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一滴泪划过腮边。
身后人似乎并不在意她今夜的反常,一手环过她的腰身,变本加厉的言语中带着戏谑:“我想皇嫂是不需要的,过几月我这侄儿降生,哪儿来的闲心理猫。不过皇嫂可想好了,他日后该怎么办呢?皇嫂可以随四哥去,死后一了百了,总不成还想带着孩子一起下去团圆吧。如此,皇嫂知自己有孕时干脆走就是了,何必在这里委曲求全。所以,皇嫂啊,我这侄儿,该叫我皇叔?还是父皇?”
指甲嵌进肉里,沈妙书阖上了眼。每次李哲到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炫耀着他抢走的一切,恨意总会让她忘记她还有一个孩子。她早前一直希望的生命,现在却矛盾地成为了她一重枷锁。让她心有希冀,也让她生不如死。
“不过也不急,距临盆也有好几个月,足够皇嫂想清楚了。不过皇嫂还是太瘦了,可是我带来的吃食都不合胃口么?今楹这个月份时比皇嫂丰盈得多,抱起来更舒服。当然,我还是最喜欢皇嫂了。”
默默要紧牙关,沈妙书的目光开始空洞起来,微微仰头看向帐子的眼睛里,深邃,又无望。
他一定会遭报应的,就像李隐被自己闷死一样。
第一百一十四章
黑暗中是满身泥泞,仿佛陷在一片挣扎不出的深渊中,越抗争,便陷得愈深。江可芙是在已觉无法呼吸时惊醒的,浓重的血腥之气比眼前景象更强势地,争先恐后地往鼻腔里钻,直到她终于反应过来,无法抑制地干呕了几声。
铁栏圈起和刑部大牢一样阴暗逼仄的空间,外面跳跃的火光却更加阴森,在一片漆黑之中摇曳着如同地域里舔舐利爪等待出手的恶鬼。
捏着钝痛的后颈,江可芙打量着目光可触的一切,直到左手边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嗤,跟上几声咳嗽,她才意识到这里还有其它人。
气息隐藏的很好,加上她刚醒并不曾注意,凑近了一些想要透过铁栏探究更多,一张惨白的脸突然就怼到了栏杆之间,吓了江可芙一跳。
“呵呵。”
那人看着江可芙退半步的动作又笑了两声,似乎就是要以这种方式出现唬人,也不在乎整张脸挤在两栏杆之间是多么的怪异,便维持着这样子同江可芙攀谈起来。
“你这姑娘很有点意思,因为什么进来的?”
江可芙要张口,他又马上摆起手来。
“来来来,本王猜上一猜。你是金龙殿的宫女。不对,不大像,好像还是练过的……莫不是影司卫?又好像没那么好。细作也抬举了还往这里扔…不对不对,全然错了……”
这人东一脚西一脚的胡猜,最后也不理江可芙全变成了喃喃自语,良久,方对着江可芙,道:“你是李哲的姐妹不是?”
这些时候江可芙已打量了此人好几遍,听此论断摇了摇头,想起什么,复道:“勉强也算?您…是先帝的兄弟?”
那自称虽就出口一遍,但没错过就是了,此人虽蓬头垢面,却颇有些气度不凡,且眉眼之间细细看去,和李隐有几分相似,不过给人感觉更锋锐也更沧桑,也不知在此处关了多久。
对面人有些意外的抬眼瞥了江可芙一下,又笑起来。
“先帝,对啊,先帝。被老子关完被儿子关,本王就是要死在这儿了,来个小姑娘也很好,很好,总比对着半死不活的阉人强些。”
似乎在响应他的话,江可芙身后传来几声微弱的呻.吟,微微一愣,江可芙回首,便听那人继续道:“大侄女儿,你许还认识他呢,往日跟在你父皇身边当差,狐假虎威多威风,现今被新主子关在地牢当起窦娥来了。喂!还活着没有?没断气就过来让我大侄女儿看看你。”
不掩饰的嘲弄,却又并不让人感到讨厌,也无暇理他不严谨的称呼,江可芙走到了那边的栏杆处,便见一只带着血痕的手颤巍巍地扒上铁栏,然后是另一只,而从黑暗中挣扎地凑上来的那张面孔,在对视的一刹彼此都大吃一惊。
“沐总管?!”
“…王妃!?”
那是沐季。印象里跟在李隐身边,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很是和气。而此时这个连天子宫妃子女都要礼让几分的大总管,面如白纸,脸上尽是鞭子抽过鞭稍扫上去的血痕,两只手伤痕累累还一路在向下延伸,可想而知隐在黑暗中的身体上,必还有更多伤处。
原来适才那么重的血腥气是因为他。
第一次见到被如此折磨的人,江可芙想说点什么,又觉一切都苍白无力。倒是沐季,神情是那样激动,眼睛中明灭的光似乎不仅是映着烛火的缘故。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片刻,颤着声音道:“王妃,怎会在此处?”
“什么东西!这不是本王的侄女儿李五的姐妹么?又是哪门子的王妃了?”
身后这位不知是谁的王爷耳聪目明,显是听得清清楚楚,立时大喊起来好像江可芙骗了他什么重大之事一般。不理会他,沐季越过铁栏,一只手忽然死死地攥住了江可芙手腕,仿佛如此才有力气再继续说话,冰凉手掌上外翻的伤口擦着江可芙手腕的肌肤,激起女子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随后便听沐季沙哑着嗓子低声问道:“殿下,可还平安么?”
“本王想起来了。你是钟戚榕小儿子的王妃是不是?她那个小子行几来着?明明沾不着亲,你又和本王说什么姐妹。”
要开口的话又被身后人打断,江可芙无奈蹙起了眉,回首便见那人还扒着栏杆正对自己向外努嘴,意有所指。
有所察觉,江可芙止住了话,就听不远处响起几个人交错的脚步声,若不细细分辨,不会察觉。
“朕来得可真是时候,弟妹醒了啊。”
锦绣上繁复的金龙在明灭火光下渐渐清晰,然后是与此地格格不入纤尘不染的靴子,只是踩在地面上,都好像是对鞋底的玷污一般。轻嗤了一声,江可芙在身边地砖之间随手摸到一个碎石块儿,对着李哲就飞了过去。
“别了吧。弑兄又弑父的,我可不敢攀亲戚,这么叫人也不知是想吓死我还是恶心死我。”
左手边又传来笑声,李哲微沉的神色有所缓和,踱步到那边道了声“皇叔”,得到对面积极地应了一声。
“朕看皇叔今日精神比往日要好。”
“这小姑娘有点意思的,本王倒是很喜欢她。”
“皇叔觉得有趣就好,这几个月里一下给往日只有皇叔住的地方塞两个人进来,朕还担心扰了皇叔清净。如此再好不过,这是朕的七弟妹,算来也该和朕一样道声‘皇叔’的。只是可惜七弟下落不明,不然也该来见见长辈。”
囚禁的话被李哲说得“情真意切”,江可芙心中一阵恶寒,便见李哲不再理会他们二人,转去沐季那一侧,语气渐冷:“今日还不肯说么?沐总管,你要想好,再这样下去,便是你日后改口,怕也没个人形了,早松口,你少受罪。”
黑暗中只传来沐季微弱的“陛下息怒”,以这样的方式拒绝了新帝的警告,再无其它。半晌,李哲拂袖离去。
“下落不明?稀奇了,大侄女你这运气可是不大好。怎么没跟着他兄弟一起失踪了去?好歹能让这小子心里记挂着睡不安稳。”
“我在不在他都不安稳,他不安稳是因为自家兄弟,皇叔可真会安慰人了。”
江可芙摆摆手。既是李隐的手足,李哲也叫了“皇叔”,那自己也就这般叫了。
“倒是您,晚辈还没问怎么进来的呢?什么又是老子又是儿子的,这么说先帝也很忌惮您了。”
“那是太忌惮了。把本王关进来还要装模作样叫儿子去查。对了,大侄女儿你不是知道吗?邯郸不就是,昱王对吧?不就是他带人去了么?”
邯郸?思绪飘到几年前,皇陵,刺杀,燕王失踪…
“你是燕王爷?所以,所以当时是先帝……”
再往后就难说下去了,虽知李隐连儿子都能杀也没什么做不出来,但一想到在那么早之前,大张旗鼓地做那样一场戏,把所有人蒙在鼓里,江可芙就脊背发凉,甚至不敢再深想。
“失踪嘛,有人真失踪,有人假失踪。所以大侄女儿,真失踪倒是好事了,总比关在这破地方强。”叫江可芙“侄女”好像上了瘾似的,燕王全程都笑呵呵的,仿佛关在这里三年的人不是他是江可芙一般,“且还能往下比,关在这儿也总比那边沐大总管快不成人样强些吧。”
勉强地笑了笑,江可芙有些佩服起燕王的心态来,就听那边也传来沐季虚弱的声音:“燕王殿下说笑了。”
“谁跟你个阉人说笑了。不知干了什么阴损事儿,到头来被新主子下狱。欸!姓沐的,不是什么要紧事你赶紧招了了事,成日又是鞭子又是铁烙,你受得了别扰本王清净。”
一面又提沐季,一面又偏不愿正经和他说话,显是日日如此了,沐季只是虚弱地笑了两声作为回应。到底是相熟之人,江可芙有些担心他的伤势,却碍于铁栏查看不得,只能靠近担忧地看着他,又想看能不能从他这里探听到什么信息。
“这个地方,沐总管原本也不知道么?”
沐季苦笑了两声,然还未开口,又被燕王接了去。
“他一个阉人能知道什么?李隐那人,根本就没有放心的,若说找一个全知他的人,那是得找上十七八个凑出一个来,恐怕每个人知道的都还残缺不全。指望他,那更是别想了。”
“燕王殿下说得是,奴婢不过是个替陛下传话跑腿的奴才罢了,怎么敢探听陛下的事。王妃,这地方奴婢原也是不知的,也不知燕王殿下就在宫里,陛下心思缜密,便是身边人也不是对陛下之事尽数知晓。”
“他就是多疑多成病了,什么心思缜密。你恭维他几句他也不能掀了棺材板子把你捞出去转骂李哲不孝子。”
不咸不淡地接上这话,燕王神色鄙夷。江可芙夹在中间看二人对话,一个阴阳怪气,一个偏跟团棉花似的对面说什么都是默认或不接茬,你一句我一句的十分喜感。
“皇叔,适才李哲人就在这儿,我也没见你骂他呢。关在一处难兄难弟的,又拿沐总管出什么气。”
“你这丫头不成,不公正了。你们小两口都是因为李隐离京的吧?他还恭维,本王说几句又欺负他了?难兄难弟,不论身份,这阉人也得还是个兄弟才是。还有,你离他那么近做甚,他便真想把那不能说的告诉你,也先想想这地方还有没有李哲的耳朵。你们都小心着,适才还要本王打岔提醒,年纪轻轻都进这地方了,还那么不警觉。”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日子不紧不慢的,在暗牢里的日子竟也没那般难熬。
也该归功于另外两位,不知传言里弓马娴熟文武双绝引得李隐忌惮的燕王过去是否真那般神勇,但现在这个喜欢插科打诨讲玩笑的王爷真的让江可芙惴惴不安的心情有所缓解。加上被燕王所“不喜”的沐季,看二人嘴上你来我往也成了一个趣事。
很快,年关至,除夕,元日,一转眼上元也过去得飞快,新帝告别了“元庆”这个属于先帝的年号,至于新一年定了什么,他们就不知晓了。但李哲肯定是很忙的,距离上一次见到那件金灿灿的龙袍,已经是腊月二十九的夜里了。就连对沐季的重刑,也在一次比一次时间拉长,不知在盘算什么。
拿着筷子搅着碗里的白粥,江可芙越过铁栏从食盒最顶层又帮燕王拿了一个馒头,一边听这位皇叔发着没有荤菜的牢骚。
“他比他老子差远了,他老子再阴,伙食也没亏待过本王。”
小瓷碟里放着腌白菜,偏生却少放了盐,跟浸在水里太久泡糟了一般,虽不说难以下咽,却也让人没有想吃的欲望。
“兴许他新登基穷了呢。”掰开刚才拿的一个糖三角,尚余温热,宣白的面团间缓缓溢出流沙般的红糖,一股香甜在狭小昏暗的空间中飘散,“不过他糖三角蒸得真不错欸,皇叔你真不来一个啊?”
“一个红糖馅儿馒头把你乐得,拿走自己吃吧,本王不爱吃甜的。”
燕王赌气似地摆手,江可芙就拿了一个递给沐季,正说着他身上的伤,忽然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沉重的巨响,在他们一切声音行动戛然而止的同时,整个空间跟着狠狠一震,猝不及防的片刻眩晕,头顶大片的沙土开始倾泄,掉了三人一头一身。
“怎么回事!”
大力地晃了晃头,江可芙闪身到围栏边,这片刻的变故后再无声音,燕王拍着身上的土骂骂咧咧起来说“谁他妈造反了是不是”,当然也得不到任何回应。几人只是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等待着还有什么动静。
良久,暗牢沉闷的空间中响起了跌跌撞撞的杂乱脚步,不属于平日往来查看的影司卫,那是急促又带着几分迟疑的,同时身量也该很轻巧的,属于女子的脚步声,还不止一个。
“有人吗!”
在这阵脚步十分接近时,那已影影绰绰轮廓渐渐清晰的来人喊了一声,下一刻,两个女子就冲到了铁栏之外,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壁,在抬首打量的瞬间又双双僵直震惊在原地。
“果然…果然在这儿…”
来者不是旁人,竟是数月之前将江可芙藏匿在宫中的李沐凝,和近三年未见容颜未变却身着宫妃服饰的徐知意。
“真造反了?”
燕王喃喃出一句,也没人应他。两人行色匆匆,细看之下钗环都有些散乱,衣衫上更是沾了些灰尘还带着几缕呛人的烧灼之气。李沐凝急急地从袖笼之中掏出一串钥匙,慌乱地替三人都开了锁。
“这什么意思?李哲那小子呢?”
“不及解释了,外面全是墨弋人。皇嫂若还肯信我,就先和我们走!”
在此地关了数年,忽然如此燕王才是最不知所措,似乎想拉一下李沐凝发问,又觉不妥收了手,知他疑惑却不知他是谁,李沐凝便只管和江可芙说话。
“墨弋?!谁他妈放进来的!宫里怎么会有墨弋人?”
一听这话燕王炸了,沐季颤巍巍地扯住了他的衣角示意他稍安勿躁,却被一把拂开。
“李哲那小子到底哪儿去了!做缩头乌龟别人打进来他就跑是不是!人呢?你们说句话!”
“我也不知道!前日宫宴都还是好好的,今日突然就…突然…”
“不知李哲在哪儿,那你的钥匙哪儿来的。”
李沐凝噎了一下,余光飘向沐季,咬了咬嘴唇,认命般道:“我早前就知道这个地方。钥匙是我找人偷来寻工匠做的。此地瞒不了多久了,暗门的机关被城外的火炮震坏,墨弋人只要进入金龙殿就能寻到这里。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