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银铃应景的带来风的消息,下意识瞥去。其实蛛丝马迹早就存在,她一直未将它们牵连。京横也喜欢悬铃听风,禁宫西南的小园种的是海棠。深宫里少女将心事藏得深,用最隐晦的方式流露情真。拂过银铃的风却无法再越过宫墙去四角天空之外,见另一个等它的人。
少女而今生命垂危,少年早已泉下埋骨。
李隐不说话,好像还在等沈妙书回答,咬牙抑制声音发颤,开口却闷得有些嘶哑。
“但是……儿臣庶弟一年前就没了。”
李隐的目光在她面上定格一会儿,随即一笑。
“朕知晓。只是想确认,是否为同一人。”
钟氏愣了愣,她看的只是其中一张,李沐凝写的一些琐事,并没瞧见沈纵,是以不太明白。想让婢女捡起掉落那张自己也看看,沈妙书却一咬牙直接跪下。
“儿臣有罪。庶弟离世已有些时日,却今日才知晓此事。沈家教子无方,儿臣为其长姐也未曾察觉管教,今人已死,却仍惹公主记挂,有损公主名节,是沈家大过。儿臣愿领责罚。”
“你这孩子慌什么。如你所言,人已没了,记挂是沐凝甘愿的事罢了。”不甚在意的笑笑,李隐抬手示意人起来,温和着,笑意却不达眼底,似在酝酿一场风暴。随即,长叹一声,“果然为人父母都是一般,朕自认对沐凝当是慈父,于仪卿的亏欠也尽在她身上补偿,只是再亲近,年复一年,年岁长,彼此终归是不再如幼时亲厚的。这些事她不说,旁人也不察觉。瞒到今日,这宫里,倒像粉饰太平。朕原来,是个昏君哪。”
言语含笑,冷意众人却都听得出来。尤其末了一句出口,在座皆大惊,慌得一齐俯身喊“陛下息怒”。
“朕不怒,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啊,朕倒想有人死,可都死光了,朕便连明里也是孤家寡人,这些事,怕更无从知晓。朕只是不明白,事到如今,她为什么什么都不肯说!能如此狠心的人,她究竟还护什么!”
众人的恭谨反似给了人爆发的契机,随手一抓案上的一沓,李隐狠狠摔在地上,翻飞纸页里两步走到跪地的刘贵妃面前,声音阴沉压抑。
“你知道为什么么?”
刘贵妃不语。
李隐冷笑。
“你不知道。你若知道今日你的女儿不会躺在这儿。是人母却不配为人母的,这宫里自幼时朕就见得多了,可未想竟就在身边,原来真有人能装多年,蒙旁人甚至蒙朕的眼!刘疏音,你自己蒙得都快信了吧。”
跪地的女人微微一颤,抬眸,惶恐又不解。众人莫名着,刘贵妃已开了口。
“陛下息怒。沐凝现下情形,确是臣妾为母失职。臣妾有罪。”
“你罪该万死。”
李隐好似看不见因提及女儿贵妃眸中的泪水,附身靠近,淡淡一句让女人僵住。怔怔抬眸对视,那好似不仅仅是气急之下怒火的眼神,刺骨的冷意,已在最底层渐渐结成冰霜。
钟氏终于察觉不对,瞥了昏沉的李沐凝一眼,想要圆场,李哲却急切的抢了她一步。
“父皇!沐凝中毒确是母妃疏忽,但至亲骨肉,母妃心中苦痛也不少半分……”
“你闭嘴!”李隐再次暴怒,“她许还有悔恨,你却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
李哲愣了,一时讪讪,终是闭口不言。
“陛下…”
钟氏凑近,李隐却不理,突然对地上一沓纷乱一脚,纸页哗啦啦到刘贵妃面前,惶恐抬眸,面前人居高临下的冷笑。
“忘了?不认?装傻?白纸黑字,朕让你自己看!写给死人的东西会撒谎吗!”
床榻上李沐凝又开始呓语,刘贵妃却未再扑上去企图唤醒,颤颤得看过纸页每一个字,是少女只能对一个死人道出的,说不得的苦处:宫中的安神香近来用量越发大了,总觉醒来也是昏昏沉沉,像依旧在梦里。也不对,我好像一直就在梦里活着,噩梦时候多,美梦时候少。便有以为的清醒时分,也不过是旁人依旧蒙蔽我罢了。就像母妃总说再忍忍,很快了。这次也是那样拉着我的手,我该说什么呢,只能乖觉的应着,做一个他们戏台上的人偶。但我真想说啊,不必那样诓骗我,我知晓,也不急了,六七年如此,我甚至觉得一直这样直到我死也没什么了。毕竟在梦里久了的人,醒来就真的会好么?
今日又咯了好多血啊。母妃依旧抱着我哭,我只觉得烦,那些“对不起”,太烦了。她若干脆做个心狠的人我倒欢喜一些,偏要这样矛盾的,纠结着,让我不知道,究竟用什么方式去恨她。
终究这样了,我饮下一盏酒,多轻松的事啊,他们都那样劝我。但那些血,只有我看得见,它们溅在我的脸上,浸湿我的衣角,那些都是我背负的命债,京横哥,你说到我死的那日,他们会在奈何桥边等我吗?
有些事有一便有二,再有三。我早该想到的,若此事之后我能死去就好了…
……
字句含蓄意有所指,在座都是聪明人,心中很快理出前因后果。刘贵妃喃喃着“不可能”,抓着纸张大力得似要撕碎。
“陛下。这定是假的,天底下能模仿字迹之人何其多,又怎能因似是而非几个字断定臣妾伤害凝儿?且这婢女出来的时候多巧啊,这个节骨眼上,定是有人想对付臣妾与齐王!陛下你要信臣妾。沐凝是臣妾的骨肉至亲,臣妾怎么可能…”
“若是无稽之谈,你慌什么?”
李隐眯了眯眼,刘贵妃一怔,显才意识自己反应未免过激。
“臣妾不是害怕,只是这罪名,为达目的伤害子女,臣妾想这是任何为母之人都不能接受的,望陛下宽恕臣妾失仪,体谅臣妾为母的心意。”
赶紧垂首,说完刘贵妃又叩了一个头。
上首却嗤笑一声。
“不必用为母的托词架着朕,究竟如何,叫人去埋这些东西的地方一挖就知道了。这婢女纵是可疑,这也确不算绝对证据,但若真挖出什么,你也是有罪。”
“陛下…”
“毕竟为给儿子铺路,女儿也做过好几次垫脚石了,真当朕傻吗?”
那个上位者可能连怒意也不是真的,但这反而更可怕了。女人颤抖着伸手想去触碰他一片衣角,对方嫌恶的退后两步,神色默然的看她面上泪水横流。可怜又悲哀。
他当然都知道。她也知道。真假都好,这不过是敲打他们的信号罢了,告诉他们,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过去了…
殿中有了片刻寂静,看着沐季带几个小太监离去,李辞却总觉,这就是真的。不是默认刘贵妃的狠心,只是回想李沐凝的成长,原来不合宜的地方很多。他最初就曾好奇过,听宫人讲刘贵妃孕中一直平安,李沐凝也不是早产,襁褓中更未遭遇大病,身子何至如此虚弱,且这妹妹自懂事后,身上就似总有一种看透尘世对任何都不留恋的不喜不悲,有别于淡然,是让人揪心的。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她究竟处在怎么的煎熬中呢。什么都知道,却无可奈何的缄默。
办事的人很快,不多时就从缨若所述的地点挖出一些残破发黄的碎片和近日埋下的新纸。
贵妃被带降为荣华,带回宫室关了起来,李哲被命令回府,无诏不得出,待李沐凝醒后裁决。余下的,交由钟氏善后。
一场荒唐落下帷幕。
午后。
李沐凝所遭遇终究也算皇家的丑事,又显李隐被蒙在鼓中不免有损天子英明。故宫中只知出了大事,知晓来龙去脉的,只当时殿内几人。此事不论真假,至少圣上现今的态度,齐王一党很难再与太子相争。钟氏虽也疼惜李沐凝的经历,但对于齐王败落,还是欣喜多些。甚至留下小儿子与太子夫妇在凤栖宫用了午膳。只是看几人都兴致缺缺,膳后只叮咛几句,便遣人散了。
宫道上。李辞出宫,太子夫妇说送他一路。其实此事于他们是喜,不日江可芙就能出狱。但李沐凝生死垂危,且今日一事,仍不明朗,使人内心深处不安。
“这也是他们替我挡了一刀,京横…细究起来到底沈家也有过错。只盼父皇事后不要疑心什么。终归都已走了,莫要迁怒死人。”
“皇嫂多虑了。”
“过些时日你归家去他坟前看看吧。”
“是该去了。书信真假不辨,但我信他们必是相熟的。也不知晓是何时,左右不过三载,却有人能如此牵念,便是沈家,除他生母,也不过如此。京横是好孩子,比沈映成器多了,大概真是过慧易夭,情深不寿……”
沈纵是庶子,沈家虽就两个男儿,沈妙书平素与他也不算很亲近。且自幼体弱不便出门,打发时间的就是书。以致这孩子身上总有些长于年纪很多的东西。待他们虽恭谨有礼,骨子里却是清冷疏离。只今日一番,大概因着对李沐凝的怜惜,她对沈纵一生也忽生以往不曾有的哀叹。
“便无书信所言,想想平日里沐凝的小病小灾,刘贵妃也是狠心之人,无从诉说,大概还是要欣慰有这样一人,给她个寄托。”
“所以说句荒唐话,那夜之后作废的亲事,于她兴许才是喜事吧。甚至无关风月,是寄托也是习惯,有个人已经立在她心里了,再自作主张替她寻一个,才是伤她。”
长叹一声,沈妙书想起前年归家时沈纵病重不能在厅堂迎她,去偏院见他时,少年正披着大氅坐在廊子底下出神的看一串铜铃……
其实,他便尚在,那两串铃儿,也是悬不在一个檐下的吧。倒不如这样,让那个姑娘留一丝残忍的慰籍——他们无法相守,只是京横无福罢了。
第八十八章
本就万事俱备,李沐凝的事也算一场东风,虽不知圣上心中到底如何想,但如今到底是太子胜了齐王。刺客的事仍无头绪,私情一案也模糊不清,但李哲已失了圣心,刑部有常迁那事,便存疑江可芙一个朝臣贵女皇室家眷也不能再关。尽管外面的风声不算好,却阻止不了在刑部大牢关了将近十日,江可芙要堂堂正正走出来了。
八月二十一,早朝后。
常迁因侵地案革职在家,李辞也终等来一道旨,下朝不及回府换朝服,直接从宫里借了匹马就风风火火的到刑部接人去了。自中秋后就忙着不曾再见过,虽打点过狱中,担心却仍难免,谁料才至大牢道口,就听见里面热闹得很。
刑部接连走了三个管事,这些日松散得紧,顶常迁缺的又是个惯会和稀泥的主儿很是怕事,江可芙听到点风声知道不日就该结案了,这几日过得极其滋润,正盘腿坐在监牢外面跟三个狱卒,推牌九…
“奇了,什么运气…”
“承让承让。这钱小的们单算,哪儿敢收王妃的呢。”
“话不能这么讲。还承蒙几位这些日关照呢。全当是请几位的酒钱啦,我也快出去了,这点儿钱还是出得起。且都上桌一起玩了,还论什么尊卑,就是算钱才有趣儿,四人坐一起,哪儿有单排我在外面的道理呀。”
腕上锁链已开,还举着不知谁给买来的半条鸭腿,江可芙穿得灰扑扑的长发像男子似的束起来。这几日不曾认真梳洗过大概也不在意,灯火与天光交错间,那肆意笑容竟让人觉得比她锦衣华服时还动人鲜活。一时心头涌上些不明的情绪,李辞没有出声,倒是江可芙感应到有人般,回头见是他,眉眼弯起好看的弧度。
“欸,你来了!我今日就能出去了么?倒比我想得早。带钱了么?一两二钱就够。”
仿佛不是身处牢狱。
李辞也笑起来。
身后东流已掏了钱袋子如数给那狱卒。值岗被上头人抓个正着,三人好不尴尬惶恐,慌得跪地不知是先谢罪还是先谢恩,江可芙一见似乎严重,赶紧跟李辞轻声解释起来。
“没打多久,我拽着非要打的,就别公事公办了吧。”
“你这当我成什么了。真公事公办,我给你打点算不算贿赂,我得把自己也审一审吧。”
悄声回一句,江可芙闻此暗暗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明白人。”
*
马栓在大门,上面备了件披风,本是担心出来时江可芙心有芥蒂给她遮一遮囚衣,少女却不怎么在乎。
“不用。穿着这个招摇过市不更好么,气气那帮人。想搞我,他们栽了我都不会出事。我就像吃几天牢饭换口味,他们自己倒要真坐牢。”
笑得得意却不令人生厌,李辞也笑起来,依言将披风收回去,翻身上马伸手拉一把江可芙,调转马头一扬鞭,这条街无买卖人可以纵马也不担心什么,直奔昱王府而去。
风声带起碎发,马蹄声响过最近的路口时,二人都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李辞勒住马,江可芙早在上一刻就下意识喊了声“爹”,连通往皇恩街的那条路上,刚刚背转过去身着厚重朝服的背影微微一僵,随即,是难得能看到不知所措的情绪的江司安的脸。
“您来看我么?怎么不进去?”
李辞一时忘了松开缰绳让马过去,隔着已不短一段距离,江可芙又喊了一句。
江司安面上已恢复往日不苟言笑。
“我又不接人。穿着朝服,兵部无缘无故去刑部成什么话。早朝殿下请了旨,我路过就看一眼,今日见不见又不打紧,出来了日后也能看见。嗯,无事就好,以后做事谨慎些,勿要再出波折了。早些回去歇养吧。我本就要回府了偏要喊一声,当街大呼小叫,成什么话?”
严肃地看着江可芙,末了遥遥向李辞微微一躬身,李辞赶紧拱手还了一礼。二人都有些愣,忘了凑近,也忘了下马,就瞧着江司安转身往另一头去,马已向前走了一段,才回过滋味。
“不对啊。慈恩街到永安街怎么能跟刑部这条街顺路呢?我爹绕远了啊。”
一拍额头喃喃,江可芙如梦方醒。
李辞回想起来,也不由蹙眉。他出宫前与李盛说了几句话也耽搁一会儿,圣旨也是下朝后沐季才送来。江司安是朝中出名的脚程快,他到刑部时江司安该比他还快一点。
这顺路的借口委实不好,他都能想到江司安虽知晓江可芙不会有事,但下朝仍走到这里偏生至门前又顾忌起什么踌躇着最后还是没进去的模样。最后只在路口默默看着他带江可芙出了大门上马回府,若没那般好的眼力,这便要错过去了。
明明有着血浓于水的至亲天然的关切,却在被发现后下意识的隐藏不愿表露。李辞叹了口气。
他能理解几分,从归宁那日他单独与他细数江可芙放在金陵很是不合的诸多脾性,请他担待也莫要辜负那“一见钟情”的论调开始。他知晓传言里举着棍棒追江可芙满院跑的这位岳丈有关爱在。其实也很容易猜到,已故的林氏至今都是他放在心头的亡妻,哪怕是不曾长久相处过,江司安对他们唯一的孩子也不会仅仅是恨铁不成钢的暴躁与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