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首,地上的人面色难看,但嘴角却流露淡淡的笑意,甚至投向自己的目光中带着几许戏谑轻蔑与得意,微微一怔,似乎猜到什么,李辞不可置信地看向一旁酒碗的碎瓷。
“哈哈,没想到吧。由不得你!”
“为什么?”
林卫不答,还是得意地笑着,如果抽搐着嘴角算笑的话。然后,他开始自说自话。
“不过也差一点。我也有赌的成分,你若真的喝上那酒一口,倒真是麻烦了。还好,小子,你倒真没让我失望。”
揽住林卫的手渐渐用力,李辞皱紧了眉头,还是那一句“为什么”。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我活得也够了,又碰上这个时候,死了正好。”
“你死了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不,小子,你会。你还会把现在我们说的,都说出去。或许不会告诉我的妻儿,但你会告诉可芙的……一定会。记得说,我不配再见他们了,欠他们的,如果有下辈子,我就那时候还。但不还他们也没有办法,我本就是恶人,在他们面前伪装成国之栋梁。他们有什么错遇到我?大概是他们上辈子欠了我罢。”
--------------------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算不算首尾呼应。前面小江给高家写“国之栋梁坑蒙拐骗”,但同时自己的舅舅国之栋梁,却也骗了他们。
还有和更早前对照的,舅舅给她讲母亲是个很有趣的人。但舅舅讲给她的兄妹旧事不过是林亦轻曾拿来试探他所讲的,甚至正因为她说了这些事,被冒牌的林卫察觉她的试探,成了她一道催命符。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宣化元年十一月,新帝李纪改年号为顺天,以示自己登基顺应天命。同时,在江南一带大量征兵。
北境与北燕征战不断但朝中已将抗燕队伍默认为反贼,昭告前朝罪臣吴遇招欺君谋逆,杀害朝臣等三十六项罪责的同时,也将昱王李辞是仁昭太子之后的真相散播了出去。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一些本还暗有拥立李辞之心的朝臣,还不及因李隐嫡子未死且还在抗燕的消息感到欣喜,就陷入了十分难堪的境地。
仁昭太子当年本就因谋逆之罪自尽,如此,尽管知晓李纪是在给李辞扣谋反的帽子,但仁昭太子之后,名义上也不是什么正统。
禁宫之中。
“明嫔娘娘早该动身去皇陵了,陛下体恤娘娘体弱,又与王妃小殿下感情深厚磋磨几日也就罢了,但而今既都查明了,这上元也过了,陛下已登基数月,宫里既有了主子,那规矩就还是规矩。”
李纪身边的宫人陪着笑,话却不大中听,徐知意坐在美人榻上紧紧抿着唇,片刻,轻轻道:“这是自然。我早该动身,这几日浑浑噩噩的,竟不知向陛下谢恩了。”
“娘娘理解再好不过,若王妃能像娘娘这样…唉”
看着宫人装腔作势地唉声叹气,徐知意的眸子闪了闪,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林卫出事后,江可芙就变得消沉了起来,至亲之人竟是杀死至亲之人的凶手,荒诞又悲哀,可偏就这样发生在她身上。到如今昱王北境抗燕却背负谋逆之罪,连在外镇压暴动的江司安都被猜忌派了人前去监视。江可芙没有下狱,却被限制在宫里的一片区域内,徐知意也许久没有见到她了。
“赵总管,陛下还没有消息么?”
那宫人愣了一下,看着徐知意的神情有一瞬莫名。不知何处忽然来的一种“刻薄”,徐知意面上出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嘲弄。
“不拘死了也好,被囚也好。我既因他而出宫入陵,总该守个什么求个什么吧?”
宫人愈发懵怔。以往徐知意温和且寡言,忽然地仿佛将枪带棒的言语使以为摸准了她脾气的人难以招架。赶紧赔笑道“奴婢愚钝,不知娘娘何意”,徐知意已站了起来,踩在美人榻的脚踏上,居高临下道:“陛下近身之人怎会愚钝?赵总管太自谦了。那我便求陛下的大启国运昌隆,国祚绵长吧。不过我和昱王妃不一样,王妃好运傍身,我厄运不断,自来所求,皆无圆满。”
语罢下了脚踏,竟无再看宫人一眼,径自就唤了婢女出宫门去了。
同一时刻,墨林轩。
虽过了春节,但天气尚未有转暖的趋势,江可芙被限制活动后,宫人们对李琢也多有怠慢。已经过了四岁的生日也在被江可芙有心带着一起锻炼,但身体先天的不足自然不是短时日内可以弥补的。许是内务府给的炭火不够了,又或是领来的被子棉花没有加足,李琢半夜忽然发起了高烧,吓坏了在内殿守夜的梅唤,跑去太医院被拦了回去,最后一咬牙只能去琴悦阁叩了江可芙的门,还差点被监视的暗卫砍了。
好在江可芙及时赶出来,虽说动不了太医院,但告诉了梅唤去凤栖宫寻苏棠。
大启现今这位皇后和李纪不一样,大概是出身的缘故对于现在的一切都有些隐秘的惶恐和对皇家这些手足的歉疚,且她本就心软,从许多事就能看出来。最后也确如江可芙所想,苏棠得了消息立即前往墨林轩命人去太医院叫来了张院判。诊救及时,李琢没有大碍。服下药后面上大片潮红退去,从夜里一直沉沉睡到现在。
“我早该关照这边的,只是陛下那边太多事了,我一心急,便就顾头不顾尾了。管理一宫实非易事,从前才府上我也勉强,如今…”
坐在李琢床前,苏棠难掩歉意地看着替李琢掖被子的江可芙。已经封后月余了,她这自称总是改不了口。
“原非皇嫂的错,若世上趋炎附势的人少上一些,那上头的人自是都不必事事留心了。但这本是人之常情,也不该怪什么。”
淡淡地回了一句,梅唤已把煎好的药端了过来一迭声道“奴婢来就好”,避开了江可芙,叫她快去休息。无奈地摇头,苏棠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忽然扯了扯江可芙的袖子。
疑惑看去,便见苏棠向外间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地顺着她一道走出去,一直走到庭中的竹丛旁边,二人方停下来。
“皇嫂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吧,没有旁人了。”
本是自己找上的江可芙,但见人单刀直入如此坦荡,苏棠倒有些踌躇起来。纠结半晌,轻轻道:“对不住了,我真的,一直想…”
“若只因这些事皇嫂不必自责。现今的处境,从不是哪一个人的错。而且…我说句笑话,”江可芙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也不知我这命是招这些不是?赔不是的话近几月我听得可太多了,可偏偏都是赔不到点子上的。”
苏棠怔了一瞬,显是不觉这玩笑有趣,后知后觉自己这玩笑与谁都说得,但偏偏与苏棠说更像嘲弄,自知失言,赶紧掩口,讪讪笑着,轻轻碰了碰苏棠衣袖。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皇嫂真的不必对我们歉疚。昨夜之事若不是皇嫂,小十一兴许就烧坏了。”
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纪那般,但偏偏对苏棠江可芙很难生出恶感,甚至说不清为什么,比起自己的处境,江可芙看见她就总会担心她,太奇怪了。
还是那副忧心忡忡的神色,对面女子并未因江可芙的笑容放松下去,下意识地咬着唇瓣,目光投向身侧的竹丛,良久,叹了口气,黯然离去了。
午后。忽然纷纷扬扬一场雪。
早春时节,虽还寒冷,但搁在金陵,确实也是稀罕事。对比近几年这个时节,竟比几年前同李辞归家的那场雪还大些。
白絮随风扑上殿门口厚厚的帘毡,然后再跟风起擦过窗外坠了一树的铃儿。透过明瓦江可芙看着一只铃铛被吹落下去,回首,是李沐凝越过自己专注地看着飞雪的目光。
“落雪再化也很易生锈的,不拿回来么?”
“太多了。我现在宫里的人不比过去,大雪天怎好使唤人。”
收回了目光,李沐凝含笑摇了摇头。想起之前护在她身边的两个武功很高的婢女,而今却再不见影了,江可芙想问一问,李沐凝已先她开了口。
“这么冷的天还邀皇嫂过来属实有些失礼了,但突然想起来之前很多话我都没讲完。如此一算,竟将近一年了。”
想起许久前万卷楼那场对话,竟确实再无与李沐凝促膝长谈的机会,不知她还有什么旧事未说,江可芙不禁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我昨夜做了个梦,很乱。醒来什么都记不清了,但就是觉得好像是在告诉我该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其实不一定是皇嫂,若真的找一个合适人,我倒觉得是长姐。可惜,墨弋人屠宫时长姐就在动乱中被驸马护着送出城去了。皇嫂,我的事,你知道多少呢?”
江可芙静默了一瞬,李沐凝显然也不是要听她回答,双手捧起一侧的热茶盅,缓缓道:“不管你知晓多少吧,我从头到尾都会说出来的。我想想,从哪里开始呢?”
接下去的两个时辰里,李沐凝都在讲自己的故事。父母,兄长,身边的宫人,和万卷楼中遇到的沈纵。
“我和二皇兄的牵连,虽然现在才说出来,但皇嫂也不会意外吧。即使我总会悔不当初,但再回去哪怕千万次,或许也还是会接受他扔给我的那块儿浮木。”
沈纵的离世,宫中没人会关心的一件小事,却是李沐凝陷入泥沼的开始。李沐凝说沈纵不是病逝,而是被沈家大夫人毒死的。沈妙书是上任夫人留下的长女,沈映不够争气,而沈纵又过分聪慧。如此,被忌惮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知晓内幕的沈大人为了脸面和剩下的唯一的儿子,也只会对庶子的死装聋作哑。
也就是那段时间,李哲在兵部拉拢江司安不成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同僚,朝中新贵祝家。祝家送进宫的女儿月婕妤有孕也在寻求一个庇护,两处几乎是一拍即合,甚至为了加深这种联系,贵妃和李哲都把算盘打到了将要及笄的李沐凝身上。下嫁公主,刘祝两家便也算姻亲了。
那是李沐凝最痛苦的日子,所念之人死因蹊跷偏无处寻一个公道,至亲之人根本不在意她的意愿只管自己欢天喜地地谋划一场主角是她却不需她有想法的喜事。她浑浑噩噩地又产生了此前出现过无数遍的念头,而因自己的怯懦偏生无一付诸行动。死。
“我已经选好地点了。那里人少,那个时机也该说绝妙,客姑姑领母妃的命出宫去了。那次我真的是认真的,我还在身上穿戴了很多重物害怕沉得不够深。可我刚要跳,二皇兄忽然冲出来把我拦腰抱住拖开。现在的这个样子看得久了,我都快忘记当年他平易近人的样子了。我被套出那么多话,却觉得他不过是想安慰我让我不要把心事憋在心里。然后他说他会帮我,我什么都不需多想,只要照他所说掉几滴眼泪…确实是几滴眼泪,可有一就有二,皇嫂,你被一个姑娘当街拦过车对不对?我害了她的姐姐。缨灵很早就发现我不对劲了,她担心我,夜里睡着也很警醒。可就是这样,她听到了我和皇兄的秘密,是我亲手用花瓶砸晕了她让她醒来百口莫辩…那夜根本不曾有什么禁军要伤害我,是我害了他们…我那时候就已经执着得疯了,祝家不成,他们又想我嫁去拉拢徐家,不可能,为了反抗这种事,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名誉的清白又算什么?我那时候就疯了,就疯了…”
“所以后来,这条贼船你彻底下不去了。”
“我从未想过那是一个环中环,皇嫂,我本以为母妃和皇兄的报应就是终结了。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也是我太天真了。戏已经演到那里,难道我要搞砸把此前一切都推翻么?我自私自利,我做不到,我对不起你们,但我还是要演,甚至要演得更真。所以皇嫂你那夜说得一点不错,我没有心,我确实,便是一个祸害。”
江可芙默然,经历过李辞和林卫的身世真相,她大概对一切都不意外了。但她没有办法说出安慰的话,就像同样她也无法说出重话一样。她沉默着。李沐凝遥遥看着外面的雪,继续说着。
“我只是没有想到,二皇兄会走谋反的路,可是或许这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父皇本不该那样早走的。然后皇兄登基了,母妃做了太后,但我没有好,我要去和亲。那时候沈家哥哥的死因我终于暗暗查出来了,可罪魁不但逍遥法外甚至有得皇兄庇护的意思,所以我又去找了二皇兄…”说到此处李沐凝笑了一下,灿烂,又残忍,“他替我杀死沈夫人和沈映。”
江可芙呼吸一滞。在这个故事里,沈映明明也是无辜的。他或许是起因,是得益者,但他大概和沈妙书一样,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单纯地以为自己的异母兄弟死于疾病。这样,也应该死么?
察觉到江可芙在自己言语出口那一刻身体的僵硬,李沐凝笑容不变,轻轻道:“他不该死。但只要想到京横哥哥因他殒命,而他毫不知情前程还一片顺风顺水,我又怎么能,不想让他死呢?”
一时骇然,江可芙觉得自己不该再听下去了。李沐凝全然不在意她面上的惊诧,咯咯地笑了两声,然后开始咳嗽,直到咳得两颊通红,才微微喘.息着再次看向江可芙。
“皇嫂。我骗了你呢。我没做那个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么?”
已经起了身,江可芙看着她不知她还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我这次真的活够了。沈映昨日死在牢里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李沐凝的离开也是在一个雪天。
风呼啸着吹散二更锣鼓的惨淡声响,不知是否也同那个少女的魂魄擦肩而过。往日这个时节金陵从未有过雪的,大概真的是要送她一程的礼物。凄惨的雪夜里,婢女惊慌失措的叫喊在宫中一声声传着。
“公主薨了!公主薨了!”
迷迷糊糊中醒来,便是这一声砸来心头,揽着被子上了美人榻凑近窗上的明瓦,外面风雪正盛,天地上下一白,还真是落得片白茫茫的,真干净。
扒着窗子,江可芙一动不动,半晌,一滴泪滚在窗台上。
玉泽宫空了,曾经的主人躺在沉重的棺椁之中永久地沉睡着。
李沐凝的葬礼办得盛大,飞雪作纸钱与满宫素白相衬,飞出宫门,飞出皇城,甚至是飞出金陵去,替这个从未踏出过金陵城的少女去看更多东西。
李沐凝是晚辈,无人需替她服丧或守灵,但江可芙还是翻出了一件白衣在她灵前坐了三晚。第三日清早离去时看着清音寺请来的和尚在中庭排列而坐念念有词着超度的经文,她蹲下身揽着李琢一起看了一会儿。被临时调来的小宫女拘谨又有些胆怯地照吩咐“哗”地扬了一把纸钱,一阵风来吹了路过的宫人一头一脸。
江可芙忍不住笑了一声,李琢立即回首小大人般地冲她摇了摇头。目光追着那宫人远去,江可芙无法解释自己的笑不是灵前对死者不敬的嬉笑,那算什么呢?她偏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澄因大师。留步。”
今日的经文诵完了,一众僧人便欲离去,江可芙让李琢在此地等着,独身追上了带头僧人。她在清音寺见过有一点印象,是思鉴大师座下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