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可芙曾形容长姐与父皇母后的“近乡情怯”半点不错,不知如何相处也是性子使然。他们也一样。江司安可能永远不能是“慈父”,但那份亲情怎么被他自己“弄巧成拙”,都不是不存在的。突然想知道如果他听到江可芙那番关于家的言语会作何感想,兴许该欣慰他没能表露的关切给予的是这样钟灵毓秀的通透孩子吧,她能理解,也能读懂。
“明儿得回家看看我爹了,你看他是不是瞧见我没守规矩心情又不好了?”
身前姑娘不多说不煽情,在装模作样的絮絮叨叨些不着调,李辞回神正是这一句入耳,心中忽生的喜爱任手在江可芙发顶胡乱揉了一把。
“这种事儿完了自然该先去见至亲,但明儿得先进宫谢个恩。”
“欸你干什么,头发散了!”
“你束得本就松。不是这样束的,回去我教你,以后扮男装也更像点儿。”
“我这是自成一体,歇歇吧你。”
迎面不是春风,马蹄声却一样透着得意欢喜,奔走过三两行人的街道,马背上二人拌嘴般的闲聊便未停过。
“欸,哪家在做西湖醋鱼?…还有红烧狮子头!什么时辰啊,这午膳可是做得又早又腻……”
“还说呢,我进去那会儿不知道谁举着条鸭子腿啃得可香了。”
“陈观请我的,干嘛推辞,那鸭子是碧于天的,不好买,谁有肉不吃谁傻子,且正经说不是你打点他才这么殷勤,我又不是占他便宜。”
“那你了不起啊,我要他们关照时可没想你跟他们能打成一片,那狱卒我都不知叫什么,你就能说他叫陈观,这么想想,你在涿郡时肯定很招人喜欢。”
“你少说几句这种废话吧,除了金陵这么作践人,我到哪里都不至叫那么多人背地里骂。”
扁了扁嘴,在这玩笑话的时候借玩笑的口吻说了一句像是内心真正所想,李辞愣住了。他这张破嘴,怎么净胡言乱语。
“我…”
“欸,问你个事儿,中秋你是不是来过。”
打断了他的话,但这新问题似乎更不好回。
“是去过…抱歉那日我…”
“你跟家里人团聚了么?”
“…什么?”
这走向不对。
“我说,你来看我,那你和家人团聚了没有?”
“宫里有宫宴,我离了宫宴才到刑部…”
江可芙摇头打断。
“一群人在一块儿尊卑有序索然无味地僵坐着可不算。”
微微敛眉,李辞愈发不解,江可芙叹口气,微微向后偏过。
“你自己怎么说怎么做的不记得么?我醉着事后都很清楚呢。”
更是怔住,又有些发窘,想得自还是那夜最后之举,有些讪讪,李辞便欲再认下个错。
江可芙已笑起来。
“合着是我自作多情了?有个人那日还同我说自家远得很做可怜呢。我难得记下件事想发善心宽慰些好听的话了,其实倒是诓我吗?那殿下说说吧,自家到底在哪儿啊?”
不由一震,目光就触及江可芙笑意温和的侧颜,与那微扬的戏谑尾音汇成一股暖流直冲心间。随即而生的感动欢喜驱使人说话也直接起来。
“在往家走。”
“嗯?在往家走?”
“嗯,在往家走。”
第八十九章
次日一早,江可芙入宫谢恩。
与李辞一起,本为二人一道方便,赶着早朝时辰确实就早了些,钟氏还未起需再等一会儿,听宫人说疏桐院的梧桐这几日落叶了,铺一地的叶子特意不让清扫,看去别是一番诗情画意。心中觉得有趣,就同恒夭往那方向走去。
“欸,快点儿快点儿!当心着,别翻了见人,晦气。”
行在宫道一侧,江可芙听恒夭说着这些天所见。两人并肩行走,正听得出神,不想慎刑司大门突然转出三个人来,抬着一架应是尸首蒙着白布,险些与江可芙撞上。虽避闪开去,却没稳住掀了手中抬的架子。
“哎呦!晦气晦气。”两个小太监抬,说话得是个上些年岁的公公,尖声尖气喊了两声,没打量前本道是哪宫不长眼的小女使,江可芙织金裙摆刚一入眼,慌得他又赶紧跪下,偷偷觑一眼,磕了个头就喊“王妃恕罪”。
“是有罪,也不知谁晦气。抬个死人出来不知避让生人。自己倒先嚷起晦气来!”
江可芙不在这些天恒夭一下成长不少,往日无此厉害,如今最是看透这些势利的。哼,明明他们不长眼撞上来,还要先嚷起来,瞧见是王府的人才开始做小伏低。当即几步走到江可芙前面厉声问责,倒真有几分那个意思,两个小太监不由一颤。
“王妃恕罪王妃恕罪。”
江可芙拍了拍恒夭。
“没事儿。下次当心些。我是不忌讳,可宫中多女子多少都怕见死尸,不说冲撞贵人,随便一个宫婢遇见了被吓也难免是罪过。”
“王妃说得是。奴婢下次定谨慎小心,看紧了路。”
江可芙不常进宫走动,来了也只在凤栖宫很少接触其他宫人,在大多人印象里还是初入金陵时那个不识礼数无规无矩之人。且楚先钟秀路一案前些日她又认了,这形象便又被妖魔化成动辄打人的凶神,听见说不追究,太监可是松了一大口气。
“宫里近来有事?怎么慎刑司又抬人呢?”
掀翻在地的尸首面朝地上,白布下露出的腕上留着一道深深血痕。微微蹙眉,江可芙下意识问一句。
太监有些迟疑,看看左右,凑近躬身,“奴婢只管抬人埋人,更深的也不清楚。只听说这原是玉泽宫的大宫女。八公主前几日又被歹人毒害,这婢子牵扯其中,皇后娘娘叫人带过来查。其实听说不必用刑的,奈何审的嬷嬷也不知是想屈打成招还是怎的,用了回刑,这婢子心里又遭不住,昨夜里吓死了。”
“玉泽宫?”
心道原来是这事,李辞已与她提过几句。江可芙目光转回白布上,忽然想起恒夭昨夜与她说中秋宴那日八公主身边有个宫女眼熟得奇怪。莫名就将这两条联系到一起,突然想看看这白布下的人。
“我想看看这宫女。方便么?”
那太监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可芙又重复一遍。对面三人目光惊恐,当真未曾见过如此胆大的女眷。
“这…”
“时辰早道上没人,你们若忌讳就散开去不用守着我,就看一眼。只是想看看死得是哪个没胆色的。”
“王妃都不怕奴婢们忌讳什么,只是头番见到王妃如此胆识过人的主子。当真巾帼。”
太监赶紧恭维,转头示意两个小太监掀开白布。一张惨白面孔映入眼帘。
女子一身单薄囚服,脸上不施粉黛显得有些稚气,眉眼清秀,死去除却皮肤无血色也并不吓人,只像病中昏睡仿佛一会儿就会睁眼苏醒说自己渴了。不是此前在玉泽宫见过的任何一个宫女,但细看之下竟眼熟得自己都惊异。在何处见过呢?怪了。恒夭在宫宴见到的宫女应该就是她吧……
“王妃?”
“啊。好了。多谢。耽搁你们了。快些去罢。”
“不敢不敢。王妃慢走,奴婢等先行告退。”
三人带着尸首贴墙跟走快速离去,江可芙目送他们远了,才转头与恒夭说话。
“是她么?”
恒夭点头。只是头一次真正的接触死人,适才训话的胆量消散面色竟有些不好看。江可芙宽慰的拍了拍她的手。
在感业庵见过尸首后她就不怎么怕了。
“我竟然也觉得眼熟。怪了…”
*
之后在疏桐院,二人捡了一大堆落叶在干净地面铺画,这地方偏远若非单为看景也无人来搅扰,玩了个尽兴。看看日头时辰差不多了,就整整衣冠往凤栖宫去。
“可芙?”
过御花园,前面是先帝在时所建的万卷阁,心道什么时候来瞧瞧里面有没有绝迹的秘籍之类,远远的阁中就走出一个女子,正看过来与江可芙对上,显是认了出来,张口轻唤,原来是沈妙书。
“皇嫂。”
“昨儿才从刑部出来,今儿就进宫来了?身子怎么样。都还好吧。”
“牢里打点过,倒都没什么。是殿下让我先进宫来谢恩。且逢节也不曾与父皇母后请安未免不孝。”
沈妙书摆手。
“七弟就爱讲这些虚礼,偏生与旁人说得正经,自己从未遵过。听他说什么,自家的人父皇母后还挑你错不成?身子养好是正经,你若勉强,今儿先回去,我与母后讲明,你身子爽利了再进宫来。”
“多谢皇嫂。只是确没什么大碍。现今时辰差不多了,皇嫂也去请安么?”
“唔。既如此你且去罢,我是来替文则取卷书的,一会儿还要去玉泽宫守着沐凝。等会儿你若得空了不急着回府,干脆在玉泽宫瞧瞧,咱两个坐坐。宫里近来这些事,我心里总不踏实,又没人讲。你性子看得开,我愿意同你聊。”
眉目间从开始其实就拢着一丝阴郁,但沈妙书人柔,语气又总绵绵的,很能遮掩几分,此时才察觉女子有些郁郁的担忧,江可芙心下思忖着大致为着什么,面上却爽快的应下了。
凤栖宫。
慎刑司办事不利。那名缨若的宫婢送去本是要查为何在那个节骨眼埋信,其余的还知晓什么,几日下来,一无所获,人还死了。钟氏想想就觉头疼。没了个人证,日后李沐凝若醒来矢口否认,齐王母子不说翻身至少是野草留下根了。
心中烦乱,忧思就易成疾,清早起来整个人就不舒服,都免了各宫的晨昏定省,不再见人。沈妙书被指派了照顾李沐凝的差事已两日不去自不知晓,江可芙到了宫门被木灵拦了,才知晓今儿白走一趟。
“王妃的心意娘娘醒后奴婢自会转达,今日虽不相见,这份孝心娘娘也自是有感知的。如今多事之秋也望王妃谨慎护好自己,莫要再重蹈此前覆辙。平安顺遂。”
“我知晓了。多谢木灵姑姑。”
木灵的一板一眼其实许多小辈背地里都有些不喜,江可芙也是一直觉此人不及木樨亲切且还有些凶气的死板。但今日瞧她面无表情说这些字里行间却隐含着点关切在,竟头一次觉得这姑姑有些可爱。含笑与木灵对着微微一福,就招呼恒夭要去玉泽宫看李沐凝见太子妃了。
“小姐……木灵姑姑今日好像没那么凶了。”
“嘘,其实她便凶,仔细想,也无借势苛待宫人不敬小主,天生的冷面人罢了,可心到底里面还是热的呀。”
*
玉泽宫中。
修理齐整的草坪显出点枯衰的迹象,廊外阴处犹带露水的海棠枝叶也飘零几片枯叶在其中。宫门大敞着不见往日的宫婢江可芙直接走进,直到转过廊子才看见熟悉的婢女似乎叫花昔。
“王妃万安。”
江可芙点头,目光转向廊下的两串银铃。
“还挂着啊。公主病中不该清净些么?”
花昔迟疑了一下,片刻,道:“公主说那是风声。”
“嗯?”
“公主的话奴婢也不大懂,挂上时说,风太静了,走过多少山川江流也无人知晓,多少人见过同一阵风也无处说有缘。悬个铃给它留下些脚步声,说不准宫墙外头就有一样的人也想留下它一点痕迹,两个铃儿虽远,却到底为同一阵风响过了。”
第九十章
清茶一盏消磨半日,一过风就能听到廊下的铃响。沈妙书讲了近些日子宫中境况,说到李沐凝,唉声叹气占了大半。
几封书信就断定刘贵妃的丧心病狂原是草率,但次日调查月婕妤宫宴下毒的案子就适时的呈上结果,甚至禁军一案都有着转移某些事的嫌疑。齐王在里面不论扮演什么,前朝那些小动作李隐真想追究了也是无可辩驳的,刘贵妃除了喊冤也无从自证清白。且众人都开始寻以往的蛛丝马迹,直说难怪八公主与贵妃看着并不亲,还不及兄嫂。
这些就已够苦,偏生还有沈纵的早逝。
“我以往从未将二人联系,京横第一次进宫还是我入东宫那一年,文则那时喜欢他比沈映多些,有时候会带他来宫里的万卷楼看书。楼里那么大,发生什么我们原是不能立即知晓的,许是在那里与公主遇见。”
哀戚里还带着一丝不属于这段话的温柔。许是想起了自己幼年时与李盛在万卷楼读书的时光。沈呈序曾在宫里教授过几位年长的皇子,少年时又是圣上与其几位兄长的伴读,是以进出宫无太多限制,甚至李隐愿意他带长女来宫中一起读书。沈妙书也算半个宫中长大的孩子,对这里其实有着比其他人更深切复杂的情感。
默默不语,江可芙不知能评价什么,只是心头忽然晃过更久远的回忆。就在玉泽宫,宫宴中毒那日,她不经意看到的铜铃,当时一瞥下面坠着绣字的绸带,还没看清,就有婢女急急的收去了。绣着什么?木李,琼瑶?
原来那时她就曾与这端倪擦身而过。但是,那个婢女应该知晓吧?如果李沐凝真被刘贵妃如此狠心对待,身边该布满眼线,她也该小心掩藏,那么那个知晓的宫女呢?是唯一的心腹么?那现在人又去哪儿了呢?
莫名的就在心里开始寻根究底,其实现今事件暴露,当初知晓的人已无关紧要,但这些事串起来,前因后果中总透着不明不白的古怪,甚至今早所见那个宫女的死。沈妙书的郁郁不安,定然是也有这样的感觉。
*
是夜。
万卷楼小阁楼终于熄了灯火,程怀恩举着提灯小心引着李盛照着石阶。门前看守的宫人恭谨行礼恭送,主仆二人走上了御花园碎石小径。
风动树影,一地斑驳,昂首是深沉夜幕,点点星光散着明灭依稀。捏了捏眉心,李盛喊程怀恩慢些,总归是时辰晚了沈妙书早歇下不会等他,便不急了。
树丛深处有夜猫轻叫,李盛起了玩心般捡起颗石子丢过去,一阵窸窣乍起,猫儿逃窜开去。
程怀恩偷偷觑一眼,知晓李盛为最近好转的局势轻快,不觉带了笑。
“主子当心,这猫急了还挠人的。前儿晨充容就被扑出来伤了腿。”
“妙书知晓么?她也总喂猫。”
“东宫附近那只自是温顺识趣儿的,御花园这几只野得很,改日是该叫小太监们收拾收拾抓出去……欸!什么人!站住!”
笑着搭话,主子松心他也乐呵。主仆正走过岁寒轩亭栏外一大丛湘妃竹,深处忽然一声轻微摩擦,余光扫去一黑影一晃,察觉被发现一缩就往远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