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盈盈——鹿清圆
时间:2022-03-09 16:34:06

静默的金龙殿中传出“当啷”一声。没人知道那个柔弱的女子是怎样握起那沉重的剑又自刎的。
顺天二年末。李纪夫妇双双离世,后以帝后之礼合葬于皇陵。
同一时刻,墨林轩中。
天边泛起淡淡的鱼肚白,若爬上房顶大概已能看见圆日的一边。在偏殿守了半夜,外面厮杀声越来越小。李琢早已在不到四更时撑不住睡去,梅唤紧张半夜这时也倒在床后睡得香甜。
自己也昏昏沉沉,但江可芙仍不敢放松,听着外面没了动静,握着叉杆出门查看。
中庭前庭都静悄悄的,看来也不曾有士兵进来,犹豫着要不要推开宫门再出去看看,身侧忽然一声闷响似有重物落地,惊异回首,是个浑身是血身着宫中护卫盔甲的士兵。
心头微动,一时有些纠结是否救助,踌躇着上前两步,就见那士兵挣扎着爬了起来,满头满脸是血,一见有人,大喊一声举刀便向江可芙挥去。
大惊,服了那药物身手自然不够敏捷,江可芙后撤半步眼看闪不开下意识用叉杆去挡。嗤一声木杆被刀削去一半,那士兵杀红了眼本就是爬进来想杀人垫背,此时越发来了劲头,逼上前去又一刀砍来。江可芙矮身要躲,却慢了,眼看就要削上肩头。
忽然一阵风响,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眼前一暗,江可芙便觉肩头一紧被人揽住,向外翻转了半圈,视线被一片沾染血污的甲胄挡住,却能听见咚一声是那士兵已然倒地。
有些懵,一时忘了推开,倒是救下她的人后撤半步,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视线里。对上他的眼睛,才回过神的江可芙就又陷入愣怔之中。
李辞。
他们是不是,有两年未见了?
比之分开之时记忆里重伤虚弱的模样,面前男子似乎高大了很多,身上多了些沉稳和杀伐之气。边境的风霜以它们自己的方式照顾“远游”的人,他人黑了不少,愈显锋锐的眉眼间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疤从眉骨处折过,把这个从前一看就是富贵清闲的公子哥称得和那些风花雪月毫不相关。
他面上都是飞溅的殷红,脏污的甲胄上有刀箭穿透的残破之处,有些还向外渗着暗色的血。目光在打量他,人却还是愣愣的,不知说什么,声音闷在口中。还是李辞凑近,噙着笑意替她理了理碎发。
“怎么?吓坏了?不认识了么?”
“啪嗒”,一滴滚烫落在衣襟,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江可芙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句话没说,眼泪却争先恐后像也要见李辞一样。
“我…”
试探地开口,声音也沙哑得很。李辞一慌,赶紧伸手替她擦眼泪。
北境把这娇生惯养的人的手也照顾得过分粗糙,指腹擦过脸颊,侧面的茧子磨得江可芙有点难受。后背被他轻抚了几下,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像在安抚噩梦惊醒的孩童。眉尖微蹙,对着李辞渗血的左肩,江可芙不轻不重地给了一拳头。
“灾星!”
然后一头扎进面前人怀里,紧紧抱了他一下。
她不会说她每日晚上都有那么点胡思乱想,想他死了会怎样的,毕竟现在人就好好站在这里。
“咳咳!”
身后忽然响起几声过分“欲盖弥彰”的咳嗽声,下意识推开李辞,越过他的肩膀,江可芙看见江司安也身披甲胄,手持长.枪站在不知何时大开的宫门口。看见女儿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受伤,他眸中明显柔和下来,但显然又不知说什么。反是江可芙,大喊一声“爹”就飞身扑了过去,搂着父亲的腰侧头贴在他胸前护心甲处,才收回去的眼泪又跑出来了。
涿郡十年当真一梦,她已经没有舅舅了,如今看到父亲平安她万分感激上天。
从未和孩子如此亲近过,这一抱叫江司安好生不自在,一时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想要回抱不知如何下手,就此推开未免太过伤人。心中烦乱尴尬还隐隐有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欣慰,远远看见李辞只含笑望着也不肯上来说和,耳畔再有江可芙的抽噎之声,几乎下意识的,话又不过心就直直而出:“大节下搂搂抱抱哭哭啼啼成什么话?还不赶紧放开我。”
对,腊月二十三也勉强算个节。
闻此一愣,江可芙心下一暗,在宫中困太久不过因为没有亲近之人才能一直扛下来,而此时和父亲只是表达了几分难过想念他竟然还要训自己,一时委屈难堪排山倒海而来,“哇”一声,江可芙小声流泪变成了委屈痛哭。
江司安大惊,暗骂自己这嘴此时倒不如没有,一急也没了那好多礼数教诲,转手揽住江可芙肩膀,手背过来在女儿脸上胡乱抹了几下。一咬牙开始找补:“爹不是训你,就是,就是,唉这大节下,这年末,大冬日里头天寒地冻的,你这么哭不要删了脸…”
远处李辞瞧着江司安少见的慌手忙脚,忍不住笑出声来。长叹一声摇摇头,转身往里走,便见到了闻声醒来出来查看的梅唤和李琢。
梅唤没见过他,肉眼可见的紧张一把把李琢护到身后,李辞也不解释,就看着他们待要怎样。反是李琢目不转睛地盯着李辞看了半晌,仰头道:“皇兄。”
李辞大笑,上前揉了揉李琢的头发,就抱起举到肩头,毫不掩饰对这个弟弟的喜欢:“真聪明。你七嫂和自己爹爹叙旧呢,那皇兄和你叙叙旧吧好吗?”
 
第一百二十七章
 
腊月二十七那日,金陵又下了些雪。瑞雪兆丰年,钦天监说是个好兆头。
张相借此时机上疏请李辞登基,国不可一日无君,而今情形也无人再有心思提他的身世。毕竟李隐几个儿子,李盛早死,李哲失踪,李纪勾结外邦又自尽,剩下一个李琢又太小。再从几个藩王中算一圈,仁昭太子和李隐是亲兄弟,李辞血缘上竟也是最近,再有北境退燕,金陵夺宫。背后又有以昭华长公主为首的一干皇亲支持,确实是也无旁人更合适。而且几乎所有人也默认,李辞就是冲着龙椅来的。
但李辞以年关将至且先过好生节日后再商议为由给拒了。叫一众朝臣一时拿不准主意他到底什么意思。
张灯结彩的禁宫之中,过节的气氛甚浓,长乐宫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江可芙凑到案前看长公主李仪卿写“福”字儿。
“你怎么还闲着,宫里红纸都给你备好了,马上除夕,你的窗花我可还没见着呢。”
余光瞥了江可芙一眼,李仪卿打趣着,撂了笔去逗那孩子,江可芙顺手给她抱去,从案角堆着的一堆纸样子里抽出一张。
“又不是只长姐同我讨,前日见了知意,她也和我要了几张,早知不夸海口今年宫里的窗花我包。明明几年前我看大家都不怎贴的。但以乐说她娘跟她说东宫每年都贴。”呆了片刻,复叹口气,“我还是没法真的觉的她是恶人…”
这“她”说得便是沈妙书。那日宫破之后,江可芙把苏棠告知的消息转述李辞,带人速查清乐殿后,果然发现地宫从中救出燕王,沐季,沈妙书和几位在墨弋屠宫时失踪的太妃。
原来那日李纪带兵进宫时,便根据情报先至东宫杀死了欲走密道去调兵的李哲,看沈妙书有孕便将她先和几位太妃关在一起,待宫中稳定后又一起移到清乐殿关押。其间沈妙书险些流产,还是苏棠一早就察觉她没死而是被再次囚禁,撞着胆子同李纪求情才有太医前往救下她和孩子。孩子如今已近两岁,便是适才江可芙抱给长公主的女娃娃。沈妙书给她取名以乐。以乐和李琢一样,生在不太好的时候,身体有些弱,早慧很懂事,见所有人都不哭不闹。
“谁又想呢?”李仪卿停了停,似在思忖什么,片刻,“可真当她作受害之人,此前哪一个不比她可怜呢?”
沈妙书从不无辜。这个柔弱的女子自始至终都有算计除李盛外所有人的心。一切都已查明,皇陵之中的刺客是李隐为诬陷燕王等人的手笔,感业庵被杀的禁军是李纪所做,和江可芙交手的不属于任何一种,却是本要栽赃祝家却被李纪打乱计划索性顺手推舟想杀死江可芙的沈妙书部署的探子。
感业庵有迷药的茶水,冒牌的舒太妃,墨林轩的巫蛊人,甚至月婕妤早产的香囊,都有她介入其中。那日江可芙听她说着而今如此是自己的报应,但为什么要牵连李盛呢?女子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江可芙到底没有说出重话。
“不过明年那事,我初时还当无别闹着玩儿的,结果张相前儿就进宫教书来了。反正都是他们商议过的我们不管,他们做甚我们有钱给钱有人给人就是。但这一提她我想起来,这事一成,她要是寻短见怎么说?她和小十一这仇还真是不小的。”
闻此一怔,江可芙下意识去看以乐的小脸,小姑娘正懵懂地探身看着纸上的字。李仪卿察觉失言,赶紧摸了摸以乐的头同她小声说了几句哄孩子的话。良久,江可芙低声道:“我不会管她的,她说了这是报应。但孩子无辜。长姐,其实昨日下朝来李辞去墨林轩待了好一会儿,回来跟我说,李琢连五岁都没有,但怎么那么会委屈自己周全旁人呢?我就知道会怎样了…”
暂延顺天年号三年三月,以昱王张相为首的几位重臣拥立启英帝李隐第十一子李琢为帝,经礼部拟定,改年号元照。
相比此前大启出现过的幼主和“傀儡天子”,这位年幼的新帝一登基就让连张相等人在内都有点吃惊。
他先是自己下旨为燕,灵二王平反释放其家属特许留京,同时赦免了被冠以谋逆之名的祝家只令祝家子弟再不许入仕。之后以护国有功,朝廷勋德赐昱王“定安”之号,封昭华长公主为镇国长公主,张相,江尚书,镇国公等老臣,北境军各部也均有封赏。
自然这些他自己没想到张相作为帝师也会代为下旨,不过是新帝登基后的基本行事。最令人惊奇的是,他追封先帝四子太子李盛为帝,沈妙书担了一个皇后之名被迎回东宫居住,二人之女李以乐封敏嘉公主。就连死去的李沐凝他都没有忘记,征得同意后将她的棺椁迁到了沈家同沈纵合葬。
至此,大启的局势也算稳定下来。年幼的君主高高坐在上首,虽然坐在椅子上脚还沾不到地面,但十二根白玉珠串后那张稚嫩面孔上,那明澈瞳孔里,是那样沉静与坚定。
*
莲叶接天,河水随着欸乃橹声倒映着几点粉盈盈的荷花荡开碧色,江可芙卷起袖子探出船去鞠了一捧,水珠点在自己面上盼得几丝清凉,不远的小篷船处不紧不慢地吆喝着“梅子酒”在这孟夏正叫人口渴起来。
正盯着那处出神,颊边忽然一冷贴上个凉丝丝的瓷做物什,心中欢喜,顺手接过,但口中不免还要为这突然嗔怪起来。
“李辞,你怎么又无声无息的。下次我转手一扭就把你摔出去摔个大马趴。”
“这不惊喜嘛。先惊后喜。”
身后几声低笑,头顶光影一暗来人已坐在身侧,在这窄窄的船尾显得有些局促。回身推了一把见说不动人,所幸衣衫上倒也有几分凉气,江可芙顺势往李辞身上一靠,拿起冒凉气的小瓷罐便往他后颈贴。
“冬日里我也这般惊喜你,你最好是还这样嬉皮笑脸。”
“我哪儿就嬉皮笑脸了,你不高兴别喝啦。适才不知谁,盯着岸上吃酥山的小孩儿好一会儿,若不是在水上,那孩子怕不好意思要问要不要来一口了。”
面上一窘,江可芙当即给了身侧笑嘻嘻的人一拳,打开瓷罐封口灌了几口,又将微凉的掌心贴在面上消暑。恢复正色道:“我看这河好得很,倒是适才过的那个桥,早点修一修吧,这次掉个大人,下次就能是个孩子。若晚间有慈恩街回来的醉鬼,掉下去说活该他一个人淹死也就罢了,出了人命多少惹人忌讳。”
李辞点头:“这是一点,我回去告诉工部他们寻人,还有沿岸有些问题,旁的倒没了。毕竟也试走三日,也只是依旧河扩充罢了,单论水路还不至有什么岔子。”
“确是如此,不过——”江可芙用手遮了遮日头,嗤笑道,“你说看工程就看工程嘛,非说在城里逛一逛玩一玩,大夏日里头被哄来我还道有什么新鲜瞧,钟秀河里种荷花是好看,但是一不遮阳二不消暑的,热啊。”
“是我忘了,该等再长长,自己撑条小船来就只在船上一躺,荷叶再密一些高一些就是天然的伞了,能在底下从正午躺到日头落山。”
江可芙摇头:“一听你就胡诌了,在钟秀河哪里使得,这不是阻往来行船么?城外倒有个地方,镜湖里随便躺,不过也少了点那意思。唉,说到底还是这金陵城啊,美是美,但有点匠气。欸,靠岸了,先上去吧。我要去碧于天吃一大碗酥山。”
拽了一下李辞衣袖,江可芙此时也不惧热了,脚下生风步履飞快,直奔慈恩街碧于天二楼,果真就点了一碗酥山。李辞要了两坛青梅酒,二人在观景台那处坐定。
拿着勺子剜了一大口,江可芙望着街角,突然想起什么道:“如斯不会回金陵了么?”
“大概吧,反正店不开了。她传过你的信后,我回金陵再没见过。其实没什么,我们都有各自私心,我脸皮厚些不在意,她觉得重要就躲了。不过现今局面也算她所求,她也没必要再见我。”
江可芙点点头,想起真相,只觉得有点可惜。
她其实一直好奇过李辞和魅香阁的关系,如斯身份又看起来就神秘非常。直到数月前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递到王府,一切才彻底揭开。
该说李辞有个好父亲吧。还是因为仁昭太子,如斯是当年南疆受灾被太子从她饿得要吃人的父兄手里救下的。要回京时,太子把她交托给一对老年无子的夫妻。那家开镖局,她就跟着走南闯北了好些年还拜入江湖门派学了些功夫。直到后来太子突然出事,她做不了什么,惊怒后上京暗中查访,发现了太子遗腹子的秘密。
不同于太子身边暗卫希望李辞登帝位的情感延续,她倒只希望恩人的孩子平安,因不相信李隐善待李辞还在南方一带逗留多年,直至江可芙入京的前一年,她才终于接触到李辞,假以和常家私仇为由寻求帮助合作。李辞自然知道这非真相,但当时李盛和李哲暗地已有冲突,如斯身世也并无什么不可说只是个有点势力的江湖人,索性顺水退舟成了盟友,后又盘下魅香阁掩人耳目做了情报站子。
“唉,我还想再见见白姑娘呢。还有那个玩纸人的什么姑姑,再见面我非得烧她一把火,私仇哪儿有往旁人身上报的。”
前几日李辞也讲了好多如斯的门中事。那程姑姑和如斯原是同门,自己练功时走火入魔练废了,师父将门派寄希望于她不成,便转而收了颇有点天赋的如斯。二人一直不怎么对付。程姑姑忤逆师门故意去练了邪门功夫成了小孩模样,只是邪门功夫兴许连人性情也变了,她平素便只喜欢摆弄棺材,纸人一堆死人东西。
“不过确实也很难不迁怒,就像…”
说到这话题自然还有现成的例子,想起宫破后不见踪影的顾徽易一干人,江可芙便叹起气来到底没说出口。知道她想说什么,李辞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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