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说着这样的话,李琢也面无表情。他那时候害不害怕,又是经历过什么能告诉自己当没看见一样,他明明才三岁。心里一片酸涩,江可芙想抱抱他,但李琢或许并不需要,最后也只是替他整了整披风的毛领。
“你没有被发现,对么?”
“我没有动,她们走了我才钻出去。”
“嗯好。”稍稍放下心来,江可芙双手轻轻搭上他的肩,“那现在没有事了。你做得很好了。每个人确实都有秘密,但有些秘密不是一个人可以承受的,你还太小了,所以会睡不着。现在你悄悄告诉我,就算把这个秘密送给我了,那这个秘密就由我来保守了,和你没有关系啦。放心,我会保守好的。”
“嗯,这是换的。”
“嗯?”
“我不说。”李琢做了一个江可芙刚进庭中时朝自己比的“嘘”的动作,“你也不说。秘密,我们换了。”
*
从墨林轩回到琴悦阁后,江可芙辗转反侧了一夜,天快亮时才将将入梦,直到头上顶子一声细微的声响,追出去看时,发现房顶放了一个食盒。
联想到昨夜李琢说看见李沐凝杀人,她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显然制不住身体强健的宫人,那身边有会武的人也不稀奇了,就是不知,她如何找到的这样的人来做宫人。
当晚。
借着夜色打掩护,江可芙决定还是去玉泽宫看一看。
海棠的枯枝上还是挂着许多铃铛,风一过就轻轻地响,两个提灯的小宫娥在廊子下脚步轻快的路过,小声的交谈。
“我那个同乡说她去看了一眼,人都有些泡发了,水鬼一般。哎呀,这下那边更是没人肯打理了。”
“不就有地方烧纸钱了么?”
“呀,你不怕啊。又是鬼,又是大忌,反正我那个娘就是夜里托梦来追着我,我也不在宫里烧纸…”
似乎在谈论今日宫中死了什么人,江可芙马上想到李琢说的那个客姑姑。静静地匍匐在廊子上,待二人远去,轻轻跃进了无人的偏殿。
应该是无人的,但进入便觉不对,一点寒芒闪过,不及动作,就有一坚硬之物抵上了背心,将她制得死死的。
“别动。”
身后是冷冽的女声。
松开了摸到匕首的手指,江可芙有些懊恼。不行,还是太慢了。
玉泽宫内殿。
灯火昏昏,李沐凝不施粉黛身着半新的水红色常服,歪在榻上翻着一本《牡丹亭》,这时还未歇下,便是等着自己上门来了,余光扫过进入内殿后就隐去的身后女子,江可芙径直坐在了李沐凝对面。
“谢皇嫂来赴此约,叫我不是白等。”
江可芙打量着她,没有说话。
李沐凝笑了笑。
“我今早去了墨林轩…”
心头一震,先想到的自然是李琢的安危,不及发问,李沐凝合上书继续道:“皇嫂是怕我怎么样么?不会的,他是我的弟弟。我不会伤害他的。他又和我那么像。但是皇嫂还是太不谨慎了,身上沾了那么浓的熏香,熟悉之人是很容易辨别的。”
又是熏香。昨夜李琢就说过熏香,说她和李辞身上有一样的味道。她对这些东西并不敏感,且这香极淡,若有似无,便以为李琢只是孩童记忆有误的随口所言罢了。此时李沐凝提起她才恍然,为什么醒来时觉得有很熟悉的味道,那是离京前李辞常用的香料。
“你想做什么?”
“我说过的,我不会伤害皇嫂,且这法子,原也不是我想的。不是要紧事,不过是昨日在琴悦阁那一带丢了个东西,我想皇嫂晚间应该逛过的,定是皇嫂拾了去。”
想起那只镯子,江可芙微微蹙眉。
“那个尺寸和样式,不是你的。也不该是什么重要物件。”
“确实不重要,若找不到便不找了,但找到了自然最好。如此,皇嫂便给了我罢。”
“这是客姑姑的,对吧?你要它做什么?继续闹鬼?还是栽赃什么人呢?”
昨夜听过李琢的话后江可芙就在想了,那道白影,可能就是李沐凝的人。她晚间也听过几个宫人的墙角,现在宫里闹鬼之说很是厉害,如此,便都说得通了。
一点也不意外,李沐凝看着江可芙,微微地笑起来。
“都被猜到了。半点不错。”
“所以沐凝,你到底想做什么?”
“何必呢?皇嫂知道我不会伤害你就够了,毕竟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混乱得很。我会想办法尽早送皇嫂出去的。皇嫂,不要再在宫里逛了。今日是我发现,明日就可能是皇兄的人。他不过是因刚登基无心顾忌更多,不然昨夜你去见十一弟时,就该已经被影司的人察觉了。”
“沐凝,你很聪明的,该猜到我为什么会在京城,只是不会伤害我没有意义。新帝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太后是你们二人的亲生母亲,所以我不明白,你的立场。还有刚刚那个人,你身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宫人,你在背着李哲和太后做什么?”
“什么算有意义呢?你再不离开京城远离这一切,就要死了。别问了,皇嫂。把那个镯子给我罢,还是说只是因为死了一个不认识的宫人,就触动了皇嫂的古道热肠,想要抱不平么?”
李沐凝即使在说那样刺人的话,语气都是轻柔的。江可芙摇摇头,心里有个声音却越发清晰。
“那是慈宁宫的掌事姑姑,跟在你母亲身边很久了,甚至你还算半个她哄大的孩子。但你杀了她,杀了太后的左膀右臂,还是不断按在水中憋死的,那是多大的仇?你还在宫里故意闹鬼,惹得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你和你刚刚即位根基尚不稳的皇兄又有多大仇?你救了我我尚且可算是你心善念及旧日你和你七哥的兄妹情谊,可前面那些呢?如果先帝和太子的死你真的不知情,沐凝,你写给沈纵的信都是真的,对么?”
李沐凝身形微不可查的一颤,再抬头目光已有几许疏离。
“皇嫂。把镯子给我。”
“是谁威胁你那么说的。”
“皇嫂说了我很聪明,所以演一个被蒙蔽被毒害的柔弱皇家公主很难么?无论他们怎么待我,我们都是血亲,四哥便是再仁义,能确保登基后不会对我们怎样么?皇嫂就当我的书信是真,后来想通了反手诬陷也是真罢。毕竟人都已经死了。且仔细想想,也不至对我到了多好的地步,表面关心谁不会呢?至于现在,不过是出现了最坏的可能,我后悔想要让母亲和兄长尝一点苦头了。”
那是开始变得轻飘飘的,满不在乎的语气,她或许还在撒谎,或许有她无法感同身受的苦衷,但江可芙就是没由来的忽然上来一股怨气。所以钟氏就活该百口莫辩?所以李盛就活该被圣上厌恶中毒而死?所以李辞就活该在盛京当靶子不及弱冠之年就双亲皆亡?所以自己就活该远离平静的日子和亲人,现在有家不能回李辞还生死未卜?
她知道自己不该生气,但那漫不经心的语气伪装得太好,太得意,像一把重锤,砸在已岌岌可危的堤坝上,挤压多日的愤懑情绪一发不可收拾。
出手是自己都想不到的敏捷,嚓一下拔出匕首,江可芙扑到榻上一把扣住李沐凝,将冰冷的刀刃贴在少女苍白的脸颊上,喉咙发紧,再开口声音都已经有些喑哑:“毕竟都死了?表面关心?所以是我们活该。伤害你的是你的至亲,到头来是不知情的我们遭殃,为什么啊,李沐凝,为什么啊?你想多几个人下去替你陪陪沈纵是不是?这是你说的不会伤害我们?对啊!你七哥的至亲有一个算一个,都被你祸害完啦!”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与江可芙忽然爆发的愤懑不同,李沐凝任由刀刃贴在自己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听到沈纵的时候,瞳孔微微一滞,但很快便神色如常。她摆手示意黑暗中要上前的女子退下,看江可芙渐渐平静下来,轻轻地推开了她。
“一个被至亲之人做博取同情的工具能有什么心呢?皇嫂你该庆幸,我起码对你和七哥,还是有点歉疚的。镯子,不给就不给吧。我累了,便不送皇嫂了。”
愤怒过后是无尽的颓然,有什么用呢,都死了,全都死了。江可芙感觉自己从没有这么累过。看着李沐凝又拿起那本《牡丹亭》,苦笑了一下,转身走出了内殿。
*
次日夜间有人破门而入时,江可芙毫不意外。一个“要犯”在宫里藏近三日已经很可以了,被来人夺去匕首扔在一旁时,甚至有一种悬在头顶的剑终于斩下的莫名解脱。
深沉的夜色掩盖了这场深宫角落的捕捉,绕过大半个禁宫,江可芙终于在东宫里见到了两年未见的齐王,不,现在是新帝。
不知道人过了二十岁还会长高是不是真的,江可芙觉得李哲好像又高了一些,也或许是曾经的李盛太夺目了,使得他们这些兄弟在他面前都无端得矮上一截。而现在这位九五之尊身着龙袍,头带冕旒,如此庄重,在这样的深夜,在已无人居住的东宫,是那样的荒唐又诡异。
年轻的帝王手里正在把玩一把梳子,看江可芙被人推进来,嘴角噙了一丝笑意。
“弟妹来了也不肯知会一声,朝中那么多老臣担忧你们夫妇二人,却不成想人就在京中任他们猜测。”
揉着被扭红的手腕,江可芙捕捉到内殿还有一个人轻浅的呼吸,不看李哲只扫视起殿内布局,还口道:“能得陛下穿朝服接见,还真是莫大殊荣了,不过怪可惜的,也只能见我一个了。你们更担心的另外一人,我比你们还担心他下落。”
“弟妹想哪里去了,朕绝非那等会戕害手足之人。七弟若未去盛京朕或许会有所忌惮,但而今情形,朕也已为天下主,又何必留个残害手足的冷血暴君的样子给百姓呢。”
“陛下说这话自己不泛恶心么,原来东宫不是陛下的手足。”
既已如此,虚与委蛇属实没有必要了,江可芙单刀直入,倒叫李哲愣了一下,转而抚掌大笑起来。
“这原也不难猜吧。弟妹是想拿此事驳朕的话?朕不知江家的女儿是都如此天真还是弟妹在盛京两年越发淳朴起来了。为这个位子你死我活本就是皇家的常事。李盛连身边人都防不住还想坐上这龙椅。若非念及父子情谊他又快死了,父皇知道他中毒之时就该废掉他了。”
那是嘲讽的笑,江可芙也清楚他所说的确是实情,成王败寇,若记在史书上也不能不说一句他如此心狠是可成大事的人。但她仍然是厌恶他不认可他的。
“可你还是害怕,你怕如此这个位子还不是你的,便开始觉得它上面还没离开的主人碍眼了。与其等着他的选择,不如杀掉直接抢过来就好了。手足相残当然算不得什么,弑父弑君才是重头戏呢。我没看,也觉得应该很精彩。就是不知陛下演得过不过瘾了。”
江可芙不知道李哲现在会不会对自己动手,但这样直面的机会有一次算一次,不痛快说了就都是遗憾。对面的新帝神色开始阴郁,片刻,阴恻恻地笑了。
“弟妹和当年常老夫人寿宴上时一样口齿伶俐。但锋芒太盛终归不是什么好事,还是藏起来更好。”
说着李哲放下了在手中把玩许久的梳子。江可芙便觉殿内忽然一阵风,有人站在了身后,随后后颈一痛,意识模糊。陷入黑暗前,李哲好像说了一句什么。
“我是有心如此,可惜被人捷足先登了。”
*
东宫昏暗无光的内殿里,江可芙没有听错,重重叠叠的幔帐后是一个被铁链扣住脚腕锁在床上的女人。
外面的火光透过锦屏薄纱,在地面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也将慢慢踱步走近的影子拉长,再拉长,最后印在帐子上。床榻被隔绝出的这一片黯淡里,女人没有感知般地一动不动,直到面前帘幕轻响被打开,她猛地抬头,外间的微光朦胧却足够勾勒她的轮廓。
是传言里东宫离世那夜就自尽殉情的太子妃。
沈妙书。
“不用担心,她没事,我只是把她送去个更安全的地方。死有用,却最没劲了,活着却无人知道在哪儿不是更有趣么?其实我原来也没觉得,直到后来发现父皇的秘密,该说,我们不愧是父子。如此,也算子承父业了。”
看到来人的一瞬,沈妙书原本空洞的眼睛开始活转,开始酝酿一场名为仇恨的风暴,瞳仁里如同有了两把箭弩,要将面前之人射出几个窟窿。这种恨意在那只手来触碰她时达到顶点,可脚踝上的铁链禁锢了行动,她轻松地就被制住,然后按倒在床上。两声轻响,手腕上也扣住了一样的链子。
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年轻的帝王好像看不见沈妙书的恨意与挣扎,兀自扳过她抗拒的身体,手指抚过女子散落及腰的长发,用此前把玩了许久的梳子,轻轻地,滑过发尾。
“今楹的封后大典在月初,她那日还让我去看她的礼服,内务府用心了,但我总想着,皇嫂穿上该是什么样子。皇嫂穿红色最好看了,我记得沈太傅教我们读书,皇嫂跟着他进宫来,那时就常穿红色。夏日午后人昏沉沉的,看见窗外头一抹红朝里面招招手,也就没那么倦了。可惜,那时候只是对四哥一人招的。”
背对着李哲,沈妙书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是感知着呼吸间的热气离自己那样近,挣扎不脱,每一刻都是在凌迟她。
如同被圈养的狗猫一般关在这个曾经是她的避风港现在是暗无天日的囚笼的东宫,不知寒暑,不知春秋。应该没有多久的,但她已经快要忘记李盛的样子了,他们一起的痕迹也正在被日复一日的折磨磨得模糊,朦胧。
像是故意要刺激自己,从哪天开始呢?李哲不再故作亲近地喊她的名字,他会穿着朝服带着冕旒,如同一个宣政殿前接受万国来朝的圣明天子,在夜深人静时候走进东宫,坐在她床前,或是给她看一件件新衣,或是给她绾发,然后丧心病狂的搂着她贴在她耳边喊皇嫂。他好像特别喜欢看她愤恨却无奈的样子,每到此时,就会兴奋地提更多句李盛看自己的反应。
以前没有发现他是一个疯子。也或许为这个位子机关算尽的人不管得没得到,最后都疯了。
“后来你嫁给四哥就很少穿了,也是,嫁衣也穿过了,还有什么再比得过那样的红。”
那双她厌恶至极的手忽然搭上肩膀,猛地施力,她整个人向后仰了过去撞在身后人怀里。腕上的铁链绷直,狠狠地扯了她一下,微微蹙起眉,李哲已喃喃着靠上她的肩头。
“皇嫂喜欢兔子么?我看刚进宫的明嫔在院里养了好多兔子。她低头抱兔子时和皇嫂有些像,沈太傅看着我们读书你在旁边习字时好像就是那样……啊,我忘了,皇嫂喜欢猫,兔子柔柔弱弱的有什么好,明嫔也不过是低头那一晃神的相似罢了。我那日在御花园看见十一弟,他就抱着一只猫,好像就是以前东宫那只,四哥死后我以为猫也恋主跟着去了,原来寻了新主。皇嫂,这样的猫,你还要么?”
沈妙书不能说话,她知道李哲想看她的什么反应,往日虽知没用但她依然会表明态度般的抗争,但今夜她累极了。尤其在听到外殿江可芙被抓,李辞下落不明,她幻想的一点微弱火光,终被强风吹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