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很平静的语气,眼睛也无波,李辞却觉这双直直看着自己的眸子,底色里有无助。心里一瞬似乎共情猜到她的意思,那头已不待他答自顾自接了下去。
“我明明不曾苛待她,因为她和恒夭年岁相近也把她做半个小妹妹一般。她好像经常表现得很怕我,我还曾反思自己不妥之处,叫柳莺平日里多照看她些。我不敢说对身边人掏心掏肺,但也绝不是恶主。可是为什么呢?她便有追逐荣华之心我并不觉有什么,人之常情,可为什么,要顺势踩我一脚呢?我的存在和她所求冲突么?”
“有些恶意是与生俱来的,没有苦衷和太重要的理由。可能只是因为某日里你不经意的一句话,可能只因为你是主而她是仆,可能只是因为你是江可芙。不针对这种恶意,毕竟许多人生来如此无法改变,但在被友善信任相待后却做出害人之举,不必那么多思考,大概只是天生恶人罢。”
“所以我不明白我。她的一切,我不傻,回头再看许多事恶意都有迹可循,不过我当时并未在意。她既是天生的恶人,那我不该觉的无法下手,归根结底还是在我,不是心善,这只是觉得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善意换来的是恶意。不甘心付出得不到回报。明明知道天底下这种事再寻常不过,但心底仍觉不甘。凭什么。凭什么是她,又凭什么是我。”
敛眉垂眸,女子声音低低的,末了几字若不细细去听,便低不可闻了。知道自己不必说什么她也会想通,此时不过更似对这般不平的情感宣泄,但李辞还是想说点儿什么。
“想不通,不是人之常情么。这种以怨报德的事,圣人也未必想得清。若想清了,便道句不愧是圣人,可你又不是圣人,用你的话,凭什么,凭什么非要想清呢?这种不对等的事确常有,可常有便该做寻常之事般么?也不尽然吧。我若举个例子许是歪理了,便如动乱时,屠城之事常有,那么你若为一方国君,会用不过寻常的话劝自己看开丢到一边么?”
“你这确实歪理了。”
“你看我好心开解你你还挑毛病。这么看是没事儿的。”
睨了李辞一眼,江可芙扁了扁嘴:“歪理是你自己说的,我附和就成挑错了。我原也不用你开解,只是…”
“只是觉得计较这些的自己太不爽快了。”
说到后面有些嗫喏,李辞笑了笑,直言接上了她的纠结,对面眸光闪了闪,抿唇微微偏头目光移向旁处。
“这不是计较啊。我知道你能理解,但就是扭着一股劲儿。这样,我再说个歪理好了。大晚上的那么难受做什么,明早还得开开心心去蹲大牢呢。来来来,咱们理一理,真说付出没回报的常事,那这件事应当是青苑知道你罪名后,袖手旁观不帮忙说好话才对,这叫常理的…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啧,不对。可她卖身契还在王府呢,这到底算不算本分…算了,姑且算她不帮是本分吧。咳,她若如此做了,那你纠结纠结情有可原。可现在是她不仅不帮,欸她还阻碍别人帮,这不可气吗?不该耿耿于怀一下子吗?这就好比你大漠里救了一人,看她快渴死了给她水喝,她喝完不道谢还给你水壶端翻,然后骑着你的骆驼扔下你走了。出去了不肯报信说大漠里还有一个人,别人要打探她还遮遮掩掩。这境况谁能想通看开谁是真圣人,反正我不。”
“你这都举得什么东西…”
话虽如此,江可芙却微微勾了勾唇角。
“你就说有没有道理好了。便不说这个,你便耿耿于怀,也不能论断自己爽不爽快豁不豁达。甚至我想你以前未必在意这些,反倒是我夸了你几次,你自己在心里默默的认同了,便总想着维持这优点。可这评价也只是我一个旁人的印象,你是什么人,只你自己最清楚,又或者说,你自己想做什么人就做什么人,旁人的评价凭什么左右你呢?我知道你明白,但心里门清和不经意的依旧被影响并不冲突。算了,不提这个,最重要一点其实是,对这件事,宽容和记恨都没错,记恨没什么不好,毕竟,你能说敢爱敢恨的人不爽快么?别不经意被旁人的评价弄得束手束脚的。欸行啦,都忘了正事,耽误这些时候你还泡澡么?”
“…那你快去烧啊。”
“嘚嘞。”
*
翌日清早。金陵府衙接了桩大案。一蒙面女子到门前击鸣冤鼓,上得公堂来说自己要告刑部尚书常迁与锦昭仪之弟楚先。末了一摘幕篱自报家门,竟是失踪一月余的昱王妃江氏。
一时间全城议论纷纷,都道此案不知该如何收场。
刑部大牢。
久不见光,潮气在阴暗间蔓延,陈年血污凝结在铁栏圈起的阴影里,上面在附上新的,气味凌迟着胆小之人。
好像也没有很骇人,常迁虽讨厌,却很喜净,加之李辞上任后时常来此走动,监牢打扫得干净,除却行刑后难以消除的血腥气,竟比江可芙想象中蝇子乱飞耗子脚边跑的景象好多了。
腕上扣了细细的锁链镣铐,狱卒引着人走进一座监牢,李辞关照过,所以这些最势利的并未轻慢对她,神色如常的开门扣锁,竟连话都没对她说一句。
打量四周,软稻草挨着墙根铺一层,上面立张小案,动动手腕嫌铁链碍事便试着这长度能否挂上脖颈,身侧隔道铁栏的阴暗里突然传来一样的声响,摩擦地面,似向自己方向而来。偏头看去,对上一对明亮眸子。
“晏…小晏公子?”
“王妃……”
少年靠着铁栏,头发凌乱囚衣上似有血痕,手脚上隐约可见都扣着比自己粗重数倍的镣铐。见到江可芙眸中微亮一咧嘴露出那口雪白整齐的牙,虽狼狈,但精气神却还不错。
一站一坐,隔着道栏,对视一眼电光火石间都已明了前因后果。江可芙想起那夜危机,若换个人未必这般守信,此人良善还曾在杏帘相助,今被连累实是自己平日不谨慎之过。掐掐手心,道声:“抱歉”,晏行乐摇头,回“是卑职疏忽。”
“咳,楚某来得不是时候。打扰王妃与晏公子,叙旧了。”
默默看着,都明白彼此心里那点计较,冷不防外面一声轻咳,随后戏谑的讨厌腔调响起,江可芙蹙眉看去。
楚先。
“楚公子原来还能走动啊,听说被‘我’揍得狠极了,我还道缺胳膊少腿,现今一见,如此轻的手笔,一看就不是我。我若下手,楚公子今儿怕是都没气儿在这儿说风凉。”
彻底撕破脸了,自然不讲客气,江可芙冷笑一声当即出言反讽。
“楚某现今精气神再好,又哪里比得过王妃。隔道铁栏都如此含情脉脉的,啧啧啧,果然是有情人便在监牢里都不觉困苦了。可惜了昱王殿下,还在尽力还王妃清白呢,唉。真让人心寒。”
“楚公子慎言!”
江可芙不在意,这厮狗嘴能说出人话来才奇了,晏行乐却有些慌神。他自被抓一直都不曾认与江可芙有牵扯,便用刑也只字不提除夕相遇,坚持认死那小章是自己捡的。
少年不会阴阳怪气,只能大声辩驳,微红的耳朵却隐在阴影下。真有什么也是他自己,绝非二人有私。
觑一眼江可芙微光下的侧影,与巡夜那日和除夕的影像重叠。她从未刻意掩饰,他为什么就,早没察觉呢……
“晏公子急着辩什么。楚某是不信一个捡到的破烂玩意儿值得贴身带着,啊我倒忘了,那日在杏帘不也是晏公子么?若无此事便说是觊觎王妃楚某也信,但那时英雄救美一面王妃芳心暗许也未可知啊。毕竟内院的青苑姑娘不是说,王妃与王爷,实则不和。楚某想想也是,向来只听是殿下一见钟情,王妃什么表态我们原也不知晓。”
江可芙嗤笑,现今这些话也气不成她了,就是胡说八道得可笑。
但也没打算骂回去,这人许就是来惹恼她的,没必要遂了意。当即抛给晏行乐一个眼色,江可芙转身靠墙坐下。楚先似只是来奚落人,看二人都不再理他,有些没趣儿,冷冷一笑目光在靠墙少女身上游离一遍,转身出去了。
后半日也无聊。江可芙本卯着劲要与常迁骂一通,却迟迟不见他们来提人。刑部似有更重要之事被绊住脚,常迁也不能立时见她。反倒是要挫她锐气般,堂堂刑部大牢,是个人就放进来与她添堵。
钟因来奚落人,最后自己反急了。
常迁的小孙女常盈娴也来瞧她,该是报放生与寿宴的仇。年纪不大一小人却生得刻薄话也刻薄,比之钟因若还有几分既骄且蠢说不过自己的“可爱”,江可芙就是十足十的看她不顺眼了。也不含糊你刺我我就呛你,反正也不能冲进来打人,便又靠在墙角笑意盈盈的气走一个。
之后就是熟悉的友善人。徐知意瞒着徐太傅悄悄来。江司安避嫌还是让王氏来看她让她宽心,江府无碍。
太子妃也私下让沈府的人来与她说放心东宫站在这边,反倒让江可芙有些惶惶。这话对朝局形势的暗示已十分露骨了,太子与李辞,李哲与常迁,那么陛下,到底偏向哪边?但或许,陛下的偏向,也不过是希望这潭水再浑一点罢了。
第二个想法出头江可芙自己先打个激灵,她常常在分析时忽略李隐的存在,这就已经很可怕了。而此时的想法就好似她忽略李隐的结果。对啊,当思考时不自觉会忽略那个真正的上位者,就说明他的地位在心中已经模糊。太子与齐王之争不是朝夕间的事,只是这几年越发明显,尤其圣上大病后宫中的口风是身子大不如前…
真的大不如前么?宴会上神采奕奕的中年人又是谁呢?陛下是不是,想借病,探探这几个儿子的底?
她信旁观者清,但如此明显她能懂,李盛等人未尝就糊涂得偏要争高低,只是车到山前,无路也要硬走。
阖了阖眼,江可芙回忆同太子与齐王的几面之缘。旁的不好说,太子,其实并非喜欢结党之人,甚至温和谦逊中还带点儿文人的风骨。那样一个人,更像是被时局,逼上去的。
第八十二章
等待的滋味不好,狱中呆了将近两日常迁都没来提人,当日后也无人再来看她。狱卒对她更是细微处可察的恭谨,好似她只是来刑部视察,富家子弟体验牢狱之苦的。
直到今日,江可芙倚墙盘膝练吐纳,外面走道传来人声,火光渐进铁栏外忽然明亮一片。
“小姐!”
青衣青裙,扒着铁栏的少女挽着双髻,带同色短流苏的簪子随人动作在两边晃动,在面前投下激动的影子。
是恒夭。
腕上跨个提篮,应是来看她。江可芙微微松口气。
不是被抓进来的。
“姑娘,有什么交代需快些,不然我们也不好交差。”
“我知晓。昱王不是打过招呼么?我又不从你们这儿劫走个人。你远些,站在这儿我们怎么说话!”
上前几步,恒夭穿过铁栏一把握住江可芙的手,眼泪就似也要见见江可芙一般,争先恐后往下掉。轻拍她的手安抚,二人都没说话。狱卒提醒,恒夭却难得不露怯,转身就回呛。男人讪讪的远了。
“这些日子怎么样?他们可再盘问为难?属实是我连累你们了。”
“小姐说什么?!”恒夭摇头,“我们都好好的,小姐若能出来我们就更好了。是奴婢平日不走心,放纵了那蹄子,疯症的狗般谁都敢攀咬。那日刑部里险些被她气死了,恨不能去扯了她那张嘴。还有柳莺,竹溪,一个惯做好人此时一字不说,另一个从头到尾就是哑巴。一丘之貉!李辞也是,全院上下不见个好人!”
近十年相伴,性子使然反多是江可芙关照恒夭。因此既是相辅相成的主仆,也是一同长大的亲厚玩伴。恒夭虽怯懦,但涉及江可芙的是非,却比任何人都积极的阻挡一切恶意。倘若要说于她最无私心,最不掺杂旁的牵扯,绝对维护江可芙的,相比亲人要考量更多的复杂,便只是面前这个愤愤不平的少女了。
伸袖子替她擦了擦眼泪,江可芙才回想起李辞竟也在“不是好人”之列,不禁哑然问她为何,得了恒夭一连串的控诉。
比如放弃与刑部争执江可芙的罪名,制止自己要对青苑动手,默认江可芙钦犯身份广发通缉令,还不让人说实话——骂了他和青苑几句就把自己关进偏院…虽然后来证实不骂也是要关的,因为她也是人证。
“现今肯做事,一半儿原因也不过是老爷还在兵部,一牵扯,太子一边就不好了,常家跟齐王府就该笑了。原来奴婢竟还觉如此下去也未尝不可,今日算明白,这人惯是会装。虚伪。过几日出来,小姐便合计着,与他早日和离吧,再不掺和他们这档子烂事。”
一提这事又开始替江可芙委屈,恒夭紧紧攥着主子袖子不肯撒开。
闻此愣了愣,继而江可芙有些想笑。
李辞和她提前赔过不是了。两人都是人证,青苑被关,不搭上恒夭便更易落人口舌。打人就更不行了,至少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行。
她自是明白的,但恒夭的委屈不能白受。抱着如此心思江可芙没有多解释,替恒夭把散下碎发别在耳后,轻声道:“这话咱两个说就是了,你这么说他,他不计较别人都要挑你的大不敬。行啦,他肯做事就行。这篮里是不是给我带的点心?你这时候也差不多了,这地方阴暗又潮,早点儿回去吧。我过几日就出去了。”
恒夭点头,篮子搁在脚边,突然从里面掏出什么极快的塞进江可芙手里。接过紧紧攥住,是张字条。
“李辞说全身而退已不可能,哪些认哪些抵死不认都写下了。小姐看完和晏公子通个气。过几日,就该审了。”
低声几句,恒夭不舍的看了江可芙一眼转身喊狱卒来开门把带来的东西递进去,又作掩饰般嘀嘀咕咕篮子里是什么点心,最后被狱卒引出去。目送两个人影消失在走道尽头,江可芙提起篮子坐回墙根儿,背着打开字条。
那日买她的人家被灭口了。
这其实是她一直担忧的。要害她,人证自不会干脆的留下。且当日自己并不知身在何处,找寻也费力,莫说人证已死,能找到具体地点都该说句辛苦。扬州青楼的老鸨和苏六也不在了。她逃离青楼次日李辞派人去寻时,那所谓的老鸨就已查无此人,苏六则是被吊死在自己屋内。那懵懂的姑娘,至死都不知晓什么,只因为与她相识…
字条上,李辞告诉她刑部扣上的三桩案子都不能认,刺杀案只是捕风捉影只要无绝对证据根本无法定罪,小章一事便只招认钟秀路一案是她所为,小章才掉落被晏行乐捡到。正好影射楚家失刀案,她就可以提杏帘被困,还能反将一军是楚先怀恨在心要报复她与晏行乐。还有徐知意,陈捕头两个“外人”做人证。
字条还提了一句大家一起下水,江可芙才明了常迁为何迟迟没来审她,甚至都不曾派个人。
就在她入狱当日,早朝,李辞上疏弹劾刑部侍郎秦珉欺瞒圣上,草菅人命,应罢官严查。
去年十月末有曾三人自湖州上京鸣冤,状告刘贵妃之侄,江南知府刘铭白侵地建宅,家丁驱赶百姓,最后以致纵火伤人六人死十一人伤。官员欺压百姓自先帝上任就已少有,是以朝中重视,案子交由刑部,下令尽快彻查。巧的是此案之后宫中便逢八公主生辰,生辰宴李沐凝中毒不醒,刘贵妃精神恍惚也重病一场。为宽贵妃与刘家的心,刘铭白一案暂且压下,三人暂时留在了刑部大牢。之后月婕妤,钟秀路一干事,节气冷下来北燕也蠢蠢欲动。这事便一拖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