旁人找台阶,有些人偏不领情,你看,站你跟前的不就是个例子么?”
微怔,看李辞指自己已明了这话几分,垂眸思忖着,那头已给她抱来一床被子。
是床新被,似乎才晒过的,暖烘烘的上面带着桂香,不知是熏香还是晒被时沾染上哪家院子的桂枝的香气。下意识接过抱在怀里,江可芙还想着那话背后的意思,李辞已将床前烛台熄了。
“夜里当心,别踹被子。”
“嗯…”
“…那,好梦吧。”
“嗯…”
确实,于他们二人,今夜大概都是一个安稳梦。
第七十九章
既见了人了解经过,之后便算顺利了。
李辞来扬州一趟明是刑部他暂不能插手便随意闲逛,实是有眼线报给他江可芙似在此地,他来探查。没结果次日就该回京,找到人,自然再好不过。
次日一早江可芙带着幕篱去书斋与众人道谢后,就悄悄回到别院准备启程了。
因失了内力又不能见人,特意备了马车。躲在车里偷偷看李辞与长公主道别,倒有些可惜没再见一次那张明艳的脸。
回忆在京时听过人说长公主生得极像皇后少年时,又不由感慨宫里岁月不知多费心劳力,一个美人蹉跎成现今多少有点刻薄厉害的模样。不知太子妃那样的病美人,来日太子登基又该如何。
“想什么?”
车轮轧过青石板,石板不平,咯噔一声,李辞转头见江可芙挑起一角幕篱怔怔的盯着某处,不由出声。
“我可惜,不能再见一面长公主,驸马不知得是个什么神仙似的人,娶了这么好看的女子。”
只做感慨,顺嘴一提,李辞怔了怔,似在回忆什么,片刻叹口气道:“现今是好起来了。她成亲时我才十岁出头,母后日日在宫里哭好好的女儿要送去粗鄙的商贾之家。长姐乐意,驸马与她也是青梅竹马,父皇没干预。只多少受母后影响,有些芥蒂罢了。”
李辞神色有些感慨,江可芙默默点了点头。
她听过些传闻,是李辞未曾道出的。长公主降生时犯了忌讳,有方士言不详,彼时陛下还非储君,更做不得主,就被送出京在某座道观长大。金钗之年方回宫,和众人都不十分亲近。
想起昨日程中探听到的禁军出现在扬州缘由,便再不亲近到底也是血亲啊,兴许也不是不亲,只是自小未能习惯一起相处,再相见就“近乡情怯”,不知该如何表述那份亲情了。
就好似江司安对她一般。
“怎么?感同身受了?”
“这有什么感同身受,若真比,长公主比我苦,道观里冷冷清清,我还有舅舅舅母和兄弟。”
江可芙摇了摇头,不再感伤那些无关紧要,且车已出了城,不用再避讳什么,怀中掏出之前整理的事件始末,铺开来和李辞一件件梳理。
那夜她逃离后,李辞确实少了束缚轻松许多,但刺客好似死不完般,解决了,大开的庙门又涌进来,铁人也挡不住这样杀,聚在一起一人一剑都能把人刺成刺猬。本以为将命丧于此,不料山穷水尽时突然天降个白影只几下就将人解决了。也不是生人,是头天夜里和他们交过手的女子。
本是来与李辞要客栈死去的店老板的女儿,误打误撞还救了人一命,奈何当日没心思套话,他只想着要尽快去找江可芙,道过谢忽悠几句就和那女人分道扬镳了。
“说起那位姑娘,有件事怪了…你记得厅堂摆的那把剑么?对,本就是你去打的你自然记得。”
李辞说着比了个手势,江可芙了然。昱王府正厅悬了一把剑,是去年初至王府,婢女间流传此地是秦王府旧址吊死过人闹鬼的传言时,她照着林卫的佩剑样式去做挂来辟邪的。
她本不信,但为安那些胆小的心,都说从军的人煞气重,贴身之物震慑鬼怪,便顺手的事。甚至为求逼真,她幼时玩闹在林卫佩剑剑鞘上刀刻了一只鸽子都玩笑着也在新剑刻上了,记得当时李辞就做这手势笑她刻的像个飞出去的帕子。
“怎么?”
“她说她见过。”
江可芙怔了一下,而后微微蹙眉,李辞缓了片刻,道:“她那日帮柳溪几人的忙收拾正厅,看到剑人直接僵在那里而后神色紧张,再三追问,她说幼时被人绑过似与她父亲做交易,虽后来无事,她却记得那人带着刀剑。吓人的东西上刻了个奇怪的鸟,那种情况下更显诡异。故一直记得。”
“我舅舅的剑…”
“自不是对林将军起疑,多没道理。只是由此店家的身份突然有猜测了。那日宿衍他们送尸体去衙门,回来与我说过一句话我就一直纳闷。他们说店家是个阉人。”
有些跟不上思绪,江可芙“欸”了一声,李辞只道她已想到其它可能,补上一句“人为”。
“什么意思?”
“我开了当年的卷宗。那场谋逆没有了的不止两位朝臣,东宫清点人数少了两个内监。店家。可能是当年从废太子宫中逃出去的。”
江可芙再次发懵,但随即,突然想起什么。
“等等。我记得,当时在门外听到那女子威胁店家,说过女儿总归不是亲生的,有一句,一句…对,想生也求不来!他们要打探吴遇招和另一人,那定然得是与谋逆的废太子也有过密切关系的,那就必然错不了了。可是…我舅舅?”
李辞点头:“剑的事解释不清姑且放着,但林家当年可以肯定并未牵扯党争,与东宫素无交集,且那剑身刻画,是你幼时才有,当时林将军已在涿郡数年,与废东宫一个隐姓埋名的宦官绝无利益牵扯。”
“但若大胆说就算栽赃,那此人岂不是就在我舅舅身边…”
“对。这里也奇怪。”
“你记得当日在魏郡,那两女子谈过另一批人么?应是路斐。她们想寻人,反被对方的人缠上栽了跟头,不敌又甩不掉。”
“…都是逃犯,这人居然还能有势力不成?若只是普通江湖组织寻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