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盈盈——鹿清圆
时间:2022-03-09 16:34:06

京中的趋炎附势此时显现,却也本就人之常情。便有心想关怀,还是自保为上。但既有权衡利弊识时务的俊杰,便自有一腔孤勇只念情谊不计得失的莽人。李辞那几位小兄弟是,与“莽”字根本不沾分毫的徐知意也是。
消息传出没多久人就来了。林翼北带着齐铮与盛岸,见了江可芙寒暄着纷纷报了家门算是头一次正经见面,虽是为李辞而来,却还是宽慰了她好多话。
徐知意后脚来,下了马车急匆匆奔内宅,少有的失态。
“臣女在家中听闻,这,这究竟怎么…陛下何至如此迁怒……”
“圣上安排自有道理,也不容我们置喙啦。盛京还好,比金陵离涿郡近些。先喝茶吧。”
平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有些急切了。她听闻此消息心头就冒出再不能见李辞,赶来路上之焦灼也不过为再看他一眼。此时静下来,见江可芙笑着反宽慰自己,立时泛上来对什么都不知晓的她的愧疚与负罪感,竟慢慢压下因李辞而生的苦涩。
“那王妃,定要保重身子,盛京更北,比涿郡还冷些……王爷,王爷也是,在金陵温和天气里惯了的人,恐怕不好适应。定得好好的,臣女信,你们会回京的。”
“借你吉言。”
“……臣女会替二位诵经祈福的。”
*
晚些时江府的人来了,带了江司安的口信,没什么多余的,只说盛京冷不太平,因年轻时在盛京呆过,就是说了些到那边平日该注意的。提了盛京几位官员为人怎样如何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便再无其它。末了道今日不见,明早出城上早朝他也不相送了,以后总能再见,并无旁人以为的那么山穷水尽。莫要听外面那些人闲话。
自此,也算与金陵将近两年的这些牵扯告一段落,次日天蒙蒙亮,一行人便出城离京了。
清早的天有些凉,出城看远处尚还一层雾气,衣衫外披了件斗篷,执意坐在车辕上,看看前面骑马的李辞,又回望金陵城。
之前进京探出车窗第一次与这座城相见时是什么情感,早已记不清了,大抵不过对新鲜之地和本来的家与家人的期待。与这座城本身无关,是她人生经历赋予的心情。
依稀想起林府曾经有位先生,是在金陵蹉跎数十年未能入仕最后心灰意冷离开的。有次教书时看到一句金陵繁华盛景的诗,不由感慨数十年身处金陵,却似乎永远被那座城挡在外面。金陵冥冥里不认他作城中芸芸,他也难以生出无心所向即吾乡的归属,互相磋磨罢了。因为那点执念,却多年才恍然。
江可芙觉得此时自己就似那位解脱的先生,但比先生幸运她一直都有点清楚的。她并没有很向往同渴望这座城,所以离去时,除了对亲友分别的一点怅然,也再无其它。
暗道确是无人长亭相送的走心里才潇洒得起,无意识摆弄斗篷的带子,望着城墙,却忽然在目光流转间瞥见城楼上一有些眼熟的身影。距离有些远了,但她眼力又好,定睛仔细分辨那负手而立在城楼上远远眺望的人影,衣袍的颜色,答案呼之欲出。
心头微微一震。
“爹……”
轻声呢喃,手上动作也下意识停了,飞快的眨了几下眼,就仰头开始抑制跟着鼻头蓦然泛酸眸中酝酿的水汽。为人父母说话怎么不做数呢?昨日,不是说不送了么。
衣袖匆匆抹了一下脸,远远看着城楼,上面的人似乎并未察觉她已发现,想了想还是撇过头,装作不知晓好了,江司安不想让她知道,她也不必发现后刻意提及。或许在父亲心中,没有不舍的离别才是他们分别的最好方式。毕竟,天下从来也不是所有分离,都长亭折柳,有那么多仪式与准备。反多的是猝不及防同遗憾无奈。
吸了吸鼻子,幸而恒夭没听见她那声“爹”,江可芙不再看向城楼,决意留给父亲一个潇洒不留恋也让人放心的背影。
 
第九十四章
 
这一路不紧不慢,翻山越岭千里迢迢的,十月中旬也终到了盛京。
比预设好,又比理想遭。
偏远之地,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并非无理,此处又从未有过外封皇族的先例。且战乱频繁,朝中多年未能彻底解决百姓受北燕所扰之苦,不说仇视朝廷,但多少不满,就在他们进城时已感受出来。
街上生意照旧,与他们的车马也不避让,反有几人直直就奔着来了,蹙眉感受投来的不友善目光,江可芙将风吹下的碎发别在耳后。转头,是本该出城相迎还迟了的盛京知府与总兵,一唱一和,皮笑肉不笑的与李辞解释,百姓谋生不易他们不忍驱赶,素闻殿下宽仁望宽恕如此不敬之罪。
这话么,倒不似父母官,是暗里给他们下马威来了。但现今境况李辞是不便追究的,平日他又不是会问责的人,纵是看透二人心思也不能多说,来日方长,初到此地就结梁子于带来的一众人都不好。故只能点头反要称这父母官做得不错。
“卢知府真风趣,见面说久居偏远未见过天家我们进城才认出来,怎么这一会儿就知殿下宽仁了?为百姓何必多解释,倒好似将殿下架起来成全二位爱民的名声。二位自无那般意思,全当我小女子之见心思窄思虑重吧,我听着不大悦耳。”
姓卢的知府一僵,有一瞬失态,旁边总兵的脸已迅速垮下来。李辞诧异回首,轻轻冲她摇头示意莫冲动,知府尖锐笑声后赶紧圆滑的圆过去,还与江可芙赔罪。
这话李辞自然说不得。若论起为女子的“好处”,江可芙而今是回过些滋味来,除却些流传千古的巾帼,世人自是当女子都无甚么见识,故她们说的话也少有放在心上的,虽是可悲,但此时说些回怼之语旁人也只会做妇人之见,故这话她说得,李辞说不得。且临行前江司安就叮嘱过了,盛京为年年那点战事知府总兵换了一茬茬比收稻米还快。现今知府卢宗见上任三年算久的想必有些手段。他就是盛京人,又奸且滑,地头蛇一条。而今他既先发难了就得压下,叫人知晓他们虽失圣心但断不是任他们做盛京对朝廷不满的靶子的,剩下一个总兵成榛倒不必理会,只是个会喊打喊杀的武夫罢了。
算是平局,让他们到底不能糊弄怠慢,江可芙笑笑受了这赔罪。之后便无甚过分之举。车马至卢府别院。因盛京无皇室宅邸,已挑选过一块地建宅,还需时日,只能暂居卢宗见的宅子。
卢宅。
进城反将一军,卢宗见面子上便做足了。宅子不比昱王府大,但一切齐全,还从自己府邸遣来几十人以供驱使,道若用不惯,明日也是要再招人手的。
秦氏坚持跟着他们来,带着拒绝回江府定要跟随的柳莺竹溪,忙活大半日将卧房收整好。此行带的人不多,盛京不是好地方,江可芙将能遣的都遣了,所以后半日倒腾宅子,侍卫宿衍和东流都跟着打扫规整。
晚间一切妥当,江可芙执意让他们一起在正厅跟着用了饭,说些感谢他们跟随的话。本没什么,只因经这么多都算自己人,日后在盛京同船共渡。听话离开的人她替他们欣慰,而一根筋定要千里相随的,她记念感激。
苦中作乐就当一起庆祝换了个新地方要开始新日子,大家共勉定要在这荒地也过出名堂。谁提议小酌一杯,推杯换盏,最后却变成倒的倒,哭的哭,发愣的发愣,醉话的醉话。
“以后谁再提喝酒叉出去。”
知晓自己酒品不好抿了一小口的江可芙只恨自己醒着,这边拍拍嚎啕大哭“小姐日后怎么办”的恒夭,那边按住把饭菜往手帕里裹说要做香囊的竹溪。东流平日沉默寡言像个厉害剑客却是一杯倒在一边睡得踏实,柳莺不撒酒疯却头晕腿软站起来就栽。
头疼的与管家,秦氏宿衍三个将人扶的扶劝的劝各自弄回歇息处,又喊人将桌子收了。一回首李辞还坐在位置上,也饮了不少酒,沉默的垂眸不知想着什么,看不出醉是没醉。
大抵有借酒消愁的成分,江可芙叹了口气,过去上前轻轻推了他肩膀一下,唤声“李辞”。
他抬眸。眼睛清明得很,反叫江可芙一时发懵不知叫他做什么了,对面笑了笑。
“我可没醉,出去走走么?”
十月的盛京已有寒意,家家户户闭门也早,黑漆漆一片、无什么高耸建筑,一眼就能看见远处城楼点点星火,盛京驻兵无时无刻不在提防关外的北燕。头顶明月,少见的亮,像《千里月明图》,但在边关,没有不熄灯火的不夜城分辉,是常见的好光景。
披了件厚披风,与李辞一前一后走在盛京城的大道上,除了偶尔擦身的风声,万籁俱静。也就是这样,江可芙反不知从何处说了。
“盛京夜里真静,其实也不晚呢。”
“嗯。”
“很久没见过月亮这样亮的时候了。唔,也不是,金陵城就亮,自然也没心思看月亮了。”
“嗯。”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二人迎风不声不响的走了一段。半晌,觉得自己再不起话头李辞能闷声走一路,回首看看身后两个渐渐拉长的影子,江可芙轻笑一声,抬眸朝李辞近了一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儿多两个出来,你说谁多余?”
李辞愣了一下,有些莫名。
“我多余呀。你,醉酒,头顶明月,身后随影,独酌无相亲应不应景?我在这儿没话找话身后拖个一样无诗情的影子,多煞风景。”
这是调侃,李辞听明白,也笑一声,垂眸道:“你怎么这么多挖苦人的词?”
“这是挖苦么?你叫人出来走走,却只会‘嗯嗯’,你的字也别叫什么无别了,姓李名辞字嗯嗯。要不就和之前的字排着,字无言,你看,像不像你兄弟。”
“这不是在走着么?也没什么律法定下出来走走定得说话吧。”
“行,就是嫌我烦。那你自己走吧,走回金陵去都没人管你。我要回去了,吹着好大的冷风和你找罪受,我当你要说什么大事呢。”
作势要转身,被李辞轻轻拽住衣角。
“怎么不是大事了?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便都是大事了。既都是大事,那我没道理插嘴啊。”
“可别,埋汰谁呢。”
撇嘴摇头似受不了这言语还作势抖了抖身子,却顺着他揪着衣角的力道近了些许。抬手呵了一口暖气,想了想,偏头道:“我再陪你走一段也行,但你回去得跟我下五局象戏。”
“象戏多没意思,玩乌鹭吧。”
“你真是只会哪壶不开提哪壶,乌鹭我不会,非要玩黑白子,我只会五目,你要不用人陪我就走了。”
“欸我这不忘了么?象戏,就象戏,谁再玩乌鹭谁就是个鹭。”
“别呀,好好的鹭鸶招惹谁了,真作比也当是乌鸦。且乌鸦也委屈,人家明明聪明的很。不像个别人,脑子不灵光,嘴也不灵光。”
 
第九十五章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盛京安顿下几日天气愈发寒,由着柳莺给自己系上一条眉勒,恒夭端着炭火进来道大清早就阴着莫不是要下雪了。
“那燕人也差不多又要干活了。天冷就三天两头的跑来,比金陵巡夜的禁军跑钟秀路可勤快多了。”
妆匣里随意拣朵珠花插在髻上,江可芙搓搓手喊竹溪替自己灌个汤婆子,又努努嘴示意恒夭多送个炭盆去隔间暖阁。
这天确比涿郡冷,且在金陵近两年她也有些娇气起来。李辞更是,年初虽在邯郸吹过刀子做的风,但许因心情影响,前几日还是让风寒钻了空子,来势汹汹的还不轻,需得仔细照看。
“药好了么?跟饭一起端进来吧。”
回头望了望,能听见李辞跟恒夭说话,说他没那么弱也不冷,让把炭盆移到外面去。
“李辞你别叽叽歪歪了。赶紧好!半夜咳个没完,没冷死也先被你吵死了。”
汤婆子来了手心暖融融的,满足的喟叹一声,江可芙接过话茬儿,听那边似是无奈一笑,也没还嘴。抱紧了暖源站起来,“不饶人”又加一句。
“逞能的人病更重。我这种真正身强体健的人怕冷也是不会染风寒的。老老实实裹着毯子喝你的药去罢。我要出去玩儿了。”
盛京没什么新鲜,有的涿郡也有,没有的涿郡还有,但一直关在宅子里也是不成的,日后常住,人与景都需熟悉才是。
“你等等我一道。”
李辞闻此要披了袍子出来,才一动不知怎的就好一顿咳,江可芙笑了声娇气,心里却谨慎。他病来得急,更有那事心头郁结的成分,这几日该好生休养,当即只道药都没喝一道去哪儿,不待李辞答,就披上袄自己出门了。
金陵的冬是冷里带湿气侵骨,北境相反,干燥的地冻天寒,风能吹得人手脚裂口。说不清哪个更不舒坦。江可芙不喜冬日,偏又爱雪,勉强算盛京小胜,雪比金陵那下得抠抠搜搜的痛快多了。
“这他妈了个巴子的鬼天冻死,还替他们搭狗窝。妈的,那一对儿王八羔子指定还在被窝里躺得舒坦。王府?呸!老子这是给他娘的一群王八蛋造的坟!”
入城时卢宗见提过府邸需得来年入秋才好,天冷再加岁末,且众人不太愿意,他得时时去监工。江可芙知晓这话是真,李辞还提过先不要动了,今日想起来去看看那片地皮,走过两条街,才瞧见那围起来的地,一群人懒散的散在各处,抱怨的咒骂声就被风“殷切”的送来。江可芙皱起眉。
“那什么狗屁王爷这几日好像倒了。姓卢的说风寒。妈的,南獠子就是病病歪歪,老天要开眼收了去算完,我们还在这儿搭他娘。”
“那他大老婆小老婆年纪轻轻的不是要守寡了。哈哈哈进城时车上那小娘们儿长得还挺标致的。可惜了。”
“妈的。钱老四你狗眼也就看得见这。”
“欸。姓钱的!你别只说,有贼心没贼胆,你祸害的他妈还少?到时候半夜摸进去,嗐,男人都死了,那小娘们没准就从了呢哈哈哈哈哈哈。”
这些人自不缺粗鄙下流,提个龌龊念头,立马有人附和,跟着一帮人哈哈哈大笑,似臆想讨到便宜他们就不再身处天寒地冻砌墙,言语越发不堪入耳。
“其实那小子长得也他妈像个娘们儿,又病病歪歪,他娘的,你们谁去过那馆子,像不像小倌…艹!谁他妈打老子!?”
身后是怒气冲冲:“你这贼孙子的祖宗!滚过来给你祖奶奶磕头!”
知晓冬日开工一事自己并不占理,但却也并非欺压了人定要给王府做工,尤其后面这些污言秽语,已压抑情绪四五分,但闻此江可芙还是忍不住不出手,路边抓起块儿砖头朝着接话的后脑勺就要飞去,只怕怒气下无轻重砸死了人,临时偏了准头砸上肩。
“你姥姥的!老子是你祖宗!
被砸的是最先提江可芙的钱四,骂骂咧咧回头站起,一群人也转过看戏。就见一穿浅藕荷色短袄搭织金裙的少女又掂起半块儿砖头,横眉叉腰,眸中怒火烧得熊熊。身形看去娇俏纤弱,对上一群大汉却丝毫不憷,气势甚至有一瞬压得他们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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