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整个暗牢的震颤做不得假,且徐知意也神色惶惶似乎一直想和江可芙说话又不知怎么开口。确实,现在出去要紧。哪怕外面真的全是异族人,主动也比缩在这里坐以待毙强。
顺手架起沐季,江可芙心中一横,看向燕王。
“走吧。终于能离开了,皇叔还不出去逛逛么?”
*
宫墙下弥漫着同样艳红的血色,惊慌的宫人和杀红眼的异族人,皇城中的禁军在负隅顽抗,却也只是强弩之末的挽歌。听不懂的大声呼喝越来越多,随便捡一把地上沾血的□□,却不知该彼此相护着往哪里去。
燕王从江可芙手里接过沐季架起背在了背上,此前在李沐凝身边见过的两个影子鬼魅般的也出现在了身旁。
攥紧了徐知意冰凉的手,江可芙轻轻道:“知意,无论如何,一定要跟上。”
“去清乐殿!那里应该有个地宫,若还能聚集些人能勉强守住等到援军。”
挥枪打落四处乱飞的羽箭,燕王指着南面的方向。到底也是在宫里长大的王爷,或许一些事知道得比沐季还要多,几人应声,在混乱的人群中艰难前行。
不时有不知敌我胡乱飞来的箭,躲避的脚步运气不好会踢到带着绝望不甘死不瞑目的头颅,远处得势的蛮夷在不怀好意地大声叫喊追赶仓皇失措的宫婢。
一个斜刺,江可芙挑开从宫门里忽然滚出来的墨弋人,救下了被他压在地上已浑身是血的禁军。
徐知意被那一脸凶相恶狠狠喊着什么又要冲上来的墨弋人吓得花容失色,江可芙咬牙看准狠狠给了他一枪从腰腹间刺了个穿。可马上又有奔走来的他的同伴,绝不能在一处停留。愈发攥紧了徐知意的手腕,江可芙就向前面燕王等人追去,留给禁军一句“还能走就快跟上不要落单”。
越走,所见的尸体就越多,间歇救下几个被围杀的禁军凑在一起,也不能形成什么有效的队伍,反是拖拖拉拉的引来了更多墨弋士兵。燕王提到的援军遥遥无期,甚至每个人都在想是否真的会有援军。最终几个人只能暂避万卷楼阁楼中。
“妈的他们为什么这么多人,使臣这样进京就无人提出异议吗!都他妈疯了吗!”
燕王一拳头砸在了地板上,只要往下看一眼就能见到墨弋士兵在烧杀抢掠。这样情形皇城之外也不会太平,恐怕整座金陵也已经…
“这些人是忽然从城里冒出来的。墨弋的使臣没有这么多人。”
自然不可能是默许那么多人入宫那样荒唐,有一个猜想出现了,只是没人愿意提及。燕王低声骂了一句,几个禁军也绝望地低下了头。江可芙却看着李沐凝,少女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可置信是那样仓皇。
“王妃,你流血了。”
耳畔忽然响起徐知意颤抖着的低语,江可芙转去,原是左上臂在挡刀时被身后刺来的□□擦出一道细长的口子。情急之下伤口不深无暇注意,被护着的徐知意也不知道,靠在身边触到江可芙手臂上裸露的肌肤和一片湿濡才有所察觉。
今日她与李沐凝一同出现的暗牢并非偶然,江可芙被抓时李沐凝就暗中告知了她此事,震惊之余便一直在找寻接近暗室的办法。入宫一事非她心中自愿实乃形势如此,为家族迫不得已,知晓江可芙之事后便似又找到一个入宫的意义。可此时她自觉未帮衬半分还让江可芙因护她受伤,不免愧疚担忧起来。
“我没事儿的。”拍了拍徐知意的肩膀,江可芙凑近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会和八公主在一起?”
“我十一月刚入宫的时候就知道了,公主派人暗中传话说王妃在宫里。我还去过墨林轩…”
提到“墨林轩”二人都是忽地一愣,徐知意神色一下震惊懊恼起来,江可芙更是一下就起了身。
“我,我怎么会忘了小殿下呢?怎么办?王妃,怎么办?”
适才悄声的交谈几人都不曾注意,这一下让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徐知意眼眶已然红了起来,燕王看向江可芙问了句“怎么”,对面少见的沉默没有回应。
良久。江可芙向外迈出一步。
“我去找他。”
闷在嗓子里许久的声音出口有些沙哑,徐知意闻此惊恐地一把扑上去揪住她衣角,却又不知还能说出什么来。
此时出去便能躲过墨弋士兵的追击,再带一个孩子回来也无异于寻死,更何况这个孩子还不知是否活着,是否在他们以为的地方。可如果有一线生的可能,如果…他还活着,正苦苦支撑着等谁来解救…
徐知意的良善早在当年入宫赏花时就已窥见一二,也只有她会在这种利弊很明显的决断前陷入两难的纠结中。甚至江可芙如果不是对李琢那个孩子有早年月婕妤早产的愧疚,权衡利弊之下可能也会放弃。
并非其他人无心,只是在这种事面前总会逼着自己舍弃一些剜骨剃肉一样的“悲天悯人”。这样的徐知意或许在生死面前显得过分良善,但若所有人都狠下心,这世道会变得如何又怎好说呢。
“你去干什么!外面那么多墨弋人你真以为都是纸糊的一戳戳一摞吗!”
燕王终于反应过来她们在说什么,立时站起来挡在了出口,但已经认定的事,在愈多的不支持后,心中反会愈加清晰坚定。
“他才三岁,就算都是要死的,也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异族人的刀枪底下在惊惧中离开。我不太指望他身边的嬷嬷们也没立场希望她们拼死护他,所以我得去找找他。”
燕王不语,江可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而且,皇叔,没遇到李辞之前我运气其实一直很不错的,现在他不在,我的运气,总归会好一点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片人间炼狱,目光所触尽是刺目的红,和遍地横尸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裹挟着异族人听不懂的笑骂声,扑过来将人缠得喘不过气来。
脚下其实已经发软了,却要强迫自己攥紧手里的刀。江可芙忽然想起了皇城之外,永安街的江府,他们,会平安吗?
“走!”
身边燕王紧迫的低声让她瞬间恍惚之后回神,远处的墨弋士兵还在玩着围猎一般的把戏射杀逃窜的宫人,用力咬了咬嘴唇逼自己更加清醒,跟上燕王的行动一个起跃飞上了邻近宫室的顶子。
“咻咻”的声音紧随其后,利刃破风而至,在绝对的人数优势面前潜行也不能做到完全隐蔽,更何况他们都不是善于隐藏的影卫,不多时四面八方就飞来越来越多的羽箭。
“大侄女儿!不行了,你快你先走,两个人太引人注意了!”
长.枪一个横扫吓退围拢过来的墨弋士兵,燕王脚下踢起一把折断的枪顺势接手狠狠掷向人群将两个士兵刺了个对穿,周围人一时被震住犹疑不敢上前,燕王一把将江可芙推出去,自己也向相反方向移动。
“嗤”一声,又有从天而降的羽箭飞来划破了衣衫,来不及做什么不舍惜别,或许此去便是一死,余光最后瞥过那个舞动长.枪的影子,她甚至不曾知这位没有血缘的亲戚的名字。他曾经历过什么,就因这样才会被天子忌惮么?不知还是否有机会发问。
咬牙扫落飞箭,江可芙朝墨林轩奔去。
幽静的石子小路上血迹斑斑,但明显这一带没有被异族人像对待前朝和几个大宫室一样大力的摧毁破坏,遇到的墨弋士兵也在减少。心里不觉燃起一簇火苗,或许真的有希望。
碧翠的竹丛被削砍践踏过,带着异族人鞋底的血断断续续地延向中庭。没有尸首,大概他们不觉得此处有什么值得抢掠的东西,但踏进正殿时,江可芙正和两个拖拽着挣扎的宫娥的墨弋士兵打个照面。
二人的衣衫大喇喇敞着,其中那个矮一点壮一些的还拽了拽裤子。看着那个垂死挣扎的宫娥沾着血的残破裙摆,身后几具胡乱叠在一起的白花花的躯体也那样扎眼。
看见江可芙突然冲进来,两个士兵轻蔑地打量着她不怀好意地说笑了几句听不懂的话。这里此前发生过什么不言而喻。
一时之间,血气忽地涌上来,有一瞬江可芙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知道,她都知道,这样的动乱中宫中女子大抵都会被墨弋士兵所辱无人幸免。可当血淋淋的真实摆在眼前,直面这些才扑杀过无力的羔羊,又将贪婪的目光无差别地投向下一个的饿狼一般的异族人,江可芙走过半个禁宫目睹太多鲜血强行绷直的理智终于断了。
这里已经有了这么多被残害的宫人。李琢会活着么?他们会放过一个年幼的孩子么?
“小殿下!小殿下!”
握紧了手里的刀,就听那宫娥对着自己声嘶力竭地哭喊,明白她的意思,自己果然来晚了。
心中灼烧起的怒火让人抛下了一切犹疑顾虑凶狠起来,手起刀落,那矮个子士兵被江可芙削去小半个肩膀。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矮个子惨叫一声昏死过去。江可芙还嫌不够朝着他腰腹狠狠一脚,沉重的身躯飞出去头好巧不巧地撞上了后面的紫檀木隔扇,登时被撞出一个大口子血汩汩直冒,怕已再无进去的气。
隔扇被此大力撞击,之前就已被冲进的士兵祸害了一番,此时竟从上断裂向后轰然倒去,一道深蓝色影子也因此变故突然从隔扇后的锦帘里躲闪出来,身形幼小,竟是一个孩童。
“小殿下!”
被另一士兵甩出去挡江可芙的宫娥倒在地上惊慌地喊了一声便欲爬起来,竟是江可芙会错了她的意,李琢还活着!
心头一紧,江可芙挥刀就要抢上去,却被那高个士兵就地一滚躲开她刀锋,先她一步扑上去就拉住了李琢的衣角一把拽进怀里,短刀横在李琢脆弱的颈前,大声呵斥着江可芙听不懂的话。
“找死,找死…”
已经急红了眼,却只能喃喃着愤怒随对方亦步亦趋地逼近一步步后撤。适才斩杀那个矮个子过于突然凶狠给此人冲击太大,他现在处于极度紧张和理智崩溃的边缘,眼看着短刀的刀刃紧紧压在李琢幼嫩的脖颈处已压出一道血痕染红了刀锋,江可芙不敢赌。
僵持着退出了正殿,退到了中庭,沉默着不哭也不喊的李琢忽然开口,和数月之前那个夜晚一样,带着不属于这个年岁的孩童的淡漠:“皇嫂。你一定能救下我。”
什么?
思绪一滞,江可芙便捕捉到身后“咻”一声,变故只在这短短一瞬。李琢忽然狠狠一挣也不顾那刀刃紧紧贴着肌肤更深入几分,一口咬在那墨弋士兵的手上,惹得士兵大喊一声禁锢下意识一松。心中大骇,唯恐士兵被激怒穷途末路之下无所顾忌,江可芙一下大刀脱手向对面飞去,自己只身扑上前要护住摔在地上的李琢。
“嗤嗤”两声,在上首干脆利落地响起。把李琢揽住护在身下的瞬间,江可芙好像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因情急额头手臂重重擦过又撞上地面,火辣辣的。脑子中一片空白轻轻抚着李琢的后背安抚他,江可芙慢慢抬起了头。
墨弋的士兵就在这个瞬间,从她升高的视线余光中缓缓倒地,定睛看去,他的胸口赫然没入了一把短刀和一支箭。箭羽颜色雪白,白得扎眼。
那不是墨弋人的箭。
身后响起沉稳轻健的脚步声,和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看来本王来得正好。”
回首,一个高大的人影逆光站在几尺之外,一身戎装,腰悬长剑,银白盔甲上反来的光恍了一下江可芙。微微眯起眼睛,江可芙抱着李琢缓缓站起来,微微昂首,扬起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来。
“好久不见,承王殿下。”
*
援军是在这场疯狂屠戮冲上巅峰时才赶到的。早一些或许都会有人留有精力质疑什么,晚一点又显得太过无能,且不会留下什么活口见证他们赶走侵略者的这一刻。只有这时候,每个经历了这场浩劫的人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无尽疲惫,和对死伤生命的哀思。
实在巧妙得令人拍案叫绝。
没人想到会是承王来救驾,但真正最担忧这背后意义的人也已不在了。李哲不知所踪,竟走了燕王和李辞的路,至于是不是真失踪,谁知道呢?
禁宫的局面很快就控制,但是金陵城里似乎还有小规模的巷战,城外拉来火炮想要轰开金陵城门的墨弋军队被住在城外准备考试的一堆武举人自发组成的小队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后方会有人,又看大势已去,便急急撤了。
一切都顺利得仿佛人为。
被洗劫过的东宫里。
大概是援军最先救下的宫殿,内殿中安置了四五个灰头土脸的宫妃,啼哭之声不绝于耳但大都只是受了些惊吓没有被伤害。和援军带来的医官要了伤药和纱布,江可芙把李琢抱到未被墨弋人搬走的桌案上,替他处理了伤。
李琢还是面无表情的,江可芙下手重了一些也只是微微蹙起眉头不出一声。裹完伤拂去他衣衫上的土,江可芙也倚在桌案边。
“那么信我吗?我若没有得手怎么办啊?”
孩童低头看着自己悬在半空晃动的脚的脚尖。
“就是不怕了。”顿了顿,又道,“没有很痛。梅唤姐姐和皇嫂,都比我疼多了。”
梅唤就是适才被两个墨弋人拖拽的宫婢,一个月前才被调任墨林轩,察觉到动乱时她带李琢在正殿偏殿之间换藏了好几个地方躲避墨弋士兵,眼看要暴露时主动现身拼死互下了李琢。她的伤势确实重,已被安置在了其它地方。
摸了摸李琢的头,江可芙心下凝重。
李哲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以护驾之名赶来的李纪自然也不算,他自己带来的那些兵都解释不清呢,还有那些变戏法一般任意多任意少的墨弋人。
通敌叛国……
没有人希望他会为皇位做到如此地步,但事实,又不得不怀疑。
“王妃!”
兀自沉思,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眼前。回神就是徐知意喜极而泣的面孔。她和燕王走后看来万卷阁也没有出事,徐知意只是发髻有些凌乱脸上蹭了一点阁楼中的灰尘。
心中宽慰,江可芙伸手替她抹了灰,倒让徐知意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转头拍拍李琢的肩轻轻唤了声“小殿下”,又马上惊慌起李琢脖颈的伤。
“明娘娘,我没事。你替皇嫂裹一下伤吧。”
“小殿下比我镇定多了。我一个这么大的人还要哭,哎呀。”
赶紧抹去眼泪,徐知意拿起伤药替江可芙看起几处伤,一面低声说起自己一路而来的所见。
“和王妃一起的那位殿下没有大碍,我在路上见了,应是要和沐总管同他们一干伤病在一处。不过公主…我看公主和承王见面好像不大愉快,说是为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吧,偏看着却又不大像。”
“怎么说法?”
“我说不清,公主看去就是愤怒又有些慌张,看承王的眼神就像…就像…”徐知意斟酌着措辞,又似乎找不到更精确能形容那个目光全部意义的词语,犹疑片刻,“就像看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