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儿,我来写吧。你刚不是说要写寄回江府的信么,你二妹妹成婚了。去写那个吧,总不能为一个人走了,其余的喜都要耽搁……这消息早晚要来,做儿子的能为她做的也就这么一点了,怎么你要还替人包办?”
知道他看的开了,只是死讯突然。江可芙没有勉强,松手将笔让他。从案角最底下抽出枯梅色彩笺:“行,这在理。那我陪着你,你写奠,我写囍,真是大喜大悲了,咱俩匀和匀和。免得一个痛不欲生,一个乐极生悲。”
托腮撑在案上,说句玩笑话。李辞牵了牵嘴角,面上柔和几分,就执笔垂眸,挥毫在纸上游走。江可芙也不再言语,拿出昨日收到的信,又细细看了一遍。
同样是来自涿郡,带来的却是两个极端。钟氏死,江霁莲成婚。因字里行间的主角与她理论亲近,实则疏远的关系,其实心情的起伏多是突然。这是两个初至金陵时,给她带来最直接的不快的人,不能说忆起旧事丝毫不介怀,倒也并未宽容至此,只是明明两年,物是人非过眼云烟的感慨竟那样强烈。
叫人唏嘘。
此前,金陵皇城。
庭间琵琶树郁郁葱葱,熏风阵阵带来隔墙甜腻的香。门外哪宫新宠轿辇经过前呼后拥一队人,愈衬得凤栖宫内凄清。内殿尽是素白,曾经的主子被废也不曾离开这里。算是天子对少年相伴的发妻最大的宽容。宫中虽不发丧,尸首还是送还到钟家葬入本家墓地,也允许了她的儿子在此缅怀悲痛。
李盛一身缟素的坐在内殿,木樨和木灵点上了往日所剩的最后一点香,为他营造最后一次假象。殿内已搬空了,钟氏的痕迹所剩无几,过完今日这里彻底清净,也许不久,就要再住进一人将此前种种彻底填在地下。
“殿下。”
坐了很久,久到日头偏西,木樨和木灵因钟氏的关系被李隐所恶,没有案例分去各宫,被遣回了钟家,今日打扫最后一遍,也该走了。
“殿下切要保重身体。娘娘泉下有知,也是欣慰的。”
李盛看过去,面上无喜无悲。
“二位也要保重。出宫也好,父皇不必时时忆起母后的不好,你们也不必触景生情。是好事,好事。”
深深环顾一眼殿内,李盛起身走出凤栖宫,沈妙书一身素色衣衫正站在庭中等他。夕阳已被宫墙截成半个,昏黄暖融融散落,将庭中枇杷树染成黄色。莫名的,想起那句“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走吧。这里,日后就没有母后了。”
沈妙书不语,默默挽上了他。她能感受到丈夫的悲伤,也能感受到他的平静。这件事至此就过去了,此日之后他们要往前看,路还长得很。
“不知无别那里怎样了。”
“会没事的。七弟都明白。”
想起远隔千里的手足,不免又一层担忧。沈妙书轻轻拍拍的他手小声宽慰,二人迈过凤栖宫大门的门槛。
还是回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宫室正殿的门。他想起少时到时辰去尚书房读书,离去时,一回头就能看见钟氏站在那里目送他,眉眼温和,笑盈盈道声“去罢”。
莫名的,心口一阵抽痛,像是意识中的,又好似真切的痛楚,紧随而来一阵眩晕,恍惚间心头再次一梗,不觉躬身,一股温热腥甜自喉咙涌出,一片血色飞溅在凤栖宫前青石地砖上。
眼前模糊重叠的影子中有沈妙书紧张的目光,倒在地上,李盛在声声急切呼喊中昏死过去。
“文则!文则!”
*
一封带着变天的消息的信从宫中悄悄递出时,金陵已经不是过去的金陵很久了。元庆十六年八月,盛京的昱王夫妇收到太子妃密信,太子李盛身中剧毒,时日无多。
钟氏一族的寄托没了,大启日后的福祉消亡,一切走向了未知。
江可芙不知道这封满含怨念的信是如何从宫中递出的,甚至无法相信字里行间深重的怨怼来自温和恬静的沈妙书。她控诉下毒之人的黑心,指责查案之人的无能,怨恨帝王的冷血。李盛的毒中得不明不白,没有结果的案子最后不了了之。她说自己如何数着日子在绝望里走,李盛却还安慰她终于远离了奏折能与她多待片刻。
钟氏的死是必然,但到了李盛,李辞与江可芙都慌神了。
这是一封秘密寄来的信,且与信中所提太子中毒时日已相去将近三月,宫中有何变故非天子驾崩太后离世需人奔丧,其余确是不传与藩王的,或许还需提防藩王知晓,所以并不意外,让人复杂的是,结合此前种种,下毒之人不外乎齐王一党,沈妙书如此聪慧,却只字不提,不免蹊跷。
若是恐人半路截下故而不说,那么对李隐的怨怼之言要比污蔑齐王的罪名大得多,如此解释便未免牵强。或许是关心则乱?或许是宫中还有旁的事,他们不在宫里便不知此事究竟如何扑朔迷离?又或许…
心头忽然闪过什么,李辞突然起身径直到书案上翻找起来,半晌,终于翻出一封信。认出上面火漆样子,江可芙微微蹙眉,片刻,竟也想起与此信相关一事凑了过去,直到两道目光交汇在同一句上,二人抬头,都捕捉了彼此眼中那抹暗芒。
那是李仪卿今夏至金陵参与钟氏后事时寄给他的信,知晓小弟无法回京,故宫中人与近事都有提及,让二人忽然想起的是那一句:算来也近两年不曾回宫里,金龙殿内侍都眼生得很,若非见了沐季还当走错了地方。
当日看此信时二人便曾就此多想了些事,此时忽然便和沈妙书的信联系上。金龙殿的事江可芙不知晓更多,却也明白这些近身之人天子便要换,也断无尽数变新人的道理。李辞对这些人更了解,想起离京之时金龙殿几个内侍,短的也不过才侍奉三年,久一点的七八年,但年岁都不大便无死的可能。若说犯了事,更荒唐,会有除却沐季短短两年便全犯了大错的可能么?李仪卿写下此事时许以为这些人早前便换了,但此时他们瞧见这句话,却后背发起凉来,或许都不是这两年间,甚至有可能也不过这三个月的事。
尤其李辞想起之前金陵不曾撤走的眼线给他送来的消息,当时并未太在意此时却越想越冷,那是上个月,消息称外城禁军现今夜里要巡五次城,前三次和之前一样自皇城前起分三队走慈恩街在街口分开各巡一条主路所经地带,最后原路返回。后两次不太一样,依旧三队分别从皇城起走慈恩街至兴庆街,永安街,钟秀路,完后还绕到皇恩街变回一队,最后绕过城门,才算巡完。
若没有那个猜想,至多只觉这巡法毫无章法奇怪得很,做排布的人怕是不了解金陵城街市乱分的路线,可而今再看,兴庆街住着镇国公辅国公,永安街住着兵部尚书,昭毅将军,钟秀路住着张太保。如此罗列依旧杂乱无章,但只找到一个共同点就够了,他们都是早年打过仗还留在京中的“旧臣”,家中都养着一些身手不错的仆从…
要变天了。
当晚,在盛京静谧的夜色里,昏黄的灯火下,江可芙两年来第一次看见李辞面上出现那样严肃的神情,又要同她商议让她做重要决定么?毕竟上一次这种神色,是离京时了。
“可芙。我要回京。”
这话从一个藩王口中道出是令人惊恐的,即使有那猜测在前,也荒唐得很,江可芙却丝毫不意外。
“是得回去了,我也要去。”
震惊的反是李辞,似乎要开口给她分析一番利弊再要她做决定,江可芙笑着打断了他:“你别自作多情,谁也没想和你一起死。只是确实很蹊跷啊。而且,我想我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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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做了决定,眼前难题便是如何掩人耳目的离开盛京。李辞去见了卢宗见。
其实自初至此地的几件事后,卢宗见便未再行挑衅算计之事,逢年节还会登门拜访,王府建成后因不是自家宅子来的便少了,却也算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李辞知晓此人聪明圆滑,并不轻易与人结仇,此前种种原为试探,并未有何真正敌意,故与其瞒过所有人不如找他实话争取信任,让这知府行便宜给他们打掩护。卢宗见答应得确实爽快,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一个失势皇子能有这些消息已属大逆不道,甚至不要李辞开出的条件,只道若此事为真,他们事成自己再提便是。
如此,二人便上路南下了。
灯影憧憧,半室昏沉,阴暗墙角窸窸窣窣一只胆大耗子忽然略过脚边,江可芙余光扫过,微微蹙眉极快的踢过去一脚,但听细微一声惨叫,那耗子被踢得翻个跟头,闪进黑暗中再瞧不见了。
此行特别且赶着日子,如此便不多考虑歇脚之事,今夜便被天色截在个城外,倒是找到个小破庙,随便收拾一下就将就了。
破案上烛台落尘,和观音上蛛网相得益彰,还在那里追着耗子赶,李辞取出一张面饼,叫江可芙歇一歇。
“赶一天路了,不累么?怎么还和耗子较劲。你属猫的么?”
只管挥着剑,不住跺脚口中叱着,这间歇才回头望一眼,江可芙道:“就是不舒服,这东西最可恨了,涿郡的时候我舅舅送过我一副上好的马具,不留神便被这些畜生啃了,这以后我见一回便要赶一回,真是想想就气。”
李辞笑道:“可见这是多记仇了。我自小被耗子啃的东西也不少,也没你这么恨。”
“这能比么?你自小什么好东西没有,啃了自一堆人再捧更好更新的来。不过宫里也有耗子么?”
“宫里是多好的地方么?不常见是真,但库房里不怎么清点的东西被啃得就多了,母后又不怎么在意,到最后都拿这个搪塞,程怀恩还背着皇兄和我抱怨,也不知是真啃了还是被倒出去卖了。”
不经意便提起旧事,这皇兄自然是李盛了,江可芙愣了愣,回头朝阴影里又踢了一脚,没接话,李辞也叹口气,片刻,道:“先来吃东西吧,这些耗子也不怕人,不见血不跑,宰一只又脏了剑,我备了药,一会儿撒一些就是了。”
深夜,二人在观音前入梦。
不是个很好的梦,里面一片水深火热,最后仿佛还有人在轻声唤她,夹杂着“嘭”一声重击,忽然惊醒,感知着汗津津的掌心,睁眼便是李辞,见她醒来似松了口气般,不及说话,大门处“嘭嘭”两声巨响,那扇本就岌岌可危的门被外面大力摧毁轰然倒地,震起一室灰尘飞扬。
李辞抓起剑塞在江可芙手里迅速起身,在远处夜猫子的啼叫声中,一个黑影立在门口,却没有他适才出手那么“聒噪”,一言不发的,手中寒刃就直逼李辞而来。
“躲开!”
长剑出鞘,横在身前相抵,李辞喊了江可芙一声,少女即刻跃起一个“鹞子翻身”正落于人影之后,未出鞘的长剑直抵这人背心,想将人制住,却得了李辞一声焦急大喊:“别!你制不住他!”
不由一愣,剑鞘已直直戳上背心穴道,一股怪异的阴邪之气忽的窜出,极为霸道,震得她虎口剧痛,“哐当”一声,长剑落地,手臂酸麻一时竟再难举起。本只道是个寻常杀手,再厉害能如何,却连手都未还就已被伤,江可芙不忿便欲拾剑再来,殊不知李辞那适才一招便已认出来人,不然不会喊出那句“制不住他”。
“别逞能!你闪开!这人是影司卫!”
看穿她意图,恐此人回身去对江可芙,李辞赶紧连出三剑对准此人要害之处使其无法分神,江可芙一怔,拿剑后撤,可见打斗正酣的两个影子,李辞却不占上风。她若不上去分此人的神,这情形怕是要糟。长剑出鞘,即刻便已闪到李辞身侧。
“这人什么来头?”
剑刃从身后划过挑开黑影砍向李辞肋下的刀锋,转而斜刺直逼此人一对招子,回身空隙,江可芙发问,李辞答道:“影司头领,是个练邪门功夫的哑巴。所以我叫你别和他对上,他一身功力邪门得紧!”
幼时在李隐宫中便见过此人,沉默得当真便是一个影子,总是带着一副面具把脸遮住,却依然能看见脖颈处一道可怖伤痕上走被遮掩在面具底下,还曾把他吓到过。后来皇陵案东流和宿衍曾和此人合力抓过人,回来便道他所习功夫十分怪异,内力阴寒,怕不是什么正道。
且这人不会说话,一双眼睛总是默然得又似什么都没装下,又似里面全是寒冰,便更显阴鸷。联系那道脖颈的伤怕就与此有关,李辞总觉他心里怕已十分阴暗扭曲,还曾暗道还好是为朝廷效力,适才那一招认出不觉大惊。
此人不同其他影司卫,有李隐口谕便可调遣,是非李隐面见口传不可的,且若非重大之事,此人不会离京,如此,便再怀疑此前猜测是真,见此人也不觉心头一颤,李隐已知晓他行踪了想杀他?
亲生父子,也不想听他如此缘由?这般绝情。还生怕他死不透么定要命身边最狠辣稳妥之人来。
如此想着李辞心头隐隐悲凉,手下却带起一股狠劲儿,李隐想他死,但那些猜想绝非空穴来风,且时日有偏差,京中绝对有什么变动,他必须得去。
这头江可芙不明就里,只当是齐王派来的人,瞧他出手狠了便觉幕后指使已确定,当即精神大振配合他一招一式,二人竟渐渐有压过对面一头的趋势。
乒乓之声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二人势头再盛也终归年纪轻,于武学领悟便比同龄习武之人高些,也终归不如这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影司卫,且一路风尘仆仆,便自己不觉,身体也终归有疲惫藏着,打斗一长便显现出来。更不论适才江可芙被他内力一震,竟隐隐伤了心脉,百招之后就觉内力渐渐运行不畅。
再看对面,竟是时辰越长他越得心应手起来,便被李辞刺穿了右肩,左手使刀也不见劣势,反而刀锋忽然飞快袭来,不知是个什么招式,便如刮起一阵全是刀子的风来,目光所触都是利刃的影子,四面八方而来避无可避,片刻二人身上便已全是那刀留下的口子。
退后两步,心头一梗,江可芙忽然喷出一口血来,不及躬身尽数留在了李辞衣摆上,慌忙回首李辞便欲抢上来扶人,一分神被对面砍中,又添一伤。
若此时有人经过此地,定要叫声出了人命,被适才那阵“刀风”所伤,李,江二人身上俱是细小却又密布的伤口,且那刀法怪异,伤口小却短时间内难以愈合,二人打斗全身都牵动,便不停流血,所着衣服颜色浅淡,此时看便如同两个血人。
“你别看我,看他!”
见李辞又挂彩便急了,不由又咳出两口血,按着作痛的胸口江可芙平复喘息,却连呼吸都是痛的,尽是血腥之气。如此不觉便上来了气性,偏要强撑着再运功,不顾疼痛握紧剑又抢了上去,横过要替李辞隔开那刀刃,却是“当”一声兵刃被狠狠一撞脱了手。
那人似早知江可芙会接他这一刀,见她心脉受损决意再重创她,这一下竟用了十足的内力,江可芙登时虎口崩裂鲜血直流,眼看兵刃脱手,心头狠狠一滞便有剧痛袭来,眼前竟黑了一瞬,再恢复明亮也是一片地转天旋,见刀锋再逼来也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