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喻陷入昏睡躺着,额头烫的吓人,前来问诊的太医忙着煮药,浓稠苦味蔓延到每个角落。后半夜荀喻终于醒了,抬起眼皮看看我,在看到龚菱时神色一僵,旋即恢复如常。
他慢腾腾挪到床边,知道瞒不住了,抬袖在我脸上乱抹一通:“我这不还没死呢,别急着哭丧。”
可是我怕。
最厌恶桎梏的人,在他国被按着灌下毒药,孤立无援度过三载,我看着面露疲态的荀喻,脑中很难不去想这种场面。
“你哭的时候多想想,当初若是心软点,留一两个哥哥弟弟活着,我也就不用担心死之后,皇室只剩你来撑起荀国,那不得把你累老几岁。”他摸了下湿漉袖口,掩不住嫌弃神色,嚷着唤龚菱再去拿套中衣。
我急忙同他确认:“只要我们拿下穆国,就能拿到治好你的药,对吗?”
“瞎说,柏越能那么轻易给药,那还真是奇了怪,穆国该留还是要留的。”荀喻枕靠坐起来,诚恳正经道:“皇室旁系有几个小孩,资质上佳,你可以找来考验一下,说不定日后能帮你治理荀国。”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眼泪落得更厉害。
“要我说,赶紧去把江柳找回来,让她接手这摊子国事,你就可以到处逍遥了。”荀喻语气还很温和,“我还真有点羡慕你,活蹦乱跳的。”
这词形容的,让我想到昨晚吃进肚的虾仁。
“对了,穆国来的使臣都在吧?”
“按你的话全杀了。”
“那是嘴瓢说着玩的,你别吓我!”荀喻不敢置信盯过来,我撇嘴,眼泪全擦在他衣袖上。
终于吓唬到他了,我咧嘴笑,大概比哭的还丑:“放心,在大坑穆国一笔之前,会放任他们先蹦哒的。”
去年除夕荀喻病重,我只当刺客的剑术狠辣,没想到剑伤是次要,柏越下的毒犯了才最要命。
“如今该唤您殿下,还是恢将军?”
柏越派来的使臣淡笑,我额角抽了抽,拂袖坐下屏退左右侍从。
“说吧,想提怎样的条件。”
“你国迎娶我柏越的嫡公主,一旦有后,立为储君不得有悔。”柏越的使臣是在说笑吗,荀国的大好山河,凭什么拱手让予他们?
我已然生出厌倦,当事人却浑然不觉,侃侃而谈道:“贵国君主心性坚定,我王敬佩,特遣臣来促成两国好事。然我朝公主身份尊贵,无需低眉求姻缘,您与王上感情好,为他着想,还是多在中间说和说和,以免为小事伤了两国和气。”
“好。”我应下,“还望贵国尽快送来解药,你在荀国有何需要,尽管同我提便是。”
十年前,若谁在我面前阴阳怪气,上好的青瓷会把他脑袋砸开花。
“穆国那边说要见您,再晚一刻见不到人,宫内外会流散出王上病重消息。”杜琅的哥哥望向我,稍有迟疑:“殿下,您会去吗?”
我睇他一眼:“你都先来问我了,哪有不去的道理?”
若荀喻知道这狗屁要求,必然痛骂之,迫切想杀之。
见到我,杨锡抚绕杯沿的手停下,我走到他桌前俯视:“我想去城楼看夜景,你要同去么?”
按掌示意其余穆国臣子留下,他站起,由着我在前方引路,话里有股说不明的艰涩:“荀幼,这小半年玩够了吗?”
我朝前走没有回头,城楼下街市灯火明亮,亲友齐聚、老幼相携,泛黄灯盏平添几分温情。
“这些年发生过雪灾、鼠疫、叛乱,但你看这城里的百姓,抗过一茬茬天灾人祸,为了生计忙忙碌碌,穆国百姓应当也如此勤恳,希望国境安稳、小家和乐吧。”
希望穆国也能看清楚,荀国,不是遇见威胁就会服软。
但他不去看熙攘街市,看着我始终不挪目光,轻嘲道,“要不你随我回家,荀穆自此消停,怎样?”
“杨锡,一涉及感情,瞅瞅你说的是什么屁话,我做过主子,怎能甘愿去做讨人笑的狸奴?”我淡淡道:“你带人回去,至于你国百姓无粮过冬,我荀国作为友邦,可拨出部分粮草支援,等挨到来年春,你们就有宽裕时间种粮。”
“给的好处就这点?”
“少挑三拣四。”我看向他道,“你国的商市漏洞百出,若被暗中操纵,影响到农户收成,说不定会令整个穆国动荡。我劝了,也提出给予援助了,你们仍旧听不进去的话,那就随意喽。”
杨锡定定看了我片刻,楼栏上夜风凉爽,带走夏末残留的燥气,他却贸然逼近:“为什么宁愿考虑这烦心事,却不肯各退一步,与我好好的呢?”
为什么呢?喉咙被紧紧扼住时,我也在思考。
江家,对我有生育之恩的江家,因十几年前穆国屡屡试探,撕碎合约,铁骑攻破不受朝廷重视的南郡,而临危被任命为主帅的江家,赶走敌军之后,以己方伤亡过重获罪,我想不出爹爹和娘亲是何模样。
荀国王室,早在荀喻去柏越为质的头两年,因穆国又不老实了,故而派皇室兄长去说和,以表谦和重视,但深受百姓爱戴、朝臣信服的兄长,最终被斩下头颅,安葬时尸首都没能齐全。
这些杨锡都没有参与,甚至连出兵南郡,也是由他大哥主揽挑起,但我心中就是介意,有问题吗?
“你再使劲儿,我摔下去会死的。”
杜琅的哥哥估计想多了,以为我和杨锡有私话要说,等我艰难偏过脸去寻,才发觉禁军被支开了。此刻半边身子高悬半空,我快抓不住栏杆的边,杨锡听见这话愣了下,手上收力,一把拉我怀里窝进墙角。
黑沉夜里,月光洒不到的狭窄一角,埋我肩头的脑袋蹭了蹭,一遍遍低声唤我名字。
我沉默许久,用袖擦去他额间薄汗,轻缓说道:“你早日回去吧,别在荀国停留太久了。”
“回去了就再难安稳,下次见面……希望能活着见到你。”他揽我更紧,我手还没收回来呢,一时不知道往哪儿放。
杨锡说的没错,他极可能因战而死。
因为顾念我的心情,他临时起意放过荀喻、让江恢免受皮肉之苦,但这样做反倒帮了荀国,所造成的后果,是陷自己国民于不义。不难猜到,他甘愿担起全部过错,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若荀国对穆有所刁难,领兵拒敌于国境之外的,必然是杨锡。
心头泛起的酸涩难解,本不该这样,我稳了稳神提起:“可以休战的。”
“是啊,可以休战的。”
杨锡语中带笑点点头,良久,才从腰封翻找出锦袋,开口处绸带散开了,他潦草一裹塞我手里:“知道你不喜欢丑东西,这是按那玉佩花样,新制的,比沾胶的碎玉好看多了,唯独颜色有些微差别,你将就着收下好不好?”
此刻很不合时宜的,我心软了,“谢谢。”
见我拿稳它,杨锡轻轻合握住我手,如秋风卷叶般,那分温热很快散开了,盯着他走远没有折返,藏在暗处的荀国影卫撤去。
龚菱悄然走上前,“不杀了吗?”
“算了,他们没泄露荀喻病情,就不多此一举了。”我打开锦袋,一枚青玉如碧海温润,指尖抚着熟悉云纹:“这玉佩按市价多少,折换成钱粮送去穆国。”
遇见杨锡快两年了,那时南郡城外山洪成灾,他孤身而来,于暴雨中拉我走出泥沼,雨打的眼睛都睁不开,但不能否认,在握住他手时我松了口气,这种要命时刻竟然有人来帮我。
直到龚菱双手接过它,我走了一段距离,格外又补充道:“记得收好,等哪日他大婚了,当做贺礼送去,也可省去我荀国一笔钱。”
三年前先王尚在时,穆国按捺不住,又一次欲出兵南郡,发兵前送来荀国的国书,文辞间诚意真切,盼望用和亲永固两国之好,而穆国选定的和亲公主,用白纸黑字,赫然写着我的名号。
但彼时我身世正掀起骇浪,江家冤案眼看要被翻起,先王不爱听满朝臣子置喙,也不喜用女子平定祸患、让百姓妄议自己的软弱,将此事搁置再三;加上当时我太怕了,怕被大家舍弃、怕和亲过去被折磨致死,夜夜睡不好迅速消瘦,先王后怜爱且拼命护我,荀喻为质前的最后请求,都是希望她的夫君、他的父王,能妥善待我。
由此种种,我那次未能嫁给杨锡。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流传于长街巷柳的小诗,现实恰好与之相反,一股为国为家的豪情,极大程度上鼓舞了荀军斗志;而与我相关又无关的虚荣,被上至八十老者、下至三岁稚子念叨着,陪伴从京城被遣去南郡的我,整整一千多个日夜。
“大晚上的早点睡觉,才能活得长久,懂吗?”荀喻鬼似的无声出现,他咳嗽着招招手,我赶忙跑去搀住他胳膊,一同走过漫长宫道,星辰忽闪。
“我晚睡没事,倒是你先死了咋办?”
“埋了呗。”他自个儿多想了,登时捏上我脸惊奇道:“好像没谁悬赏我脑袋,你别动歪点子,至少得给我留个全尸!”
“行。”
我怏怏答应了,路过柏越使臣住的宫室,没忍住,朝那边瞥了好几眼。荀喻赶忙侧身挡住,不让我看:“你莫要想着偷偷弄死他,他死了,我也会完蛋。”
“可忍不了,也不想忍……”
“放宽心,他们快要倒霉了。”瞧见荀喻胸有成竹笑着,不管是不是安慰,我郁郁烦闷消了大半,朝嘴里填了块糖糕。
“那啥,柏越嫡公主怎么样呢?”
“纯粹是狐狸窝里养的小白兔,那姑娘品行无可挑剔,对我也颇多照顾,”荀喻屈指弹我脑门,“但没你这么爱哭。”
就像熬制的糖浆一样,慢火转温时,咕噜再响的气泡也会消停,而海清河晏的柏越,在两周后,王族和外戚的纠葛爆发。暴风雨席卷其朝堂内外,那位监视荀国的柏越使臣,也于一个清朗午后,得到荀喻的允许匆匆告辞。
同一时刻的荀国宫城,送走来访的江柳后,因为吃到几粒发霉瓜子,荀喻正腆着厚脸,请龚菱再跑一趟,去宫外炒货摊买新炒的。
我尚且一字未提,他又看过来吵道:“笑什么,不是我嘴馋,那是给你买的、给你买的!”
鬼才信。
自从柏越威胁一去,荀喻的脸就日益圆润,连下颚棱角快被肉淹没了,打马球翻身上马时,都隐约透出股臃肿,还美名其曰这叫风雅,事实上风雅个屁。我诧异说出猜测:“你的病是不是好了?”
“你猜?”
荀喻转悠着折扇,抢过盘中最后那颗酥酪,冲我浅浅一笑,随即一提衣摆站起要溜。
我炸毛,追上去堵住殿门:“使唤我端茶送水、端了那么多顿饭,你好意思吗!”
“吃都吃了,总不能让我吐出来吧!”
他犹然在逗笑,拿了盘芙蓉糕举我嘴边,我眼泪却一瞬间落下,扶持荀国不用强拉我凑数,又可以同以前一样,随心所欲瞎胡闹了,真好。
荀喻也不跑了,笑眯眯吃着糕点:“再哭,芙蓉糕也没你的份了。”
我擦了把泪痕,看着他那张脸默然:“丑了。”
“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着写完第一章 ,再写就多余了,但总觉得没写完,又来慢慢加上啦……还有就是真狗啊我,本来说好甜甜的
第3章 番外:杨锡
一二三
作者有话要说:
闲来无事,整个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