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总归今日进不了城。”
“要紧的是你的伤啊。”
“我没事,平日不是没有受过更重的伤,就是…有点晕,可能那兵刃上有麻药吧…没事,姑娘,姑娘没事就好…”
许是得了如斯保护自己的指令,这一路白聘便同个随身侍卫一般,江可芙自小都是护恒夭这样的女子惯了,头一次被旁的女子如此对待,感觉是很奇特的。且白聘江湖阅历多,说话风趣心也细,如此,相处时间算不得久江可芙也是很喜欢她的。现下听女子这般说,心里竟不觉有些愧疚起来。
自己身手若再好些就好了。
兀自乱七八糟地想着,迈出的一步不知踩在何处,脚下地面忽然流失一般一空,山道本就不平,二人又是互相扶持之态,一个不稳,连带着一起歪了过去,两声惊呼,人便从那处漏了下去。
接二连三折腾,狠狠砸在实处浑身都似要散架,晕头转向撑起,一片漆黑,只上面漏下一束光,循着上看还能听见野地里夜猫子咕咕地叫。赶紧要爬起来,手碰上地面江可芙却不禁一愣。这是…石砖的?此处好像不是随便什么人挖的洞,倒像是条,密道!
心间一动,赶紧点了个火折子,火光幽幽映照,漆黑果然在往更远延伸,循着脚下石砖看去,好似无尽,又莫名地带着引诱的力量一般,让人想要去走向无尽一探究竟。
“姑娘,这里…是条密道?”
这一摔白聘倒好像没那么晕了,凑上来也盯着那地砖。江可芙撕下衣服替她裹了伤,看血迹颜色正常,大概确实只是麻药一类,微微放下心。
随后二人合计了一番,这密道前后都还延伸着,二人落下之处只是整条中的一个点,大概挖到此处时因地势原因所以略高些离地面近,又经多年上面便塌陷下来一块儿通到了密道处。
虽不知通往何处有何用处,但方向是朝金陵城的没有错,总归今日又进不了城,白聘的伤也无大碍,二人索性循着密道往金陵城方向走去要探一探。
火折子的光忽明忽暗,二人循着走了将近一炷香。白聘对方向感知敏锐,江可芙察觉不出走向有何不对,只是越走,就能感觉身旁女子面色严肃。想问一句,忽然一阵风无端地吹起从侧方而来灭了火,与此同时脚下忽触异物仿佛有人,一下将江可芙绊在地上。
“姑娘?”
听风能辨无人,此处怕不是还有缺口灌进了风,白聘并不惊慌。只是身后忽然“欸”一声,急切发问要取火石照亮,黑暗中传来江可芙的声音,隐隐发颤:“我没事儿。小白,你来,这儿好像,有死人…我摸到骨头了……”
火光跳跃,映上两具靠在一起的骨架。密道里铺地砖隔绝部分潮湿,但到底阴暗,靠近就能嗅到难闻的霉味儿。江可芙将火折凑近,甚至瞧见其中一具残破布料下伸出的腿骨上爬着一层蚂蚁。
“不应该,却有点儿眼熟。总感觉,和我有什么关系…”
喃喃自语着,江可芙凑近去碰尸骨上残破的衣料。上面也已长了大片霉斑,发皱发潮。端详片刻,又起身远了些在尸骨上比划什么。看着她动作,白聘不解,却还是上前接过火折子帮忙照亮。
“这好像是感业庵…失踪的小尼姑。”
江可芙回头,对视间,白聘好似了悟了什么。
难怪当时再找不到人,原来是被过河拆桥了。
也难怪白聘适才那般严肃,这密道,怕不是朝着皇陵去的。
*
幽幽月色,将碑冢的影子映在青石砖上,此道走出果然就是躺着李家列祖列宗的地方,再往前,便是即将迎来它的主人的,元庆帝李隐的陵墓。
夜色深沉,万籁俱静,只有偶尔风声吹起地上枯叶,轻轻“嚓”一声。远处的房舍黑着,守灵的太监应已会周公去,驻守禁军都在陵外护着避免外人近陵,也不会想到竟有一条暗道直通皇陵之中。轻轻拽拽白聘的衣袖,江可芙示意他们去感业庵里面看一看。
*
“今夜留下吧。我近来心中总不安定。”
“还没够?你这荡.妇还真是……”
无意听墙脚,只是想在顶子上落个脚看远一些,却不想才在感业庵最上面阁楼的顶子站稳,二人就听见下面传来布料摩擦与男女喘.息混合的靡靡之音,还有这传出去能把陵里列宗列宗棺材板掀了的对话。
这时辰这地点,所含信息之多冲得人脑子发懵。
下面的声音越发不堪入耳,显是那男声依言留了下来并不打算离开,所以便折腾得更加过火起来,如此,却让上面二人无比难堪,听嘛,有辱斯文,不听,怕错过对话里什么信息。
默默对视一眼,白聘撇撇嘴做了个恨不能抹脖子的动作,江可芙无奈摇头,回了一个想掩耳而不能。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带我走?我真的过够这样的日子了。每日跟着那些老女人诵经拜佛,我都快要分不清我和她们有何分别了。我只能盼着夜里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快些带我走吧,趁我还没有和她们一样……”
“呵。真该让咱们的先帝来听听,这就是他赐号彰颂,弃荣华在感业庵为他爹守灵,忠贞清白,天下女子应做榜样的皇家太妃。你说,他爹的鬼魂是不是在外面看着咱们呢。若有土夫子开了棺椁,那老皇帝身上定是翠绿翠绿的吧?”
“胡说八道,提他们做什么?你明知道我不是……什么鬼魂,最后都是一抔土。”
只是简短的反驳,其中又好似隐隐有着对鬼神之说的惊恐,马上又接上几声呻.吟,江可芙却因男声道出的信息陷入沉思,李隐在位时先帝的太妃?可这声音听来年轻,回想感业庵的女人,并无对号之人。
抬眼,二人都从对方脸上看出疑惑。其实,也不需多想,因为很快,那男声就喃喃出女人的身份,在二人交缠的喘.息声中,声音不大,听来却犹如雷震:“那你慌什么。我有一句说错?名义上不是么?怎么,比起那个,你更喜欢旁人喊你荡.妇么?舒太妃。”
第一百零六章
削葱般的玉指递上两张路引,上面是伪造好的身份与章印。倚在案前女子转着手里银制烟杆,朝江可芙吹一口气。
“咳咳。如斯姑娘。你不呛么?”
蹙眉躲开,虽不喜烟草味却并不反感这举动。如斯斜着媚眼凑近笑得轻佻的端详江可芙,倒没什么,反是白聘有些看不过去了,把江可芙拉到一边。
“又不是没见过的,闹什么?还没问你呢怎么亲自来了。”
“此番可是个大活儿啊,不自己上怎么稳妥呢?当然若旁人也就罢了,江姑娘还在呢,万不能出岔子。”
神色戏谑,偏头又吸了一口烟,笑嘻嘻的又凑近摸了一下江可芙的脸,在对面瞳孔骤缩一下扣住手腕后,马上接上一句“瘦了,回京后多吃点补补”,仿佛她只是来接到金陵走访亲友的故交。
进京比想象顺利,路引没有被多看一眼,江可芙伪装得又普通,反是她们后面的如斯,因人群里太出挑被分去大部分目光。在刻意的招呼人得空来魅香阁玩儿后,三人来到城西街,近魅香阁的一暗巷里,如斯在这儿替江可芙安排好了一小院落做落脚处。
“李辞…还是没有消息么?”
“还在找。”
如斯叹口气,江可芙垂下眼睛掩藏瞳仁中的担忧,没消息大概也勉强算个好事吧,起码没有找到尸首,不知死活和确定死亡,于她来讲还是不知死活好些。
“麻烦你们了,有个事情,可能还要劳你们费心,这个。”敛几分愁容,江可芙从袖笼中掏出一样事物递与如斯,“皇陵感业庵舒太妃,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
是条黑色的男子束发。离开皇陵时阁楼地板上捡到的,可以肯定,昨夜二人应时时在此地私会,无外人,这束发就是那男子的。
此事她本不需在意,于现今毫无益处,但昨夜密道看到那两具尸骨后,江可芙就隐隐意识到,两年前皇陵的刺杀,祝家被抄,并不是真正的结案。而在阁楼听到“舒太妃”三字后,这个感觉被印证了。
当初被李隐恩赐颂扬,甘愿为先帝守灵的舒太妃做不得假,但阁楼里那个一定是假的,而且,应该在两年前的祭祖甚至更早前,就已经不真了。当时所谓的“被迷晕有人易容”和什么“青圣会”,而今看来,都是幌子。
她从始至终,就不是舒太妃。
*
在一片黑暗之中,先有知觉的是耳朵,李辞好像听见有一些缥缈又好像就在耳边的声音,听不清,又或许连人言也不是。他其实是不怎么信鬼神的,但此时先蹦出的念头却是自己是不是在地府。
或许只是不相信自己会是活的,像自己曾杀死影司卫那样被人从身后一剑贯穿时他是有点信因果报应那句话了,只是贯穿的位置偏上了一些。而且,也没人在自己肚子上扎钗子。
跑远了,但还是忍不住去想。
他去埋影司卫的时候其实想过要不要把钗子带回去,不是吝啬得舍不得给这倒霉鬼留下个陪葬,只是这支钗子眼熟得一看就知是江可芙常带的那支。
他翻过她的妆匣,也做过从铺子里买回首饰把匣子装满然后给她换个更大的再装满这种事,但她头上好像总是这支。虽然她戴什么都是好看的,但难免会为自己认真选回来就大多被扔进匣子里等着落灰的珠翠委屈。
尽管后来知道钗子是江司安去涿郡接江可芙回京时带给她的礼物,但她对这份“亲情”也太宝贝了些。钗子样式旧了,现在又沾了血,故最后还是留给影司卫做了陪葬,这礼物岳丈自己都未必在意,大不了以后有机会请他送个更新更好看的就是了。
想到江可芙,突然浑身就开始痛了,她现在该在哪儿呢?回来看自己不见了会怎么办?知道该先躲起来吗?明明很少见她掉眼泪,偏偏想到的是一双盈盈的泪眼。
不对,她最近其实哭过的,比这三年加起来或许都多。在他上一次离死那么近的时候,半夜里清醒在那户人家的木板床上,一转头就是她,伏在床边睡得那么浅,他一动便醒了,在窗子泻进的月光底下眼睛和鼻头都泛着红,开口瓮声瓮气的还要嘴硬:只是夜里情绪比往日被放得更大罢了。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如此最好?不然自己真死了她别不是要当孟姜女罢,可玩笑之后她还是告诉了自己她在夜深人静里恐惧起来的东西。
“李辞,如果成亲那日我在轿子里规矩安稳地坐着,姑且信一信平安稳当的好彩头,会不会我们就都顺遂些呢?”
他不想她自责,尽管或许只是夜晚因泛滥的情绪挑起的一个自己也不信的臆想,他也不希望她反思自己有什么错,但他最后是怎么回答的?他没来得及答,就突然开始吐血,在阵阵钝痛中意识模糊地任由她又开始手忙脚乱。到最后,也没告诉她,和那些彩头没有关系。
这么一想,他于她的亏欠太多了,此前的偏见之事都还没一次正式的道歉,而今随自己往龙潭虎穴里走,相识以来,似确如她玩笑,她遇见他就是在不断地走霉运。
不知金陵曾经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人现今会怎么想自己。自己为人子女,忤逆父亲,还未能在母亲跟前尽孝;为人弟兄,旁观兄长离世,面前是手足相残的棋局;为人丈夫,陷夫人在流言的风波中,三年来多灾多难…
若在大启选个五毒俱全的“全祸人”,自己必是能上榜的了。
自嘲的想着,李辞面对着长久的黑暗,耳边的声音却渐渐的清晰起来,然后是浑身各处,疼痛也越来越真实,最后就连眼前的漆黑,也在由一线光撕扯开更大的明亮。
他居然真的活着。
“师姐,他若一直还不醒怎么办?我看师父那样满心希冀地等,可今天他的伤好像又恶化了…”
“本就是阎王手里抢回来的,现在不是比最初恢复得已经好很多了吗,多想也无用,今日的药快去煎了。”
“我只是担心,若最后还是没有救回来,师父…”
刚刚睁开的眼睛视线还有些重影模糊,大概是隔着一道帘子,李辞隐约瞄到了两个只有一半的影子,传来的两个女声也有点耳熟,什么师父?他们认识?
下意识地想揉一揉有些干涩的眼睛,一动小臂却一痛,僵硬的举起就见上面缠着一段木板做固定之用,断了。而此时帘外二人已听到了动静,疾步而来。
进入视线的两个年轻女子确实有一点眼熟,但也仅限于此了,还不待李辞发问,走在前头的女子已急切回首吩咐身后:“醒了!快去找师父!”
*
确实是熟人,见到二人所谓的“师父”后李辞想起了两年前的事。被她们唤来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相貌很是寻常,若只论面容,是放在街上不会太让人注意的普通妇人。
但这个女子身形挺拔,站在那里稳如泰山,便不是练武之人能看透她身上什么门道,寻常人也能察觉她身上隐隐的肃杀之气,更不论她寻常的脸上那对不寻常的眼睛,里面有蕴着刀剑的暗芒,且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让那杀气更隐秘也更老辣。
那是此前追查先帝时期废太子旧案的那个女人。那个以枣核做暗器的高手。
他原认定了他们的对立,但此时竟被她们所救,无论为了什么,李辞一时都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终于醒了。很好,很好,也算及时。”
索性僵持敌不动我不动,且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中这个女人一直盼着自己快点醒来,李辞勉强动了动找了个自己舒服的姿势坐起来等她说话,便听那女人开口,感觉比她年龄更苍老些的声音平静无波,便是说着“很好”,也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喜悦仿佛说着反话。
抬眼对视,李辞企图从她那里找到一些其它含义,但女人不自觉微微颤抖的手和眼底泛上来的微光,都在告诉他那确是激动与喜悦无疑。
心中疑惑,不禁试探道:“我们好像算不上认识。”
只是见过自不算认识,既不曾真正交流又不知彼此名姓。
“不认识。但我找了你许久。我认识你的父母,也本该认识你的,不是以这种方式。”
这话说得莫名,尤其“父母”云云让李辞觉的她意有所指,不过他不需多思索什么,这个女人下一句便道出了让他更觉荒唐的话:“你的伤如此我本不该这时说,但来不及了。你听着,你不是什么圣上七子昱王殿下,你是当年仁昭太子的遗腹子。太子没有谋反,他是被自己的亲弟弟,刚刚离世的先帝,算计的。”
第一百零七章
疯了,全都疯了。
更疯的是此时李辞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太激动的情绪。甚至有些好笑,这不是倒能和此前之事做个前因后果了么,父皇为什么要派人杀自己啊,不是皇家自古“父辞子笑”的俗套戏码,原来只是因为自己并非亲生骨肉呀。若江可芙在这儿,怕不是立马能说出一段“养育我的人是我的杀父仇人”的三俗话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