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祭祖皇陵刺杀,燕王与灵王谋逆,祝家杀害禁军种种,齐王又命刑部尽力压下此事,圣上就渐渐淡忘。连要抓常迁把柄的李辞都忘了。直至往涿郡前无意翻卷宗发现祝家一案处决名单有三人对不上,才发觉刑部这次做了件大事。
他们不声不响的在处决名单上加了三人。
祝家一案牵连,虽不甚广也有近三百人,圣上不会细究,多出三人神不知鬼不觉。而今人死,没有人证,日后想起问及,天长日久,刑部用疏忽搪塞,李隐也不会重罚,刘铭白更是不会得真正的惩处。
此番李辞不提常迁,不提李哲,只弹劾刑部侍郎,众人也自都心知肚明此事到底是谁指使。其间更隐含自己之前便有所察觉,常迁曾明里暗里敲打自己之意,多想之人竟已暗地里将刺杀与齐王联系上。李隐被蒙蔽,此时揭发也必然震怒,常迁自然是,自顾不暇呢。
“小晏公子。”
心中明了李辞的路数,江可芙轻唤晏行乐。少年其实一直留心着这边,拖着镣铐走进铁栏,江可芙凑近低声与他说了。
“摘清楚恐是不行了,但你我二人间莫须有的罪名决计要甩干净。你自还说是捡的不要变,我会认钟秀路的案子,届时他们若用我的口供去套你,你不提你我交过手就是。杏帘是我们第一次见。”
晏行乐点头,江可芙末了还是歉疚拖累了人。拿了小篮来分与他点心,看少年自她来前受刑的伤痕,道出了狱从府里给他拿一些见效快的伤药。
如此,很快,就到了刑部审二人之日。
因处决案焦头烂额,常迁仍然没有参与,刑部侍郎也在上疏次日就下了狱,走出监牢时江可芙还看见了带着镣铐的秦大人坐在走道转头牢房的一片光影里,狼狈失神。
不是正式会审,只两个主事一问一记。不外乎心中已有数的几个案子疑点,江可芙依字条,答得干脆。问到除夕慈恩街与晏行乐相遇,江可芙刻意带了不屑,似觉这疑问愚不可及。
“我与他此前可见过?为何要选慈恩街那样显而易见的地方私会?当日宫中还有宫宴,我因病未出席,撒这个谎去大街上欢欢喜喜的会情人?是我嫌命长,还是他想造反?”
两个主事不吭声,拿笔的只管记下。坐在上首的咳了几声转而问起楚宅失刀案,江可芙继续冷笑,提及此前杏帘的事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她已明白了,抓自己不是目的,于这几桩案子,最危险的时候是她不知所踪之时,见不到人,自然什么罪名都能扣。如今自己回来了,只要死不认账,他们奈何不了,最坏也不过鱼死网破,大家都讨不到好。但那样的结果,自然不是幕后人想要的。所以,她不会有什么事。
第八十三章
烛影映灯红,人间不夜城。又一岁中秋夜,灯市如昼自慈恩街起头一路延伸似看不见头,喧闹反令婵娟失了本来颜色。少年负手立在禁宫城楼望着天际白玉盘,高台上更疾的夜风掀起衣摆,立在后面的恒夭不由紧紧衣领,不情不愿的捧着适才出门秦氏让她拿上的外袍,上前问李辞风大了可要披件衣服。
看月亮的人回了神。
“且拿着罢。宫宴要开了,走,去清乐殿。”
什么样的案子,只要百姓还乐着,上位者不被威胁,节是照过的。本也不算大案,与此前谋逆相比甚至都不值得寻常人过多的关注。如果不是牵扯大部分人喜闻乐见的皇家丑闻——所谓的私情。很少有人会真正关心昱王遇刺,楚家失窃这样一听就与老百姓无关的无聊案子。
是以活动与去年一样,李隐被接二连三的事气得不轻也更需点热闹换换心情,钟氏很积极的筹备了宫宴,本预备借中秋松散去大牢看江可芙的李辞推脱不得,带上恒夭进了宫。
江可芙的案子已有几分眉目,但关于刺杀与私情两边仍在博弈。常迁咬死第一人证那一家死因蹊跷怀疑是心虚灭口。晏行乐与江可芙除夕慈恩街会面又确有人亲见。甚至最后,承王夫妇在一次进宫与钟氏请安时,承王妃苏棠为难地表示其实那日早早离席出宫自己也曾见过。虽被承王李纪斥责多事之后闭口不谈,但这个消息立时像生了翅飞到各宫连同宫外。成了江可芙与晏行乐私情的一个证据。
事后李纪登门对皇弟表示歉意,愧疚未能相助反添堵,言语情真意切,但李辞送走皇兄,总觉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
且案件一直在朝不可预测的地步发展。
李辞上疏拖刑部下水时原是想大家谁都别想干净,一起焦头烂额,为江可芙案子无法解释清的细枝末节打掩护。李纪许是想帮他,秦珉下狱后跟着上疏暗指李沐凝中毒时间未免太巧,祝家心怀不轨,月婕妤下毒不假,但怀疑李沐凝中毒背后实则是为遮掩拖延刘铭白一案。祝家只是同党,被放弃后穷途末路以至行胆大妄为之事。
旧事翻出,谁都知晓月婕妤实则冤得很,也不知是不是出生数月才见了一面的小皇子引出李隐昔日对祝溪初那点微末情意,宫中似已下令彻查此事。
从刺杀到私情,再有楚家掺和,之后拖刑部下水,然后又旧案重提,一件件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江可芙早已不是案件的本身,或者说一开始,江可芙就不是,只是碰巧的,参与了一件事,又在这个必然的时间与形势,成了纷争的开始。
殿上烛火明亮,清晰着舞姬的曼妙身形,李辞无心观看,走神梳理着案件走向。对面坐着钟因与李沐凝不时不咸不淡的聊几句,更多时候是隔着舞姬直直盯着李辞。沉思的人不曾察觉,恒夭却已心里冷哼了数十声。
上首李隐在与钟氏悄声说什么,钟氏频频点头似很是欢欣。再往一侧瞧是李盛沈妙书,李哲陆今楹。太子与太子妃面上含笑对视看去相敬如宾,齐王许因着这两日转变的案件走向,与王妃神色都是淡淡的不大笑得出来又不能苦着脸。承王天气转寒后身体抱恙,承王妃也不曾出席。倒是月婕妤诞下的小皇子,已五个多月了,被抱出来头一次见了这么多人。此前一直在墨林轩不曾出来,见这热闹场景也不怕生,眼睛圆溜溜的四处瞧,最后就盯着殿上跳舞的舞姬。
也不用她斟酒布菜,恒夭就闲着,立在李辞身后目光就在殿中人身上扫了一圈又一圈,愈看便愈会想起江可芙。团圆夜也在监牢里,阴暗冷清,窗子都不见得能见月光。再看李辞就越发生气。
目光转来转去,舞姬退去的空档她忽然觉得李沐凝身后的年轻宫娥怪异的眼熟,寻思是哪一个又好似不是之前在她宫中见过的。纳闷的寻思一遍最后只道是自己这记性莫名其妙。
舞姬退去一队抱琵琶的曼妙女子鱼贯而入,要奏教坊司新排的曲儿。
她是不通音律的,只觉得烦,最后找事情做替李辞斟几次酒,借着问她家小姐到底怎么办。
“有眉目了,也拖不了许多时候。”
“初时你就这般说。都这些天了,越闹越大。你是其乐融融喝酒吃菜看歌舞,小姐一个人在牢里连块儿月饼都没有……倒幸好有小晏公子做个伴儿了,不然小姐更闷了。”
末了一句低低得似自己嘀咕,李辞却直接听进心里。
他自然是牵念江可芙在狱中孤单冷清的,适才还想她自来金陵节日许都是过不舒心。去年此时是在钟秀河脚踹楚先被记恨造谣,今日月圆是锒铛入狱隔着铁栏窗看月亮兴许还看不见。本万分歉疚怜惜,恒夭这一句,却无端让他生出江可芙与晏行乐隔着铁栏背靠背谈心的场面。
千里婵娟色,穿户过栏。狱卒也庆贺这日子外面喝得烂醉任由烛火忽明忽灭渐渐无光。留下醒着的人一身都是月。少女靠着铁栏抬眸望向天际,特殊时节无端生出与性子不同的感伤。一声轻叹被同样境况的另一人捕捉到,劝慰一句。佳节和月色衬出的仅他们排除在欢喜之外的孤寂里,二人关系前所未有的亲近…
不行!
李辞摇头。
恒夭看着此人面色由若有所思到惶惶不安,蹙眉轻声“啧”了一声。
做不明所以状,又替李辞斟一杯酒,殿上一曲琵琶也近尾声。对面席钟因似是不胜酒力缓缓起身想要婢女扶一把出去醒酒,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恒夭还在腹诽最后出去就掉水池子里,钟因身形一晃,直接翻了两个碗碟倒在地上。瓷器清脆的破碎声响断了琵琶收尾。
“郡主!”
“怎么回事!?”
明明只是不胜酒力致使的头晕,少女倒在地上汤水都污了裙子,却动也未动。婢女惶恐得去扶,发觉主子根本没半点力,与人合力架起翻转过在椅子上,却见双目阖着牙关紧闭,不慎蹭掉的口脂露出底下无血唇色。
“郡主晕倒了!”
此情此景熟悉,恒夭一下联想到生辰宴,蹙眉道这把戏无聊却不好猜,不知谁要害钟因,果然御医来后一看便是中毒。
李沐凝听到中毒二字就下意识有些瑟缩,钟氏忧心侄女状况只喊御医快些解毒,沐季已熟门熟路的从御膳房带来了熬制被御医认定有毒汤羹的御厨与上菜的宫女。
御厨不知何事,神色惶惶,进殿请安后忐忑得有些言语不畅,此种言行也算有疑,不想那上菜的宫女进殿瞥见昏迷的钟因,神色一瞬的失神,继而面色古怪的将在坐都看了一圈,最后瞥一眼李沐凝,跪下也不说话,只垂首喃喃着似什么事不可置信,充耳不闻上首质问。
“错……错……”
离得近些也只能听清几个“错”字,沐季蹙眉上去便欲揪人起来,不想才触到衣料宫女微微一颤,继而整个人委顿下去。
“死了!”
又是锦昭仪楚冉出声,众人就见一丝鲜红从女子嘴角渗出。
“沐季。”
李隐捏了捏眉心,瞥一眼瑟缩惊恐的李沐凝,沉声示意沐季将尸首拖出去,御厨吓得说不出话来也被带下去收监调查。
大殿中一时沉闷,目送钟因被带走到就近宫室医治,众人便看着李隐阴下去的脸和钟氏眉宇间凝重都不出声了。连小皇子都知晓何为沉重般,只瞪圆了眼睛来回瞄,止了都听不明白的咿咿呀呀。
“…散了吧。”
半晌后,上首低沉一句。
顿了顿,又道:“近来何地都不省心。此事…劳烦皇后彻查了。”
“…陛下折煞臣妾。此乃臣妾本分……必当尽心寻出个真相。陛下,也需保重龙体,切莫过于操劳。”
钟氏神色缓下来,轻声回答两句。李隐起身带着沐季离去,众人行礼,恭送圣上。
躬身垂眸间,恒夭瞥见李沐凝整个人发颤似已站立不稳,不由叹息起这位小公主遇上的也都是非常人所见的万难之事,今日又见血,应是吓坏了。心头却突然莫名浮现那宫女自尽前扫过一圈最后独独多看了李沐凝一会儿的画面。
不由就顺着纳闷起来,为什么独独要看八公主呢?…或许没有特殊意味,只是目光无意识定在那里,她想多了?
想起江可芙若在场许能轻声与她分析多种可能,恒夭微微叹口气,跟在李辞身后一众人有序向殿外去,骤然一声惊呼身后炸起。
“公主!”
人群里,李沐凝面色苍白脚步虚浮,身形一晃突然歪过去被婢女扶住。
许是惊吓过度,晕过去了。
只是近身之人都隐约听到一声呢喃:“确实错了……”
身侧,李盛与沈妙书若有所思的对视一眼。
李辞抿了抿唇,看向李沐凝,眸色渐深。
什么错了?
第八十四章
好好的宫宴最后又搅成一团乱,沈妙书反应快,上前一步在侧扶一把李沐凝,朗声喊人备个轿辇将人送回玉泽宫,又命红绮快去请太医过去。
宫妃们已先行,他们这些做小辈的这点事不好再搅扰。太子等人是男子李沐凝也大了多有不便,太子妃便是在场最该操心的。回首道自己跟去看情况诸位可都先散了,沈妙书又垂眸靠近李盛温声轻语几句,似在提醒夫君回去早些安歇切莫太过操劳。
恒夭立在李辞身后,余光突然瞥见齐王李哲意味不明的盯着沈妙书与李盛悄悄话,随即又瞥了身侧王妃陆今楹一眼,正纳闷看着,李哲已上前一步。
“如此皇嫂也太过操劳,沐凝到底也是我们的妹妹,夜深了我们男子不便,让今楹与皇嫂一同去罢。”
沈妙书看陆今楹一眼,笑了笑。
“这叫什么话。我担这声皇嫂,就该做这些。今楹而今还有身孕呢,怎么能不早点儿回去歇着。都去罢,我一个无碍。”
话已说到这份上,沈妙书回首看李盛一眼就与宫女一同出去。李辞还寻思着适才那句“错了”,道声“辛苦皇嫂”,与太子齐王点点头,轻声招呼恒夭离开。
夜风寒凉,恒夭缩了缩递上那件外袍,李辞摆手,睨她一眼,片刻,道:“你若冷就披上吧。我不用。”
目光转向远处静默漆黑而高大的宫墙,心里突然有个猜测,让人惴惴不安的猜测。
彼时,刑部大牢。
灯火昏昏,忽明忽灭,小窗缝隙间能窥的一点月色便显得恰到好处。
江,晏两家都塞钱给狱卒替牢里送来月饼。不知哪处来的口风江可芙快出去了,本就对其礼遇有加的狱卒们在外面饮酒还不忘给牢里两个递来半坛子。
油纸包一条红绳打结,上面印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是感伤之人,但还是不由眼眶湿润。她确是从未让江司安省过心。
此前不必说,而今深陷牢狱未提牵连,他们还要来传话宽她的心。齐王在兵部做事,说来怕不是最想踢走的就是心偏向太子的兵部尚书,又有她与李辞这一层关系,齐王不可能不嫌江司安碍事。而今她下狱,江司安的处境虽未罢官,却不会舒心了。
内疚难受,突然很想见见相熟之人,恒夭可以,徐知意也好,甚至是王府的秦氏,驾车的林堂。知晓她昔日脾气又安静聆听之人,都是可以的。
但如此佳节,谁会来牢里寻晦气呢。
月饼是豆沙的,入口沙沙得绵软,正襟危坐和晏行乐隔着铁栏举起酒碗,江可芙道声“小晏公子中秋安乐”,对面回了句“王妃同乐”。说完都自嘲的笑了笑。此时此夜,都是一般,他们都有些想家了。
“举杯邀明月,对影,对影成三人……不对,不对,四人。欸……五人。”
狱卒的酒烈,要压下心底怅然,饮下两大碗,江可芙醉了。
神志又似清醒又似迷蒙,晃晃悠悠站起来大喊一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对面一样没怎么沾过酒的晏行乐也没好到哪儿去,立马接上一句“乱我心者明日之日多烦忧”。
“欲上青天揽明月!”
“举杯消愁愁更愁!”
“不对不对,乱了。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不对,是明朝散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