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来嘛。”
“不不不。不对。一会儿先生来了我替你问问。”
“行啊,你叫他,赶紧来!”
李辞绕开醉醺醺的狱卒时,映入眼帘的就是又两个醉鬼。江可芙扒着铁栏唱着不知哪儿听来的数来宝,晏行乐靠着墙根儿已经睡了过去。
李辞抿了抿唇有些想笑,江可芙很快发现了旁人,瞄见李辞就喊了声“先生”。
“可来了!快来听我俩到底谁错了。”
转首一指晏行乐,少年似乎受到感应般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融进黑暗里。李辞颔首含糊应着,用狱卒身上钥匙开了锁。
江可芙甚是乖觉的站好似认定了李辞是教书先生,呆呆的看着来人走进来把她踢翻的小案和上面散落的月饼酒碗摆好。酒坛滚在地上,散发的酒香知晓是烈酒,李辞瞄了沉睡的晏行乐一眼,轻轻“啧”了一声。
“你喝了多少?”
江可芙抬头比了个五。
“五碗?”
李辞蹙眉。
江可芙露出贝齿笑得灿烂明媚:“两碗!”
“二怎么比?你再比一下。”
“我是来跟你学做诗文的,谁要听算数。”
江可芙扁嘴哼了一声。
李辞笑意愈深,回首看着窗缝间将要转过的半个月,靠墙坐在稻草上。拍拍身侧示意江可芙坐过来,含笑问“那你们刚才背什么?”
“举杯消愁愁更愁。”
靠墙屈膝,江可芙趴在膝头。一只手摆弄着衣角,片刻,目光转到李辞面上,轻轻开口:“先生。你是不是也回不了家啊。我爹叫人给我带了月饼。你要不要尝一尝。很甜的,吃一块儿就不想家了。”
李辞心头一滞。
目光转向小案,油纸包半敞露出焦黄印花的点心,拿起一块儿,掰下一角,李辞放进嘴里。窗缝挤进的月光下,少女笑得莫名柔和。
“是不是特别甜?”
李辞默默颔首,突然想江可芙的家到底指哪一个?但到底没问出口,应是涿郡吧。那她是要常年“漂泊在外”,不止是此时此刻无法归家了。
“先生家远么?”
李辞愣了愣。
中秋宴,算家宴吧。但从何时开始,他生长十来年的地方竟会有觉沉闷的时日,生出以往不曾察觉的烦乱。母后还是疼他,父皇还是和蔼,皇兄依旧温和替他考虑方方面面,皇嫂也依旧当他是自家小弟般见面几句叮咛。他们都是过往记忆中眉目和煦的模样,但又好像什么不同了。短短一年多发生的桩桩件件,也在说有什么不同了。
他出宫建府。他入朝替君分忧。宫墙里熟悉的人与景无法再说出“家”那个字,他与至亲的距离也渐渐在君臣中模糊。对啊。江可芙的家在涿郡,他的家又在哪儿呢?
豆沙很甜。确实会忘记想家。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想的家在哪儿,是禁宫,是昱王府,还是远到根本到不了的幼年时的岁月静好?
“对。很远。”
李辞微微垂眸,将余下的月饼放回小案。
身侧少女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
“我家也很远。要北上走好几日,在涿郡。”
李辞无声的勾了勾唇角。
果然啊。
“但我不是只有一个家。”
出乎意料的声音,意外的抬眸看过去,少女仿若想起欢欣之事,眉眼都是笑盈盈的。
“涿郡是我长大的地方。有舅舅舅母,有表兄表弟,还有好多我喜欢的人和东西。是我第一个家。”
“后来,最冷的时候,我爹来接我了。金陵其实很好,和涿郡不一样的好,但我最开始不喜欢,也会做错事。我爹就骂我,骂完又觉愧疚。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耳朵灵着呢,每次都能听到他在祠堂外面踱步,我都不敢看描画儿了。”
少女的那点小得意是能招起人欢喜的,听她带着醉意嘟嘟囔囔,李辞不由牵起嘴角。
“江府有我爹,二娘,还有妹妹。其实我们就很不像一家了。但是不知什么时候,我就觉的那里也是家,不止是外人看的表面的家。先生你看,他们会给我送月饼,他们会传信叫我别担心。我又想起成亲那日,我二娘谈不上喜欢我,但清逸殿送亲时,她的欢喜是真的。我们永远也无法成为真正其乐融融毫无芥蒂的一家人,但那样的人家又有多少呢?恰到好处的关切善意和牵念,已经比勾心斗角的院子里的人好过太多。而且我爹,是真真正正的真心待我的我的至亲啊。江府的日子可能永远比不上涿郡十年的光景,但它也是家。我第二个家。”
李辞不语,心头却微微异样。他知晓她的通达,但这些话今日听闻,还是惊讶她原是这般理解,这般去想。心头莫名浮现她初回江府初入金陵的千种诋毁,现今也不曾停止。她未尝没委屈过,旁人却不会在意她这番自我安慰和最后的豁达。她该一直是这样的,只是自己在流言后才认识到。
不由伸手摸了摸江可芙的头,她没有绾发,头发做未出阁的姑娘一般下面散着一半,指腹抚过发尾,少女受惊般缩了一下。察觉到唐突,李辞赶紧收了手有些讪讪。
“抱歉。我…”
“算算也好几日没洗头了,这里人关照,却又不好太麻烦…啊,我还没说完呢先生。我还有一个家。是昱王府。”
绕着发梢,少女声音轻轻的,似只是在叙述一件平常之事的语气。李辞却在瞬间狠狠怔在原地。不可置信看去,少女倾身双手再次环过膝头,颇有些感慨。
“早前我都不会承认的。一个大院子,眼多口杂,规矩很多。都说是我们自己的宅子,可是谁会在自己家里演戏啊。除了恒夭我谁都不熟悉,也不信任。但是,姑且就算,是日久生情吧。”
“是么。”
“这是我能想到,最合适的解释了。我开始当它是睡觉的地方,然后渐渐的,跟所有人熟了。管家,秦婶子,门房…相处时日长了,他们就不会是因为身份或畏惧而恭敬。是真的,愿意对我和善尊重。我开始有点喜欢那个宅子。花草种的很漂亮,后院宽敞适合练武,水池里养金鱼,夏天还能种我的名字。芙蕖。这是我可以做主的地方。这地方又有很多会照顾我,维护我的人。我自是相信久居会对一处产生眷恋的,可我没想到会是那个院子。”
“…就如你所言,日久生情吧。”
“是啊。它原也不是什么凶险之地,产生依赖再寻常不过了。只是有时我甚至会不自觉将言行与它联系起来。一荣俱荣不过是旁人绑的束缚,我却开始在意了。这大概就算归属之感吧。最重要一点,无助时会想到的地方,就是家吧。涿郡是,江府是,但我最常想的,居然是那个大院子。”
“还有里面的人。恒夭有没有因此哭,秦婶子有没有为难,柳莺不会表露可必定也是不安的,竹溪不爱说话所以她的心情是不是无人顾忌。这几日我特别想卧房的床和美人榻,总躺着趴着确实不好,可谁不喜欢舒服呢。还有那个名义上真正的主人,他有没有正经替我查案。”
“…他很没用,人证都死了。”
李辞沉声,深觉自己辜负。
少女轻笑。
“我若见面必会如此说,但其实我很感激。自然有党争的成分在,但于情他也是真的迫切想为我洗脱罪名。我知晓他的关心,明白他的艰难,这些话我必不会当面说,太煽情了。但就因为他的一切我算心中有数,或许还是那句日久生情吧,姑且算,历经种种,我或许,也有那么一丁点,喜欢他了。”
不是醉酒后胡言乱语称兄道弟,清晰明了的甚至李辞觉得江可芙的眸子,迷蒙深处或许是清明。月已斜去,微光朦胧少女两颊醉酒的醺红,李辞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微微偏过头有些不敢再看,身侧少女吃吃的笑起来。
半晌,开口,声音轻轻的。
“所以,昱王府就更该算我第三个家了。皇宫已经不算李辞的家了,如果昱王府也没人先把它当作家,李辞就是个无家可归之人了。不知他的中秋要怎么过,如果真的触景生情有所伤感,出去我会安慰他的。昱王府也是家啊。是我们两个的家。”
牢狱是一片晦暗,李辞却仿佛能看清江可芙眉眼间柔和。少女其实从不吝啬心底的暖,总能在不经意间给他不期然的感动。心底突然生出的欢喜仿佛一块儿石头投进水里,溅起的水花突然,扩散的涟漪又连绵。他忽然想抱抱她,也确实如此动作,甚至席卷而来的急切热烈,让他有了吻她的冲动。
温软入怀,衣料下甚至能感知酒后肌肤暖起来的温度。少女懵怔的被转过,下意识嘤咛一声,余下的惊异就尽数被堵住变得含糊不清。朱唇柔软,呼吸与唇齿间尽是烈酒余留下的滋味,因少女作为媒介多了几丝清甜。青涩碾磨,浅尝辄止,许是酒,许是人,李辞觉得自己也有些微醺。直至放开江可芙与她抵着额头彼此呼吸感知,少女都还是愣的。
本有些懊恼自己的冲动,见江可芙没有反应怔怔的,不由低低笑了一声,远了一些,认真看着那对懵懂的眸子,李辞缓缓道:“不用等出去。我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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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李辞:谢谢。有被安慰到。
恒夭:原来这就是你不让我跟的目的。谢谢,有被气到,我已经开始酝酿脏话了。狗男人莫挨我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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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苦手再次流泪。啥也不是。
谢谢,有被难到。
第八十五章
十七日午后。禁宫内。
钟因所食毒物药性凶猛,险些夺命,幸而平日身子康健有些自身的抵抗在,太医虽此前道恐会有差池,而今却已脱离凶险沉沉的睡着。
握着少女一只手,掌心感知的是微凉。那张最是不饶人的嘴此时难得安静,面上也因平和才终于让人不再忽略她其实很是俏丽的脸。
钟氏坐在床榻前,垂眸无声看着侄女。木樨轻轻过帘子走进,悄声道:“娘娘。太子妃叫人来传话,玉泽宫那边醒了。只是惊吓未消,公主精神不大好……有些胡言乱语的……还时不时,喊娘娘…”
钟氏抬眸。微微蹙眉,似有些不甚明白。
“喊什么?‘母后’?若是怕极了,刘贵妃不是日夜守着么?怎的不喊自己亲娘?”
“娘娘是国母,对殿下们又素来慈爱。公主敬爱尊重,惊吓之时喊出也不为过。”
木樨恭维挑不出任何错,钟氏睨她一眼,不着痕迹的勾起红唇。
“孩子才醒,且好生歇着吧。正是该休息的时候赶去看人,说是关切,反叫卧床的歇不好。你从宫里寻些滋补的送过去,本宫就先不去了。这案子,可是头绪也无呢。”
按按两穴,钟氏抬手木樨赶紧扶人起来。自钟因中毒,她关心侄女也是守了半宿的,手里案子又无从查,能找到的也只有一个自杀的宫女,御厨查后并不相干。心头压着两件大事又听闻李沐凝晕倒,委实让人烦躁。现今人都无事了,才稍微松心。
“娘娘回宫么?奴婢瞧您也乏了,回去先歇歇吧。”
“本宫在这位子上,就不是享清福的。歇什么,走吧,去慎刑司。和那宫女相熟的不是都寻来了么。瞧瞧去罢。”
彼时。玉泽宫内。
昏暗的内殿不曾点灯,帘幕厚厚的,也拢着不见半点光,香炉中不知点着什么香,也叫人迷瞪着有些倦意,又兴许实是氛围衬得。
这样的地方呆久了闷,沈妙书立在床前,不适得咳了几声,床幔后缩成一团的身影仿佛受到刺激般将自己抱得更紧,瑟瑟着,如同帘外有洪水猛兽。
“沐凝。我是四皇嫂啊。你怕什么过来与我说好么?这里都是相熟的人,不会伤害你,居心叵测之人已经关起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站在这里已经有片刻了,李沐凝从醒来就双目愣怔,有人靠近却又极其抗拒,想要触碰她时,更是抱住自己惊惧地尖声喊叫。适才一个没眼力见的婢子定要靠近哄人喝药,李沐凝就拉上帘子缩在床里瑟缩着再也不肯出来见人。
“沐凝…”
帘内人不答。透过薄纱的床幔,少女抱膝看着自己的双脚,不受控般颤抖,口中还不住喃喃。
“死了…母后…错了,错了。母后……错了,确实错了……她死了!血!血!”
这几字不曾停过,却根本拼不出完整的句子。本以为是要找刘贵妃,可适才贵妃一直就在殿内,安抚女儿反被惊恐的大力甩开,焦心急切之下头风犯了,已回了自己宫里。如此太子妃于情于理都不好再离开,只能一直在帘外安慰。
“主子。”
去报信的红薰此时转过帘子进来带进外面一束光,李沐凝又是狠狠一颤。红绮赶紧后退两步过去掩好,红薰凑近。
“娘娘说公主刚醒还是该歇着,来了人反倒不好,只木灵姑姑带了些补品过来。”
“你可与母后说过沐凝情形了?”
“木樨姑姑转述过了。说那案子还无头绪,娘娘守了郡主半宿,也乏了。就先不来了。”
沈妙书微微叹口气。
“也是。母后理六宫之事,本就繁忙,这几件事不简单,定然乏了。是我疏忽,如此小事也做不得主,反要搅扰母后。”
“那公主这…”
“母后来了大概也是没有法子的,太医也近不得身,先点些安神的香吧,我就在这儿守着。贵妃已回宫了,我总不能再离开。”
忍不住又咳了几声,红绮与红薰赶紧替她顺背,目露担忧。沈妙书摆摆手,示意无碍。回首看了李沐凝一眼。被二人扶着走出内殿去透气。
外殿敞亮许多,但仍沉沉的压抑,正值青春年华的姑娘,却过得仿若心如死灰的年长妇人。顺势坐在外殿椅子上,窗外一阵风,吹动檐下银铃,沈妙书看去,忽然想起一个一样喜欢在檐下挂铃听风的人。性子明明不同却莫名与李沐凝有些相似,可惜……
喟叹一声。沈妙书收回目光。回首深深看一眼内殿,说不清的有些烦躁。
她留在此地许久还为一件。
那句“确实错了”,她很在意。
是夜。月明星稀,明日应是好天气。
点上安神香,又耐心安抚一阵,李沐凝终于平静下来又进梦里。
算是暂且无碍,沈妙书带着一身疲惫回东宫去。夜里风凉,红熏已先行跑回去取披风,却一直不见回来。举着灯红绮埋怨怎的这么慢莫吹坏了主子。一主一仆转过宫道,却被另一头转过拐角的人影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