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芙!”
李辞从她抢上前要揽她躲开出手便慢了,此时见那刀直刺向心口,便是扑她躲开也必要受伤,虽能轻些但她模样显已半分伤都受不得,千钧一发,电光火石间李辞竟直接飞身扑向了那影司卫,空手便去握那刀刃硬要调转方向。
惯用长兵刃之人,近身是大忌,且李辞拳脚之上却是比之用兵刃还差此人一大截,为救人不得已为之却让自己身陷险境,这人成功被他扑去一侧,自己心口却被此人拍下一掌,一股阴寒之气侵入体内,竟逼得身上细小伤口登时血流如注,已全然成了个血洗的人。
刀刃被狠狠抓在手里,掌心伤口已被划得深入几寸也不能松开,李辞膝盖狠狠抵在这人小腹之上另一只手死死掐着他肩膀伤处,指缝间渗出的血才让他感觉几分畅快。这人也撑不了多久了,他决计不能泄气。
二人僵持着,江可芙已稳了心神,跌跌撞撞的捡起地上的长剑,便提着走上前来。剑锋对着被李辞按在地上的影司卫,因受伤拿不稳,剑尖对着那颗头颅不住的抖动。捕捉到身下之人眼中嗜血的狠戾,李辞手下不觉更加用力,江可芙咬牙稳住手一剑便狠狠刺了下去。
“嗤”一声,两股鲜血飞溅,二人都被溅了一脸,与此同时李辞只觉左手巨痛竟似被那刀刃划穿,恍惚间被一阵大力掀翻在地,一道寒光从身侧划过,还跟着一声嘶哑的,近似野兽的吼叫。
大门斜过的昏暗月色夹杂着一样阴暗的夜风,那影司卫举着鬼头刀立在那里,一身黑衣看不清身上的血迹,但转过的那张带着诡异森然的面具的脸一侧,正汩汩的冒着鲜血。江可芙一剑削下了他的耳朵。
一击不重,江可芙已然泄力,再也控制不住手长剑掉落在地,面上飞溅来的血尚余温热,浓重的血腥也在刺激着她名为恐惧的感官,李辞已被他挣脱,看来也已重伤再难起身,眼看那黑影举刀朝自己逼近,竟脚下一软直接委在了地上。
兴许越到此时越是会胡言乱语,看着那只被自己削掉的耳朵,江可芙忽然喊道:“李辞!我,我要死了,你说,我再削他只耳朵,他是不是就又哑又聋说不出也听不见了?”
李辞正忍痛撑着剑站起,忽听此好没道理的言语,生死关头,偏就十分引人发笑,那举刀的影司卫竟也被此话弄得一愣,继而仿佛觉得这是在拿他玩笑,怒不可遏挥刀便去。
大惊,李辞却不及上前,惊慌之下手中长剑投掷而出,生怕不能拦下,用尽全身力气,却被那影司卫一个反手拂落。江可芙衬此间隙一咕噜就爬了起来,扑到一旁捡起了自己掉落的剑。
“反正要死了,我便砍来试试。”
跌跌撞撞起身,李辞喊她不要近身,此人盛怒之下出手更狠辣,还未说完就“哇”的吐出一口血来,身上伤口的血也还未止住,他甚至觉眼前发黑,血怕不是要流干了。右手狠狠按在左手被刀划出的伤处盼疼痛给自己几分清醒,却闻一声惊呼。
江可芙其实没想近身,只随口一语,但受伤之人行动迟缓,已被影司卫逼上前一把提了起来。此人手劲极大,狠狠掐着少女纤细的脖颈似再一发力便能扭断,被掐得喘不上气江可芙只觉阵阵发昏,剑已脱手,无意识的双手便去抓掐着自己的手臂,眼前模糊的影像里只能瞧见暴戾的发红的一对招子。
不觉大惊,李辞扑过去捡起被打落的长剑踉跄着朝那身影刺去,影司卫冷笑一声,嘶哑又诡异,抬手不知朝李辞掷出什么暗器。这略一分神让江可芙得一丝喘息,电光火石间一下拔下发上钗子,也讲不成什么章法只管尖锐那头随便朝身前狠狠一递,“嗤”一声,手掌宽的钗子就那样一下没入了影司卫小腹。二人显都没想到,俱是一愣,两道不可置信的目光齐聚那只钗子露在外面的钗头,那是一朵盛开的芙蓉。
心中一喜,此乃要害,便是铜铸的人受此一击也再难动手,颈上手掌的力气却骤然大增,耳畔一声嘶吼,面前人两只眼睛里浓重的杀意似已将自己杀死一遍,江可芙甚至听到了骨头咯咯作响之声。
自己身手不济却能两次伤他,他便是死也要先解决了自己吧。眼前发黑的间歇已越来越长,面色从发红变得越来越青白,手脚已再难动弹,好像黑白无常已经拖着锁链出现在眼前。
忽然,身上一痛撞上什么,所有都消失了,江可芙看着面前朦胧的景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影司卫还维持着掐她的姿势,只是眼睛大睁,目眦欲裂,一个尖锐之物从他腹部探出,就在自己的发钗之上,目光转去,是李辞半跪在他身后,手里握着长剑从他后身穿过。见她无事,竟强撑着,朝她扬起一个微小的笑容来。
“没,没事了…”
江可芙想回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撑着地想近身,却惊恐的见那影司卫竟缓缓转过身去…
“李辞!躲开!”
“嘭”一声,李辞被一脚踹在了心口,如同一件已千疮百孔的华服,没有生气的飞出去,又摔在尘埃中。
影司卫也没了力气,晃了晃,终于倒在血泊中,大睁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第一百章
半个月前,金陵禁宫。
该清凉一些的节气,殿内帘幕却拉得厚重,随着一声极轻的“那就杀了吧。”,一道黑影闪出,极快的,令人疑心眼花。唯有微动的明黄色布帛证实那道痕迹。
内殿是散不开的汤药味道。
李隐又病了。
这次,是真的。
季节交替令人受了凉,往日伤害不了身体,但这位帝王已不再年轻。断断续续将好不好,或许将这样一两月。直至钟氏在寝殿自裁,他给予厚望的文则,也时日无多。
厄运是接二连三的,他因李沐凝而怨恨钟氏,却未想要她死,他冷淡太子,却未想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情分并非消失殆尽,午夜梦回之时也曾忆起少时光阴,想去看一眼发妻生前居所,去彻查谁要害他们的儿子,但他先是一位帝王,这些于天子毫无意义。
所以他压下了已有的猜测,利用李盛所剩不多的人生中最后一点价值,彻底将常家失势后依旧压众氏族一头的钟家搞垮,同时抬举苏家与沈家刘家相争。李盛死后他会马上再立东宫,这是为他无可奈何的选择铺路。
但隐藏的情感或许掩埋太久就会报复人,他终于在这些安排好后,病情加重倒在金龙殿,在汤药中苟延残喘。
对,苟延残喘。未大限将至,李隐却总有自己将死的错觉。他不允许。所以在影司呈报盛京异动时,他极力在找回自己为君的杀伐果决:“那就杀了吧。”
对他们的小儿子。
床前灯火忽明忽灭,为秘密的见影司卫,他将沐季也支走了。空荡荡的昏暗里忽然让他生出恐惧,且愈发强烈。他想唤一声,又觉没了面子,终归是病中疑神疑鬼,阖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未能睡去,沐季也该回来了,却也不见影,他的汤药该有人取来了才是,李隐终于觉出一丝异样,却在勉强起身后,听见了殿外极轻的脚步声。
“怎么才回来。”
为心中适才恐惧后生出的尴尬找到了发火的人,五个字,不怒自威。可回应李隐的不是沐季或宫人诚惶诚恐的讨好笑容。一个年轻女子,一身浅青色,不施粉黛的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只琉璃碗,面无表情。
“父皇。儿臣来给您请安。”
竟是沈妙书。
李隐怔了一下,很快神色如常。
“你不在东宫照顾太子,深更半夜到朕的寝宫做什么?还是太子遣你来此?他为储君,宫规怎么愈发不在心里?朕病了他就能肆无忌惮?什么事明日再议,回去罢。”
摆手,李隐不耐,沈妙书为李盛的事已求见他数次,人已将死他决意不查,再见她,无非添些帝王本不该有的歉疚,便更会生出难堪与烦躁。
沈妙书不答,甚至一改往日温恭的冷冷一笑,反上前几步。
“原来文则还是储君,我当已是颗废棋。届时人死和中宫一般西角门抬出扔去钟家,只当宫里没有过此人。原是儿臣错了,这棋既没咽气,便还大有用处,贤明如陛下,死人也是能用出名堂,况乎活的呢。”
“你说什么!”从未见有人如此放肆,更何况是从沈妙书口中道出,李隐气急不由咳声不止,指向沈妙书的手都微微颤抖,“放肆!你怎么敢!”
“时至今日我还有什么不敢。”沈妙书又近一步,“东宫离世,我不苟活。只是我怎么甘心,他敬重的父皇,期望却又不肯偏心他哪怕一次,过去用这个位子绑架他,委屈他,为难他,而今又在生死间榨干他最后一点价值。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你知道吗?每每看着你坐在上位,端的一副慈父,一副明君的模样,我便总有那样的念头,下面如果有人刺死你就好了,你的膳食里有毒就好了,你如果即刻暴毙就好了。你算什么贤明比肩尧舜?溜须拍马的折子也当真你是有多心虚啊。你的位子是怎么来的金陵旧臣都清楚,难怪你不肯查,文则便是当日的仁昭太子,而李哲就是那个求权不得渐起歹心的你!确实,你们都求到了,可总有人记得你们这幅丑恶嘴脸。”
言辞激烈,最后却归于平静,甚至忽然笑起来,那只琉璃碗被举到跟前。
“说这么久倒忘了,父皇,先喝药吧。”
沈妙书笑容有些诡异,出现在过去温良的脸上,灯火下却碰撞出妖冶的美感。紧紧握着那只碗,沈妙书毫不犹豫的走到塌边按住李隐,因猛然的大动作将汤药泼出些许在李隐衣襟。
“混账!你疯了!沈家想下去见沈纵?来人!来人!沐季!”
“夜路难走,沐总管大概迷路了。父皇不必惊慌,谁来侍奉喝药都是一样的。”
被死死按在榻上,李隐从未想过这个过风就要咳的女子能生出如此大的力气,病中虚弱,他也不再年轻,竟被指甲深深陷入两颊皮肉掰开了嘴,苦涩的汤药流进喉咙,洒在衣襟枕头。
“咳咳!”
清晰感觉到一阵烧灼自喉咙蔓延,李隐按住胸口,想推沈妙书却是一空。怒目圆睁恨不能咬死面前女子,却见她笑着,随手扔了碗,再次扑上去掀起那床被子就蒙头按了下去。
“你!该死…”
光明骤失,一切在死亡的黑暗中,李隐被死死蒙住口鼻,不能呼吸。一个帝王,在自己的寝殿,被一个文弱女子诡笑着压在龙床上。与草民无甚不同的求生欲望让他不顾威仪胡乱扑腾着四肢,却只是在被上金龙犹如活物的翻腾中丢失自己为君的尊严,又在金龙渐渐变回死物的平静里,停止了一切。
在咽气那刻他依然不可置信。
原来,真的大限将至…
大启第十一代君主李隐,就这样儿戏一般被毒死闷死了。沈妙书掀开被子,看见的是死不瞑目。
不去管那双满含怨毒的眼睛,她只是掏出帕子,在床尾坐下慢条斯理的擦起自己的手,仔仔细细,从手掌指缝到指尖。她没有疯,原来亲手杀死痛恨的人是如此痛快。一切结束了,她现在要继续做那个文静知礼的自己,去陪着文则,最后共赴黄泉。
左手在李隐挣扎时被抓出两道血痕,帕子擦过带起细微的痛,垂着眸子,怎么与李盛解释。突然,昏沉诡秘的室内响起一声熟悉的“皇嫂”。
心间一颤,抚摸伤处的指甲一顿戳在伤口上。
抬眸。李哲!?
“你怎么在这儿!”
决意要做的事,被发现仍有一瞬心慌,下意识起身挡了一下李隐,声音已不觉带上戾气。只是,见到不该出现在此的沈妙书和一室狼藉,李哲一点都不惊讶,更不愤怒。反盯着沈妙书的脸,带着一丝笑。背着手,走到床前。
琢磨不透,沈妙书警觉撤开两步,李哲瞥她一眼,探头看向李隐,长叹一声。
“父皇,儿臣不孝,到底还是来迟了。”
“呵。别说得自己名正言顺了,这时辰你不该在宫里。”
“我确不该在宫里,但弑君的也不是我啊。”
李哲噙着笑,不以为然。沈妙书死死盯着他,半晌,忽而一笑。
“将死之人,我怕你么?他没有遗诏,够你们折腾,来日便你坐上龙椅,我与文则,早已黄土白骨。”
“皇嫂是不在乎沈家了?不打紧,是不是口是心非无所谓,但四哥的身后名呢?皇嫂在不在意?”
沈妙书冷着脸,没有说话,李哲笑意更盛,上前一步凑近她,在女子抗拒警惕的目光下垂首,近耳低语:“四哥无福,享不成为君的乐,但名声却那般好,好得令人嫉妒。来日我若为君,皇嫂觉得,我将弑君的罪名安在四哥身上如何?”
“你敢!”
怒意横生,咬牙狠狠推开李哲,却倏的被攥住了手。带着薄茧的陌生触感甚至有意无意的摩挲她的手背。
“放肆!”
“嘘。皇嫂谨慎,将人引来,届时如何都说不清了。”自然是挣不开,李哲指尖轻轻点在她唇间。嫌恶的瞥过头,身侧却一声轻笑。
“我也不想。好歹都随沈太傅读过书,皇嫂也算我半个青梅。论起年纪比我小,那时还称一声妹妹。这些情分,不论昔日人如何,臣弟终归记着。如此,皇嫂服个软,求求我,我兴许,成全四哥生前身后名声无暇。”
并未放弃挣扎,沈妙书闻此还啐了一口。目光盛满恨意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似料到此种结果,李哲叹了口气,似真在无奈。
“幼时便如此。你与众人都客气疏离,更遑论交心。可若一视同仁我便当你如此性情,为何待四哥就与我等都不同?万卷楼高架的书你会晃袖子求他取。学堂柜上你父亲要的书那么重,只有你我,你却自己搬脚凳都不寻我相助。他随手一串街边糖葫芦你笑着说甜,我从母妃宫里带来的点心你却说自己不喜甜食。为什么?凭什么?就因为,他李盛是储君?”
更像喃喃自语,沈妙书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气急左掌抬起想扬他一巴掌,却再次被李哲扣住。一把将人拉近,指尖轻轻抚过手背上的血痕。
“看着父皇毒发就好,何必再动手。幸亏不深,不然又要像那次,留下疤了。”
说着翻转过她的手,白嫩掌心一道浅灰色印子斜过,还轻微凸起。那是两年前李盛以死抵命,她夺剑留下的痕迹。
“你放肆!”
“为什么呢?李盛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么?因为我知道,并非绝对良善的人,在希望接二连三破灭后,是什么心境。你眼底的那簇火,我懂。妙书,你的纠结和痛苦都是李盛给的啊,他可以心怀天下不计得失,宽厚的像个白痴,你的不甘心却要伪装得和他一样,良善得令人作呕。一面怕他发现,一面又担忧这样的人能走多远。何必呢?你就该这样,恨什么,设法除掉就是。父皇也一样,只是,下次,不要亲自动手了。”
“一派胡言!放手!求你?你懂什么。文则无需明白我的不堪。他的心胸也不需你们认同。毕竟,李隐不配有这样的儿子,你,也永远只能仰望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