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此一件所求。此事若成我可以马上结束这条命,皇兄即使不在意,不也彻底无患么。那些事我死后除皇兄外便不会再有人知晓。所以,还请皇兄帮我。”
天寒了,地面冰冷彻骨,感受着从膝盖而生渐渐蔓延全身的冷意,李沐凝抬头望着对面一半处在阴影中的男子。她也不想的,不想再来求他。是他教自己怎样把身上最厌恶的软弱变成兵不血刃的手段,每一次和他见面之后,都是远处有美好憧憬和脚下是无间地狱彼此交织的噩梦,可却又不得不一次次陷入其中。
“我不明白皇妹说的那些事是?皇妹是来求人呢,还是来威胁我的?算来这样相识也有近五年了,皇妹,此前哪一件我这个做兄长的未帮你?没有我皇妹能两次三番躲过去么?怎么,而今皇妹是清清白白摘得干净了反成了拿捏我的把柄么?”
男子低笑了两声,言语间却是不动声色的压迫之感,室内一瞬静默,片刻,李沐凝也笑起来,苦涩又讽刺。
“怎会,我感激皇兄,为帮我能做到如此程度…我只是……太急了。新帝登基,墨弋的使臣年后就要到了…陛下是心有丘壑的人…那日,他同我说,他有一个让我名留青史,不再囿于小情的大机遇。你明白的皇兄,对吧?再不下手,我此生死不瞑目。”
“借此向他讨一个恩典顺理成章。他刚登基,遗诏怎么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对兄弟只会更猜忌。七弟的下落大家都在怀疑他呢,我这时候出手,皇妹想让你我这条船就翻在陛下这条刚开运的河里么。再不济不是还有太后么,她总归清楚,同她亏欠所比,皇妹所求微不足道。”
“不,根本不可能了。皇兄你不明白的,我若有退路,就不会出宫了。沈家现在,现在…”
“沈家现在已经倒了,还是太子党。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请求,没有什么走投无路。自己唯一的女儿,太后真的舍得么?皇妹,你最近太紧张了。无论陛下如何说,但他们都明白,他们的今日一半是仰仗你。”
“…不是的,我其实都不信,但沈家,我没有办法…沈映去沅州任职,沈家还在京中不是证明么?陛下对他们网开一面,如此仁慈……皇兄,你不会知晓的,我在宫中见过什么…他不会允许沈家人出事的,他不会,那是他的筹码……”
“什么筹码?他还要用沈家来威胁谁?能被威胁的人,早已在鬼门关了。皇妹,事已至此,你我二人还有什么事需要遮掩么,你要我帮你,总该坦诚对我才是。”
“……皇嫂没有死……她被陛下关在了东宫!”
似此刻仍无法相信当时所见所闻,李沐凝阖了阖眼,缓慢而沉重地,吐出那句荒谬至极的话。可对面的男子只是像听到什么趣闻一般,轻轻地笑起来。
“是吗?皇妹是开始怀疑,太子的死了吗?被陛下知晓确实麻烦,所以呢?皇妹希望我做什么?哪日朝中点出来吗?”
“我没有!这还不明显么!东宫的死我不敢想,已经过去了。可是,有些事我那天才想通。陛下,皇嫂……呵,皇兄定要我说得露骨才松口么?你明明都猜到了。我不关心其他,事到如今都没有用了,我只有那个请求,帮我。”
“……那人可以,但沈映…”
“我知道对皇兄而言都不算棘手。和此前一样,宫中皇兄需要做什么…”李沐凝攥紧了汗湿的手,抬眸对着面前男子,一字一字地道出格外坚定,“让我来。”
“什么都可以?”
“皇兄不必试探,人之将死,我没什么做不得了。”
“弑君弑母也无所谓?”
男子轻笑,语气飘忽。室内静默一瞬,半晌,响起李沐凝涩然的声音:“事到如今,我还有得选么?”
“呵。开个玩笑罢了。皇妹不必如此。我没有那么大胆子,所做所为不过求一个自保,皇妹大可放心。这样,有一个人在皇宫里,下落不明不知死活,便劳烦皇妹帮我找一找吧。”
“谁?”
“沐季。陛下应当是说他死了吧。可是尸首,有谁看见呢?”
“他,身份特殊,陛下若为此说了假话,恐怕是……”
“我们所做向来是对等的,若如皇妹所言,陛下对沈家,也很关注。”
“……好,我尽力。希望不让皇兄失望。”
“好,那皇妹早些回去吧。日后不要冒险出来了,我也还想活命。此事后,你我也无联系了,对吧?”
“皇兄若事成,我不留恋这世间。”
李沐凝语气古井无波,与之相反的是男子的轻笑。
他好像特别喜欢笑,以前交集不深时她对他也算感觉亲切的,因为他看去和太子哥哥一样,温和而有力量,不自觉地就会让人心生好感。所以,她也曾想当然地把这个感觉与李盛相似的人与李盛的为人处世画上等号。所以,在她迷茫无助的时候会对主动投给她一块儿浮木的人产生依赖。直到身陷囫囵罪恶满身才大梦初醒却无路回头。
她早该多想一些的,一直是皇家的镶边王爷,生母早逝据传还有罪。是长子却被李盛这个“嫡长子”压一头,在钟氏名下地位尴尬。身无长物,除了和李盛一样的温和没什么出彩,无宠无灾,无功无过。若生性淡薄或许勉强算个顺遂人生。但如此环境下长养出来的人,真的,会甘心吗?
“皇妹言重了。何至于此。不过…我好奇。你若将此事散去朝中,以那些大人性情,最后发展怕是比让人死难受百倍。”
“我不懂那些。我只知道,只要还有一条命在,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我自然不怕报复,但是,皇兄,我还有几日活头呢?论颠倒黑白,死人,同活人可比么?而且,我也只是想要那两个人死罢了,何必牵扯无辜的沈大人呢?”
李沐凝苦笑了一下,继续道:“那二人不配再在世上。沈大人不过是没有过问地默默旁观罢了,何罪至此呢?他只要看着妻子离世,后半生再无指望,自此孤身一人,晚景凄清,时时回顾起昔年沈家繁荣时就似场梦,便够了……但他大概只会感慨福薄,就像对京横一样……”
“皇妹总是这样,明明已在天下最富贵的人家,却总是那般凄凄惨惨的。无论如何,作为兄长,我还是希望妹妹放下那些死活的字眼,日后平安顺遂的。”
迈出去的脚顿了一下,一手扶在墙上,李沐凝抿唇,僵硬地沉默片刻,还是回了头:“你不也如此么?做个富贵清闲的王爷很好了。”
阴影里的人不在意她忽然有些冷下来的语气,嗤笑道:“没办法,大概本就没有这样的命吧。”
“所以,我也没办法,前半生已经如此,我也没有好转的命了。其实那个要求,皇兄,我有那么一瞬是很想答应下来的。”
“嗯?什么?”
“弑君弑母……保重吧,二皇兄…”
李沐凝没有再停留等身后作何反应,暗室里幽幽的火光挽留下了她一个远去的剪影,很快也消失了,只余下承王李纪一个波澜不惊的半面和瞳孔深处细微的错愕……
第一百一十章
漆□□仄的空间,抬眼有一线光近在咫尺,远处,有鞋踏在木板上的声音,踏-踏-踏,应是从那头到这头,不紧不慢,却走在人心上,仿若步步紧逼。更远的地方,有人在呼喝,凶且急,牵动本就紧绷的神经。
缩在魅香阁二楼尽头的密室里,江可芙屏着呼吸,不敢动分毫。
据传今夜城中忽然出现了刺客,如斯赶至小院道这里不安全带江可芙到魅香阁时,禁军正在外面追人,一时难以判断与何人有关,怕不是还有更严密搜查,不料才把她塞进那密室,人便已“杀”到。
阁中人均被赶去下面大厅,吵吵嚷嚷甚是遥远,只如斯这人精,丝毫不憷的和几个为首将领打趣调笑着套话的声音让人稍稍安心,但很快又因外面脚步声攥紧手中的匕首。
前面已有一群人一窝蜂的草草查过跑去后院,外面这声音的主人而后才到,却迟迟不远去,似在一处处查看,比前面那批用心,若是如此,这密室不准就…
突然“吱呀”沉闷一声,火光豁然涌进,思绪骤停在适才的担忧处,眼睛因身体的本能被刺激得下意识阖上,却在下一秒又立时睁开判断来人位置。
果然是躲不过的!
银寒一晃,匕首已刺了出去。
腕上一紧,来人似早有准备。一击不中,恐怕自己今夜便是交代在此处,虽早有最坏打算,心头闪过的绝望还是让身体忍不住颤了一颤。抬眸欲看一眼此人模样,他身后的火光却将脸融进一片昏黄中看不真切,只攥着江可芙的手,不知是否错觉,仿若一顿。
没有预想中高声招呼同行禁军的声音,腕上蓦的力道松了,肩上着了轻轻一下,那人竟把她推回黑暗之中!
直到阻隔外面光亮的密室木门被来人掩好,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江可芙仍不敢相信适才发生了什么。
如果她再留心一点,能隐约听到更远处的声音。
“二楼不是查过了?”
“谨慎些总归没错。”
“怎么我们一帮人还抵不上你一个?晏行乐你小子少他妈在老子这儿装蒜了。你他妈就是想偷懒!”
*
虚惊一场,但适才之事不免让人惴惴,如斯举着烛台打开门时,江可芙还是楞楞的。
“情况不太好,上头这个刚登基疑心病和他老子一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马上又年关,还有盛京你们失踪的消息,如今这来一批不知是谁的刺客,他更要紧张了。城里不稳妥,今夜我且让人带你去安排一下,明日一大早就带你先出去,长公主那边有人接应。”
换身方便行动的衣裳,因白聘又被派了旁的事,江可芙由如斯身边的两个亲信带出了魅香阁。
经过适才一番乱哄哄的搜查,整个金陵好似又沉睡了,穿着黑色斗篷隐匿在夜幕中,三人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穿梭。提着一颗心直至手心微微出了汗,终在一条狭窄胡同里的破木门前停下。
两重一轻叩击三下,门后竟出现一个面上涂粉彩的纸扎人。紧随一道尖细又类似童音的女声。
“我的新模样好不好看?”
饶是如斯已告知明日要用口棺材带她出城,去的是个丧事铺子,夜深人静骤见此诡异之事还是让江可芙吃了一惊,带她至此的二人却似乎也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麻利接道:“如此标致的小姑娘合该买几身新衣。”
“那我穿什么好?”
“家里有三匹红绫,四尺素纱。不过明日得先去趟方青村,近日挑不成啦。”
这话说得莫名,想是他们的暗语,对面发出几声怪笑,纸人撤了开去,后面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一张巴掌脸却面色煞白,圆溜溜的眼睛里略大的黑瞳被衬得有些瘆人,唇上涂得鲜红,勾起弧度打量着江可芙,片刻又是两声怪笑。
“我喜欢你的眼睛。送我描纸人样子吧。”
“程姑姑!”
不待江可芙做出反应,身侧二人已异口同声,被唤“程姑姑”的少女蹙眉,转而便不耐烦的摆手:“我晓得。你们找的是他。谁送不一样?我还未怪一回来就碰上这档子事。吵吵嚷嚷不得清净,烦得死人,全乱了,不如纸人。哼,帝都尚且如此,不如北燕杀进来屠城死个清净!不是明日卯时三刻么?人留这儿,回去复命吧。”
两个亲信迟疑,如斯与屋中人何等关系不知晓,却提醒过她们,这位少女模样实则已有四十来岁的“程姑姑”脾气古怪,若有事相脱非迫不得已还是找另一人稳妥,好在她不常在金陵,只不知今日怎的偏在。
“怎么?我做事你们不放心?”
似要发怒,二人不敢再多说,只得离去。
“你,进来吧。”
*
昏黄灯火映着一室的纸扎和花圈,正对门的柜台后供着一神龛,却不是常见的神佛,青面獠牙倒似个鬼怪,衬着这屋与那人,诡异非常。
不敢多看,江可芙瞥去目光。
这当口,那程姑姑已替她沏了盏茶。
“多谢。”
对面不理,只自顾自道:“可惜了,新纸人就缺对招子,若是这么一对,得多好看。”
捏着茶盏的手一顿,最后只做啜一口的样子,不动声色将分毫未动的茶水撂在桌几上:“确实可惜了,我这对招子是要看大启海晏河清百年的,断无要送给一短命纸人的道理。”
无意如此夹枪带棒,只是适才那句“屠城”太过令人不快,普通人尚且听不得,更遑论长在边关耳濡目染北燕可恶行径之人了。
“哈哈哈哈,什么百年,那短命鬼若是你呢?又或者这国呢?我就喜欢看这样痴心妄想的人。”
“终归长过连风雨都遭不住的纸人。”
“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让你做个短命鬼?”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大抵不会。可我信与不信又做不得你的数。”
此人身上并无杀意,对那阴恻恻的问题江可芙并不发憷。
程姑姑眯着眼打量她半晌,不再搭腔,钻进柜台后头不知翻找什么,再出来就拿了三炷香,插在神龛前小香炉里。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江可芙也无意再注意她,屋子一角盘腿一坐,闭目养神。
约莫一盏茶功夫,不知是今日太紧张此时才得放松还是因时辰太晚带来的困倦,江可芙觉得整个人有些飘忽,眼皮沉重,手脚无力,微微偏头靠上身后墙壁,想开口与那程姑姑说自己小憩一会儿,嗅着室内淡淡的类似檀香的香气,心头忽的闪过异样。
不对劲。
去摸匕首,强行撑开眼皮,却见少女就坐在柜台上,手里绕着一条细细绳索,噙着怪笑盯着自己。
“那是什么香?”
“啊,发现了啊。倒比我预想的早一点呢。就是普通檀香嘛,不过加了一点让人昏睡的东西而已。既然茶水你不喜欢喝,当然要换花样了。”
心头一凛,果不其然。
“你和如斯…”
“我又不是替她做事的,她能拿捏旁人可拿捏不了我。整日妖里妖气的脂粉堆里打转男人堆里周旋,那副脏皮囊给我当纸人样子都嫌脏。”跳下台子,少女逼近江可芙,冰凉的指尖触上她的脸,“你也是,这对招子,在纸人上才算好看,偏偏长在一个活人的脸上,一个女子的脸上,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