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可芙说不清那是怎样的目光,该那样形容么?一个在弥补遗憾的将要枯竭的生命。
“沐凝,别说了。”
“对啊,不太好,我不说了,就好像在把皇嫂架起来成全我的私心一样,不好,不好。那继续说万卷楼吧?好不好?当时我就是在这个位置看到他的,一样的早春,倒春寒,他穿着很厚的大氅,我躲进来就看见他坐在这里。我不想打扰他的,但真的没有地方去,而且即使这样,客姑姑还是会找上来把我拉回宫里喝药。我缩在那边的架子后,做好又一次躲不掉的准备了,他忽然看过来,冲我掀开了大氅示意我躲过去。皇嫂,就是那个时候,那片日光真殷切,知道此时该转过窗子映上他的脸,让我觉得我看到了来救我的神仙。”
苍白面孔上因美好回忆熠熠起来的神采都会让江可芙担忧是身体将要支撑不住的回光返照,但李沐凝并不在意她忧虑揪心的目光,依旧说着那些旧事。
“这个书案也可以遮蔽一二,他的大氅又很大,我真的被他藏得很好。即使知道只是短暂的逃离我也很开心。皇嫂是不是问过我和客姑姑的仇怨?怎么会没有呢?我这么懦弱的人,不能对母妃出手,也只有对她的帮凶报复了。尤其那个疯妇,皇兄登基后居然变本加厉,不过慈宁宫一个老奴,居然仗着母妃的势力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想要指教我的行事,甚至打着光耀门楣的算盘打到我身上。只是淹死而已,我已经很给她一个体面了。”
“算了,又提她做什么,我还是想说说沈家哥哥,皇嫂你会嫌我烦么?我想找个人说说话,但好像只有你了。我不想,没人记得他,没人记得我。没人记得,这里有过我们。”
“不会忘的,你说与我听了,我就不会忘。沐凝,我很早前就该记得你们,你没有出过宫吧?那清音寺姻缘树的签就是小沈公子系上的了。他们都说那签很灵,所以,不会忘。”
李沐凝黯淡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光华。
“他去求过我们的签么?他没有说过。那太好了,可惜我不能去看看了。”
“待你身子好些了,宫里太平了,我带你去看。”
李沐凝微微笑着,这一句,却没有应答。
最后这场谈话因另一人的造访戛然而止,有宫人寻过来,说宫外来了个女客想见江可芙,疑惑着同李沐凝走下楼,江可芙见到一个分外眼熟的年轻女子立在石阶下头,旁边是此前在金龙殿见过的李纪的管事太监。
“八公主也在这儿呢,殿下适才还让奴婢去玉泽宫问一问,奴婢想着先带钟小姐过来传了殿下的意思,再去瞧瞧公主的身子,可还缺什么东西。如此正好,公主身子现今怎样,陛下原本意思是可要换个太医再看一看,这几日太医院选上来几个医术不错的女大人,女医兴许比那帮老大人更懂调理身子的。”
“不必,旧症罢了,劳皇兄记挂,待天暖一些这身子就好了。还是旁的事要紧,皇嫂你们且说罢,我先回去了。”
似乎不愿多看那金龙殿的宫人一眼,只是瞥向那年轻女子的目光滞了一瞬,就和江可芙招呼一声独身走了。目送她远去,江可芙看向对面,才想起来为何眼熟,宫人适才唤她“钟小姐”,这是钟皇后的侄女,钟因。
微微蹙起眉,想不通有何来意,李纪又怎会许她进宫来,那宫人已笑了一声,道:“这是钟家小姐,和王妃还算姑表亲戚,三年未见许也眼生了。对了,殿下让奴婢带了句话给王妃,您要哪日想出宫回江府或王府瞧瞧了,殿下也不是拘着,直接奔宫门去就是,不过啊,外面还是不怎么太平,宫里也得派人暗地里跟着,您呢,怎么出去,还是得怎么回来。行了,二位聊,奴婢回去复命了。”
那假笑看得人不舒服,他走了江可芙才真正打量起钟因。这位曾经傲慢娇气的郡主,已被钟家突然一落千丈的处境磨平了棱角。衣上繁复的织花是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并不能使质感一般的衣料拔高到她曾经做郡主时的样子,反显出堆砌虚荣,发上为搭配衣裳明晃晃摆了一头的珠翠像是迫不得已的赶鸭子上架,但她的脸却很素淡,眼尾泛起的淡淡红色,似乎在不久前,就哭过一场。
被江可芙沉默地打量有些许局促,这在三年前是绝不会出现的,女子骨子里的傲让她下意识皱眉不耐,但很快又因处境淡了下去。在江可芙敌不动我不动的状态下,轻轻开了口:“江可芙,我有事求你。你能不能,救救你妹妹。”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微微一怔,江可芙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在打量钟因这短短的时间里,她想了很多种荒唐的可能,比如“替钟皇后翻案”,再比如“找到李哲”,甚至于“杀死李纪”。
果然,她也在一次次变故之中异想天开起来了么?
“她怎么了?”
“我知道我来找你有些奇怪,但她这样下去真的要出事了。她现在在高家…高家一家子就不是人!”
这怒气有了些从前的样子,钟因紧紧攥着拳头。
以前她同江霁莲虽也算要好但也只能算表面的交情,且因身份还隐隐有点看不起她的优越之感,但钟家出事后可谓树倒猢狲散,以前巴结着自己的人都避之不及,江霁莲虽性子不好,待她却并未同从前有何差别。二人关系,倒比之从前还近了。
“高家?丹书铁劵的那个高家?怎么会呢?这亲事不是…当时他们都满意的啊?”
有些愕然,没想到会往这方面展开,钟因说的这个高家,算起当时收到江霁莲成婚的书信,已经小半年了,她记得当时信中是如何写的,大家都满意的喜事,怎么才这些时候,高家就不是人了?但钟因神情又不似作假,她与江霁莲交好,定是有所闻有所见,才放下昔日嫌隙来寻自己。
“谁会想到呢?早前有过传闻只当以讹传讹,当时看去也无什么不好这亲事就成了,结果现今…现今…高应原来真的是个断袖!他们全家上下欺瞒起来就是想娶个门第般配的女子打掩护!”
“什么?!”
“他们便是看这世道说不准了,江大人又离了京去就连装都不想装了。一个后院里,你妹妹她怀着四个月的身孕跪着听婆母训,那头高应那畜生就能搂着小倌跟瞎了一般走过去!她想回家,他们不肯放人,说她要扬家丑不守妇道!我前日听她暗地里哭过一次他们也不许我再上门了。京里现今乱成一锅粥,谁会管。你是她长姐,我知道从前家中不合,但她千错万错,也不该被高家这样折磨,江可芙,你帮帮她,帮帮她吧。”
说到激动之处,钟因眼角泛出泪花。李琢还在楼里看书,因声音太大跑出来以为怎样了。掏出帕子江可芙递给钟因,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码归一码,我们不合是我们的事,畜生就是畜生。我现在就去看她,你安心吧。”
这让钟因有些愕然了,似乎没想到她能如此爽快地应下,捏着那帕子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唇,嗫喏半晌,道:“对不住了,江可芙…”
“钟因,事后的歉意最没用了,那时那刻的感受你不会因一句道歉就替被伤害的人走一遍。我要去不是因为你来求我,不是因为那是我妹妹,也不是借此希望你们对我歉疚什么,我们也不会因此事握手言和从此相亲相爱。我要去,因为畜生就是畜生,所有被蒙蔽折磨的女子,都该从那片水深火热中走出来。”
转身招呼李琢自己要出去一趟,他一个人在万卷楼注意安全。江可芙没有再看钟因,向宫门方向走去。
能出宫这消息真及时,李纪应该早就知道这些事,所以,她去高家替江霁莲讨公道,大概就是变相默许的意思。他兴许也是想借自己把高家从金陵“踢”出去。毕竟,高家子孙虽不争气,但朝中的影响力,却也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
皇恩街上的脂粉味随着翩飞的彩袖在人群中卖力地飘,自从几年前魅香阁开在这条街,这里渐渐就成了风月场聚集之地,类似的产业一家一家的开了起来。如今国祚不稳,却不影响这里寻欢作乐的人不减反增了。
高应此时不在家中,江可芙敲高府的门时里面门房只嚷嚷着和她插科打诨赶她。本想立时就动手,但转念一想既然李纪有心,她不介意再闹得大一点,高应既不在家,那她就把人抓回来招摇过市,让他回家看着自己在他家闹。
暗中跟着江可芙的宫中眼线也有趣,还不等她找人问呢,就现身告诉她高应在皇恩街,这不,就找来了。
在街头铺子里买了个趁手的武器—马鞭。刀肯定带不了,容易误伤还给自己惹麻烦,一气之下手重了把人砍死可不妙。把鞭子折了几折别腰里,江可芙朝那家牌匾上写着“眠柳斋”的馆子走去。
好男风在大启不算太新鲜的事儿,但因前朝出现过男妃“祸国”且后果十分之恶劣,故贪图女色顶多被骂几句风流软绵绵的根本不似骂,但要是好男色那就微妙了。达官贵人们虽也有养几个娈童,但不放在明上便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南风馆也是男女都有把女子放在外头打掩护。谁家男儿要是被知晓是断袖,那科举之路基本都是不顺的了,日后做了官也不会高到哪里。
“欸?姑娘往何处走啊?这不是女子来的地方。”
在门口自是被拦住了,其实也有女子来馆子寻新鲜的,但也是偷偷来偷偷走,断无这般明目张胆。
凑近低语,江可芙道:“怎么,不接女客么?”
那女子眼睛滴溜一转,目光不着痕迹地把江可芙一打量,立马赔笑道:“哪儿能呢,不过此处这门不好,还要在里面绕上一圈,您跟奴家这边来。”
转带着江可芙进一隐蔽小门,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就听里面一阵笑语欢声。江可芙慢条斯理地从腰里抽出马鞭,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拍了拍她的肩,把几两银子暗暗塞在她手里。
“谢啦,再帮我个忙吧好姐姐,有位姓高的公子,常客了,他在哪间房呀。”
精致的厢房里氤氲着一层热腾腾的水汽,江可芙踹门进来时两个人刚从盥室中出来,在“嘭”一声巨响后穿着半湿的亵衣头发嘀嗒着水珠搂抱着双双愣在原地和江可芙打个照面。被江可芙目光扫过的一瞬,那个挽着头发的男子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身边人撤开一步。
瞥过一边案上胡乱仍的玉佩荷包香袋子竟然还有件女子的肚兜,江可芙挑了挑眉。
“正忙着呢啊。没事儿别慌,两位要想再缠缠绵绵一会儿也行,我就在这等着,先问问高应高公子是哪位?一会儿完事和我走一趟,你呀,撞大运要撞死啦。”
站在门口朗声说着,右手握着马鞭一下一下轻轻敲在左掌掌心,江可芙将整间厢房扫视了一遍。邻近厢房有听见动静的左拥右抱着探出来想望望热闹,江可芙回首,巧了,又是个熟人,楚先。
“真是撞大运撞死了…”
瞧见有人凑过来看,厢房里的人自然急了,那绾着头发的男子一把捞起中衣和外袍往身上披,一面涨红了面皮。羞恼道:“不知姑娘在说什么?此处没你所说的一号人,一个女子之身入此风月之地属实不成体统,还在此地大声喧哗直视出浴男子,不知礼数。荒唐。”
“啊我知道了,这么着急否认扣帽子,你就是高公子。”
暂且不管楚先,李哲失踪楚家在金陵没分量了,她想什么时候教训什么时候教训,只是白了那带着醉意笑看自己的男子,江可芙收回目光望向对面,笑逐颜开的。
“一派胡言!我,我怎会是…”
“不是么?我适才看账本上写着个高应啊。我知道了,这位公子你做得就不对了,怎能借他人之名呢?这是败坏高应公子的名声啊。他才过了春闱马上要放榜了,若这事宣扬出去,他日后仕途怎么办啊?”
信口胡言谁知道那账本记了什么,却直接戳中对面男子,面色一瞬发白,语气不自觉就软下来。
“定是姑娘记错了。此事确实重大,还需好生对一对,不知可否先掩上门,姑娘坐下来慢慢与我等说。”
“噗。”
江可芙还没发话,那头楚先先笑了,戏谑道:“高兄怎么一激就镇不住脚?什么账本?我整日泡在此处也没见过谁想翻就翻了,王妃惯会唬人,比之从前更胜一筹了,楚某佩服。”
“没你的事儿!生怕我记不起你这个狗东西上赶着凑,不急,今日是他明日就是你!滚远点儿!”
厌恶他聒噪,江可芙转手就是一鞭子,虽没真抽到也让楚先闹了个好大没脸,悻悻地搂着两个女子回去了。
“你是昱王妃!?江家…”
“你不傻啊?就是反应慢,不会还以为自己有什么被旁人蒙骗勒索的价值吧?对,江府现在没人管你,我管。那边那公子你别怕,吃这口饭挣这个钱,我不为难苦命人,赶紧,找个地方躲开这晦气东西。我呀,得跟他,好好讲讲道理。”
“你想干什么!江…江可芙我警告你!我祖父在朝中什么分量,你敢动我…你…你…昱王人都没了,你一个空顶着王妃名头的寡妇…”
“啪”,空中甩了个鞭花,突然的声音和江可芙的动作把高应惊了一下,下意识抱头就躲。看着他的丑态,江可两手拽了几下马鞭,笑盈盈道:“我是不是寡妇不好说呢,但我妹妹会不会变成寡妇,我很好说。”
第一百二十章
难以控制地发起抖来,高应想喊人但又不能喊,死死盯着江可芙手里的马鞭搜肠刮肚地想着其它能震慑面前女子的话,江可芙笑容不变走上前,忽然飞起一脚。
“哐”一声巨响,高应直接向后飞去砸在盥室前的屏风上头,看着很高壮的身子却十分不禁打,这一下就扶着腰呻.吟着倒地不起了。马鞭一下下敲在掌心,江可芙居高临下走上前,俯视着地上的人。
“你祖父敢来我就一起打。全家上下连起来欺瞒一个弱女子,他的官也做到头了。”
高应不傻,即刻明白了江可芙弦外之意,错愕震惊之后,目光开始愤恨起来。
“疯子!承王是什么好人?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被当枪使还洋洋自得的蠢货!”
蹙眉,江可芙又一脚踹在高应身上,抖开的鞭子对着他背上就是一下,得了地上人一声惨叫。
“呸!这话该留着刻你家碑文,有胆做没胆认的王八!真当高家现今是什么国之栋梁,没了你们大启就要完?皇陵十三帝都能被笑活转来。一家上下家里唱戏合起伙来骗婚,原来这就是高家的忠肝义胆。子孙辈就是断袖也要给大启多生几个栋梁,不然可惜了你家世代出英才?醒醒你的狗脑子吧!”
“胡言乱语!高家自开国至今几代功勋岂容你抹黑!江家家业上数三代都没有,嫁我本就高攀,既有所贪图现今局面皆是她自愿。我有什么错!既不曾逼迫她,婚后也不曾对她苛待,我不过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且相识之初我待她的好便不是真心吗!她既入高家的门,如何都是我家家事,我做什么哪里轮得到你这疯妇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