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一声自然无用,程怀恩转手想放下灯留给李盛自己去追,身后人却已经先他一步自己跑出去追人。只叫他心间一颤暗喊句祖宗也不必这么亲力亲为,举着灯赶紧追上。
黑影身形纤细,应是个女子,脚程自比不得身后二人,被发现后心惊慌不择路,不多时就堵在岁寒轩连廊里,被程怀恩一扭按在地上,闷哼一声,跟着身上掉下样事物在地上。慌张要去藏,李盛一脚踢开。
月色散下的斑驳树影间,跪地的是个身着三等宫女服的少女,不远的地方,静静躺着个巴掌大的纸包,似太医院用来包药的纸。李盛示意程怀恩捡起来。
“哪宫的?”
小宫女垂眸不答。
“不要紧。你扣在这儿我去各宫对人,各司管事也来认一认,这么晚了大张旗鼓下来一遍,我就想私下放了人,你也活不成了。”
李盛语气平和,甚至听不出恐吓的意思只是无奈,小宫女静默,片刻,细声道:“玉泽宫。”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又起波澜。程怀恩已经打开纸包查看。
“殿下。是药渣。”
“公主的药。”
小宫女头垂得更低,不回答李盛的笃定。李盛也不急,心中在“玉泽宫”二字出口早已有猜测。
“你带着这个去太医院。”
程怀恩应声,转身要去,小宫女忽然呜咽一声整个人一下伏在地上。
“殿下且慢!”
“你直接招认?”
“殿下三思!此事不能深究!”
李盛一愣,继而带了几分薄怒。
“禁宫深夜鬼鬼祟祟,与公主重病有嫌,我不能深究?!那就慎刑司走一遭罢!”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不敬。奉命行事,此事若出于殿下绝无好处。奴婢承认,这个药渣,不用去太医院,公主的药现今仍有问题,奴婢办事不利暴露给殿下,被察觉后主子定然收手。真的,殿下不要深究,今夜一过公主必然安全。之后也再无此等事!但您绝对不能查!”
“真荒唐。本王救手足,揪出幕后主使百害无一利。寻到蛛丝马迹却视而不见才是失职。才会后悔。程怀恩,去,太医院把负责玉泽宫汤药的太医带去慎刑司。今夜不歇了。”
李盛自不可能坐视不理,性子使然加之十几年对着明君路子的教授,这位储君心有城府却不屑思量那些弯弯绕绕的手段,坦荡磊落该说是大启日后的福祉。此时此刻,便揭露下去真与他有害,心中那杆秤也不可能由自己装聋作哑,威胁手足的生命安危。
抬手示意程怀恩带上人这便走,那小宫婢眼见劝说无果,竟一咬牙猛地一窜,朝廊柱撞去。
“奴婢不能叫主子为难!您也不能!”
“拦住她!”
这举动措手不及,少女看去纤弱年幼谁成想决心非常,李盛横过手臂一捞慢了,程怀恩离栏杆近,情急之下挥灯一砸,想挡下那股冲劲,却还是“咚”一声,这婢女额头靠在柱前缓缓委在地上。
关键人证绝不能死,看人额头上汩汩流着血却未必就活不成,二人立即带人往太医院。
*
次日。
各宫都得了讯息。昨夜太子经过岁寒轩捉住一玉泽宫鬼鬼祟祟埋药渣的小宫女。经验后八公主所饮汤药竟仍有问题。此前刘贵妃降位禁足,她曾指派照料李沐凝的宫女御医已换过一番。此事一出,众人才渐渐想起李沐凝病情加重后刘贵妃与齐王原是附和要彻查的,只是当时与沈纵的书信暴露,惊异于刘贵妃的心狠竟一并将这次下毒也归于他们身上,而今再看,竟全错了。
*
墨林轩内。
素银的项圈嵌着轻巧的小银锁,垂着一排小铃,轻轻拨弄几下,少女笑着躲开来抓她手指的小胖手。
今日李沐凝情形有所好转,沈妙书不用一直守着,这几日江可芙来了就陪她枯坐半日也有些过意不去,想起她上次来送的长命锁,还没正式见过小皇子,二人就来了。
月婕妤的“冤枉”而今都已心知肚明,祝家事后举动虽该死,但细想还是有点可悲在里面。所幸罪责没有报应给无辜的孩子,虽早产无母,父亲也态度不明,还是顽强的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有了自己的名字,李琢。
“他就喜欢女眷。殿下来了要抱他他也不理。”
李琢不认生,甚至还很喜欢没见过的江可芙,张着手要她抱,大概喜欢她身上衣物清淡的熏香,乖乖窝在怀中十分老实。沈妙书捏了捏他的脸,对江可芙笑着,言语温和。
“大概因为没见过母亲吧。”
轻轻悠了怀中孩子一下,他也不怕咯咯得笑。江可芙无心回了一句,瞥见沈妙书微微僵了一下的神色,才意识自己说了句不合宜的话。
赶紧转头想圆场,沈妙书已然开口。
“原是我的错。”
“皇嫂…”
江可芙以为她感伤。
“也无什么。为那巫蛊人我也不可能不恨祝溪初。当日言语刺激本就有恶意。甚至她早产,我还觉痛快。改日他若知晓前因后果要记恨,就记恨吧。他无母亲是我等之过,但他母亲的死,罪有应得。”
第九十一章
沈妙书言语冷意森然,一瞬江可芙有去年宫宴那日她送她出宫时最后一句的错觉。之后的相处因她的温和本已渐渐淡忘,却忽略了这么些年在宫中,面前女子不会仅有面上的柔弱。
撇过头就只做不在意,总归,也与她不相干。
八月将过,秋深天气愈显凉,不多时天阴下来下起细雨,风嗖嗖的带着往廊下飘。搭了件披风沈妙书该回去了,又叮嘱天凉了乳娘们照料好李琢。
恒夭也撑开伞,与沈妙书道了别,二人走上宫道。
“当真入秋了。凄风苦雨的。”
恒夭身量小,将伞举高些才能偏去江可芙一侧让人不被淋到,手背被斜来的雨丝打湿几点,不由感慨。江可芙顺手接过她的伞,一揽她肩膀二人近些,笑着“这不就行了”,接上她的话。
“怎么你还伤感了?”
“小姐不觉应景么?应玉泽宫的景。小皇子也苦,到底瞧得见点光,人小不知愁,八公主像全凭一点念想吊着,睁眼只觉人间万般皆是苦。”
“嘘!”江可芙竖起指头,“宫墙里,你这胆子我不在可真是长了。”
恒夭缩了缩,江可芙看向远处,微微叹了口气。
“唉…不知他人苦处只劝看开原是最不讲理的,但只想,若要她后半辈子的大好光阴全陪给那样狠心的母兄给的阴影,未免太亏了。就为这个,她把自己泡在黄连汤里,我们也得给她往里面倒砂糖,让她尝一丝甜。心狠的亲人不该是放弃一切的由头,逝去的恋人恐怕也不盼她早早下去双双入黄泉。好容易世上走一遭,若只因旁人的错处折磨自己心力交瘁最后阖眼恨声“人间万般苦”,这一世憋屈,人间也还委屈呢。这话莫提了,八公主要活得好好的,昭华长公主那般,才该是她朝着走的样子。”
远处是烟雨濛濛,耳畔一字一句清晰。恒夭怔了怔,有些懵。警示的好像是她,却好像就是小姐自己的处世为人。咬咬唇点点头,就听少女轻笑。
“毕竟,人间还是值得比不值得多些的。”
雨淅淅沥沥一阵一阵,才出宫就停了。天边霞光一片晕开甚至有放晴的趋势,主仆二人是步行出府,此时收了伞走在钟晖路上,鞋底踩过浅浅的水洼,说笑着,身侧巷子里突然冲出个影子。
一件灰扑扑斗篷蒙头不辨男女,惊慌失措身后似有人追,猛然见人还一颤收不住脚,一侧肩狠狠擦过江可芙手臂,自己一个趔趄扑在地上。
“看路啊你这人!”
恒夭赶紧扶了一把江可芙,急急嚷了一句。叫人失去内力的药李辞已寻到解法,江可芙武力在一点点恢复,但药效慢那药服用时日又长,是以现今仍是个只比一般女子体力好些的普通人,恒夭总担心主子又磕了碰了。
那人不答,只趴在地上闷哼一声,似是个姑娘家。显摔得不轻,抬手间江可芙瞥见了掌心渗血的擦伤,上前想拉她一把,身后小巷里忽有人声与脚步渐近,地上的人一咕噜爬起深深瞥了江可芙一眼,就跌跌撞撞却极是拼命的,往远处跑去。
“欸你站住!什么人啊!”
恒夭一顿足,喊了一嗓子,奈何人跑得实在快。且一回首就见适才巷里奔出二人,虎背熊腰的汉子,看去甚是凶煞。一打眼见路口站着两个妙龄女子显也是一愣,继而一望远处,就朝那人跑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呀!别是那不长眼的偷了钱!小姐快看看身上少什么没。”
初时那人倒地不言还暗道莫不是想讹人,见人追着立马想到是贼。恒夭赶紧绕着江可芙转一圈查看身上金银配饰,末了道声“这叫什么事”,忽略了江可芙以往定会打趣她。
就在适才那倒地女子挣扎起身间,能遮住手的宽大外衣随身形而动,她瞥见那女子擦伤的那侧手露出的雪白手腕上,一道深深的红痕,虽只慌乱动作间一眼,却与记忆中某个景象意外的重合,甚至最后那个无声的眼神,似也在告诉她什么……
心中一凛,江可芙一抬手打断恒夭言语。
“不对劲。你别动,我追过去看看。”
“欸!小姐!”
*
一炷香后。
耽搁那会儿,脚程自是追不上了,只得匆匆回府将小厮们派出。江可芙心中不寻常的惴惴,仅凭一道肖似伤口去做那番大胆猜测本就草木皆兵得荒唐,她也盼是自己想多了,但从回京后处处透出的莫名古怪,让人无法忽视心头警惕。
天色黯淡,几个小厮却还未回,李辞也不归。往日也这样又不靠着谁,今日看着窗外,心里却莫名没底,仿佛将要发生什么。用过膳在案前翻李辞书房里拿来的兵书,却难以看进一字,就在此时,秦氏行色匆匆进来,神色有异。
“王妃。那位韩姑娘,不见了。”
翻页手指一顿,果然出了事。
这位韩姑娘就是之前北上涿郡住店时被杀的客栈老板的女儿,回京后因此事牵扯众多,李辞唯恐此女也遭毒手,故一直留在王府偏宅。
无亲无故伶仃一人,这么一女子,好端端的没了?!
“偏院今日没有人么?”
“往日其实也没有…刚刚其影去送饭,才说人没了…”
江可芙回府不久,不知这位韩姑娘在府中什么境况。只看妇人眉眼纠结为难,心中瞬间明了几分。当初二人北上,李辞却送回府一个孤女,后来她又失踪。韩姑娘身份不能明说,李辞该也很紧张她安危,众人很难不猜想。尤其底下这些心思活络的婢女小厮,怕是对韩姑娘不大上心。
蹙眉,此事重大,责备的话就要出口,到底咽了下去,急匆匆与人赶到偏院,房内布局却瞧不出异样,白日就无他人也不能断定失踪时辰。
蹙眉,招手叫一旁低头的其影过来问话。正说着,却听外面忽起一片喧腾吵嚷,心底一沉听声是王府外院,似一下涌进很多人。不安扩大,便要喊外面人来,就见一小厮连滚带爬一下扑进,声音带颤险些栽在江可芙脚边。
“王王王妃!冲进来了!好多兵!好多!…是王爷!王爷,王爷在宫中不好了!”
“什么?!”
第九十二章
华灯初上。慈恩街人流熙攘叫卖不绝,仅几尺远一墙之隔,禁宫却笼罩在一层死寂之下,难得明亮堂皇的玉泽宫内,压抑更是令人喘不上气。
李沐凝醒了。皇室血亲几乎都在殿内,欣喜却不属于这里。李隐坐在上首,面色阴沉,地上散落着一堆纸页,是被人狠狠撕扯又掼在地上,一片狼藉。与宗亲不相干的几个宫人也在,跪在地上一言不发,沉默得看向身前,跪在同一片冰冷地面的,却是而今的国母与几位殿下。
“你。还有什么想说。”
“臣妾冤枉。”
情绪难抑的落过几滴泪,妆面花了一点却并不难看,相反的竟比平日盛装更鲜活漂亮,钟氏此时面色沉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在上位者眼中,却成了另一种信号。
李隐冷笑。
李盛读懂急切抬眸想开口,李隐突然拂袖,案前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刀子似的目光扫过。
“你闭嘴。”
“你冤枉。好!是那婢女死而复生污蔑你,承王也要害自己的养母嫡母,沐凝醒来疯了一并来撒谎陷害。你告诉朕,你若真关切她,她怕什么?抖什么?刘氏贪权齐王有不轨之心确实可恶,最可恶的却是你这毒妇!这后宫若想哪一日曾有半刻消停,好一个天下女子表率,你倒真不辜负你家的门风!”
提起又是震怒,甚至搬了夫妻年轻时的旧事——早年钟家内宅一些不可说,只一想殿内此前发生种种李隐就觉还不如掐死下首之人大家清净。
事有转折,证据确凿,贵妃刘疏音谋害八皇女系为皇后构陷。
李隐震怒之余心底隐隐泛上悲哀。
一切的源头是午后御花园淹死一个宫女,打捞后核对,是玉泽宫的粗使,却在将要抬出去时承王在她衣物内侧发现绣在暗袋中的血书,被浸泡依稀可辨,不是她的,倒像此前慎刑司死去的名“缨若”的大宫女。字字句句控诉皇后,指使她给公主下毒陷害贵妃,欺骗自己此前在宫中长姐的死也是贵妃谋划。
掀起轩然大波。
皇后不认,人皆死无对证,再令他生疑的却是李沐凝转醒后面对钟氏的恐惧胆怯。甚至对沈妙书,都怯怯着挪远。
直至更晚禁军统领带入宫中二人,牵扯出两件大事,一切都走向了难以置信。
玉泽宫的缨若竟没有死。在宫外遭人追杀,被捕获的人中甚至有昱王府的随从。她自言钟氏设计她假死送人出宫履行她替她做事许诺的条件,却心中有愧于公主贵妃,悔恨又担心钟氏之后灭口,在慎刑司留下血书转交宫中友人,却不想友人竟也因此遇难。令提起知晓此事的还有一人名“安怜”,核对后便是李盛那晚曾遇到埋药渣的宫女,如此,却有李盛知晓钟氏所为,安怜的死竟有李盛灭口之嫌。
一言之词自不会偏信,直至缨若提起自己在宫中死去的长姐,玉泽宫此前的大宫女,在禁军案后被处死的盛缨灵,声泪俱下钟氏如何欺骗自己认错了凶手,一直在后殿帘内默然的李沐凝忽然也泪流满面,最后奔出呼喊“对她不起”,钟氏的罪行在真正受害人的口中清晰确凿。
当年事起皆因刘氏有意祝家子弟,钟氏担忧此亲事威胁东宫地位,便着人深挖起早前察觉过的李沐凝同旁人有私的证据,虽未挖出沈纵,也成功胁迫了李沐凝,拿捏她一同做戏,饮下毒酒,又在墨林轩安插宫女做巫蛊人偶,扳倒月婕妤,打压祝家,也让刘祝两家交恶,便心知肚明是被挑拨,也再无结亲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