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间,他拉起毯子给我掖好,小心翼翼吻上我眼睫泪珠,就似呓语般小声喃喃:“荀幼,我舍不得。”
最终他还是带我去了。
等到第二日,金殿之上世子坐于首位,江恢坐于右下,与杨锡和我的席位正对着。
荀喻真的很厉害,仅仅三个月,就把荀国的位置抬高几层,让穆国不得不重新开始掂量,这个早年时刻压制他们的荀国。
“我王心系两国子民安乐,希望两国边境休战,签立盟约,然南郡作为我荀国门户,忘贵国上下走动时多加注意,别生出不必要的丑事。”江恢话音如水平淡,然而目光,不偏不倚全落在我这里,而后朝我粲然一笑,一室生辉。
穆国臣子听不惯他这般硬气,却顾忌缓慢苏醒的荀国,不敢喝止,一时间窃语盈耳。
“在座中有位是我故人,是我敬仰多年、愧对多年,还请诸位见谅,此杯酒我想先敬给她。”江恢走至我跟前,低低唤了声姐姐,便仰头将手中酒喝了干净。
他这是……
还没琢磨透他异样的举动,杨锡直截拉起我,不顾众臣喧哗就要离席,但转瞬,身侧一侍卫猛然挨近江恢,他好像没打算躲,等那刺客再退后半步时,刀刃带出来的血喷溅出来。
“姐姐别哭,若我死了能换你回家,我很开心。”江恢在我怀中没了气息,入眼皆是猩红,我心口似被乱麻堵住,憋闷的压根喘不过气来。
“起来!”
黑白碎裂,一瞬涌入无限颜色,杨锡强硬拉我站远,直到此刻我才留意到,那个无端杀人的死士被按住,代表身份的铜牌也被搜出。据死士临死前招供,说他是由北边强国派来,意图破坏荀国和穆国新建的盟约。
而随江恢来穆的荀国将士,已经站立到我身后,按下腰侧长刀瞪着杨锡。
哦,我懂了,也没退路了。
我决然甩开杨锡的手,不顾他的怒喝,对世子平举推手一拜,行完使臣礼,语调僵硬没有一丝波澜:“他国刺客意欲伤人,但穆国勇士率先将其捉拿,并未造成伤亡,以此来观,我荀国和贵国交好乃是必然。天意昭昭,不知世子心中所想,是否和我王一样?”
“荀幼你给我过来!”
穆国如今得正视荀国,即便杨锡双目通红,拔刀欲砍断我的防卫,但无需荀国将士动手,他的大哥就让禁军按住了他。
世子挤出笑脸,同样装作没看见这场插曲,极为大度打着趣儿:“荀国新王豪情壮志,我这个做穆国世子的,岂会不识趣破坏人家美意?”
“不是新王,是荀王。”
我微笑重申一遍,世子也微笑赞同,两人举杯相敬,殿内气氛顿时热络起来,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后来我换上江恢的装扮,顶替他的身份,如卷进车轮被碾碎的珠簪一样,轻而易举,摆脱了南郡罪臣的枷锁,在南郡百姓欢笑簇拥中,见到笑得如清风明月的荀喻。
他见到回来的是我,好似没多诧异。
而南郡一桩桩事务繁多,荀喻生怕我闲得慌,将它们全丢给我处理,我推辞了,翻找几日寻到奉微的死讯。但荀喻搞了碗驱寒药汁,屈尊降贵把它端来给我,恰好撞上,他按住那封密信不让我看,脸庞始终挂着温柔笑意。
这药味道不太对劲,我顿了顿,当着他面把药喝干净。一碗避子汤药,其实没必要遮掩的,我并不留恋之前那段日子。
荀喻摸了摸我脑袋,轻飘飘道:“他们该死。”
“哥哥,奉微帮你取得百姓信任,对荀国有功,杀他会让朝臣寒心的。”药喝进肚里不太舒服,有股寒气从小腹漫起,我暗暗揉向小腹,半蹲着抬眸去看远处山峦。
“荀国吗?若非想尽早接你回来,我慢着点来也能理好国政,但他背着我,把你带回南郡就是做错了事。”
荀喻轻描淡写撕碎密信,这份闲闲的神情,就如半年前最爱的那件白狐裘脏了,我正苦恼着,他来安慰时不忘埋汰荀国,说就算荀国破落再狠,还能缺我件衣裳不成。
我不喜这种论调,抬头看他:“那江柳呢,她辞去军中职务归隐,你都不挽留一下吗?”
“她想走,我又怎能留得住?”荀喻把我拽到跟前,不知轻重捏上我脸,剑眉拧成问号:“脸色不太好,你睡那么久还没睡够?”
江柳知道,江恢的死是荀喻设计的,当然不可能原谅他。
江恢当然也明白,但自愿赴死。因为死他一人,就可以兵不血刃救回我,同时将穆国视线调离荀国、转到北边大国那里,算来算去,这是最简单快捷的法子。
当然,荀喻选中他还有一个原因,我和江恢是兄妹,模样有六七分相似,再穿上那身使臣白衣,没人敢当面提出异议。但荀喻的心真狠呐,可惜我最没资格怨恨他;我更该感谢他,以这种近乎惨烈的方式,告诉我是时候清醒了。
“别学老年人皱眉,给!”
荀喻没心没肺掰开我手,放下一片金丝花叶,花叶细嫩,在我掌心发出五彩华光,仿若能照亮过往黯淡,但城墙上风沙迷眼,我握紧它时,眼泪不受控制涌了出来。
看到我这副破落模样,他憋了下没憋住,笑声融进盎然春色。
我自顾自哭够了,破涕为笑骂道:“哪有这样看人笑话的,你是个疯子吧!”
“奉微死前也这样说,但他还说庆幸看见我回来,或能带领荀国恢复强盛,他死的很欣慰。况且世道如此,做人还不如做头猪快乐,疯一点无所谓了。”
他凝望着我忽然认真,“荀幼,荀国是我们的,谁也夺不走。”
我垂首一抽鼻子,荀喻噎住,啥也不说了让我赶紧滚。
我肯定没那么听话,跟在他后边巡视城池,小腹刺痛感更甚,走了小半实在挪不动脚,荀喻见状停步,转身过来拍拍肩膀蹲下,背起我一步步朝前走,洒金夕阳铺了一路。
“都快把我命磨没了,终于找来俩不错的父母官,南郡交托给他俩看管,出了差错就弄死他们。然后明日呢,你和我必须得回京,咱俩享福去。”
“哦。”我枕靠他肩上,扣着眼前锦衣的暗纹,“那啥,给我盖座新府邸住呗。”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稍微懂事点行吗,战乱刚停,正是国库紧缺时候,皇宫那么多空置大殿,将就住吧,能省点就别浪费钱。”
这教训的话居然能说出口,是荀喻他没有做好表率,烟花一箱接着一箱买,反倒怪我花钱大手大脚。我懒得再搭理他,捏转着镂空的金丝花叶,迎着落日扬起,这次入目皆是璀璨。
如同早年迈过冗长宫道,我玩累了,荀喻变法儿似的拿出糖葫芦,用它逗我往前多走两步,等他笑得满意了,就大发善心把我背回去。
一切如故,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那么也就该释怀了。
“你穿男装也不像男子,扮的太拙劣了,一看就是姑娘家。”
荀喻又扬下巴指指茶水,“倒水去。”
这茶要是烫着他,会被嘲笑连个水都倒不好,这么多年饭简直白吃了。我干脆坐着没动,拿起发冠重新束起发:“你喊侍从倒去。”
“但凡你去倒了,我就告诉你如何捏死穆国。”荀喻磕着瓜子使唤我,我嗤笑他想的倒美,渴死算了,至于穆国将会如何,已经不需要听他胡扯指点。
两月过去,我穿着士子常服,煮茶论酒已然很流畅,当楼上女子掷花砸向我,而不是荀喻衣襟,他心中立刻不平衡了,愤然捡花上楼,偏要同那女子理论一番审美。
他这也太小气太丢人了,但没办法,这辈子扔是扔不掉了。
我追上去却寻不见人影,蓦然被拎住衣领一拽,荀喻捂住我嘴,藏雕花柜门下难掩兴奋:“居然偷跑来我们的地盘,剐了还是活剥,你定!”
没错,在这花楼见到了杨锡。
“公子,都怪荀国那□□人,引诱咱国商贩全去贩草药,农户也多种药少种粮,照这样下去,入冬怕是会饿死大批百姓。”
“这回与荀谈商市细则,可不能再被忽悠了,公子可得多注意!”
听着属下慷慨控诉,杨锡一言不发冷着脸,他们这行人提前来荀,能瞒过各城守郡的官兵,看来还是不可小觑。
默然看了会儿他侧脸,我视线移开,转而细看桌面的半局剩棋。
“好难选对不对,要不然掷骰子决定?”荀喻频频用肘撞我催促,还从袖里摸出一骰子,妈的,涉及国事消停点能死?
“你是王上,请多多注意言行。”
我耐着性子强调,眼神不离棋盘落子,黑白两方攻守不相上下,各有退路,就看棋手的步子稳不稳。
但荀喻不乐意了,盯着我好半天咂舌道:“你说话做事越来越像江柳,这可不好。”
这回轮到我疑惑,“为何?”
“我吵架吵不赢她,但吵的赢你,所以你还是蠢点好玩。”
贱人就是贱呐,还睨向我得意笑了。
忍无可忍,刚巧他最看重的脸挨很近,我当即伸手去掐,荀喻一躲撞上了柜子,没出意外的,按住他时也被旁人看进眼里。
他躲开后也反攻捏我脸,抽出空,冲那些穆国人笑:“偶然路过,无意打扰,见谅见谅哈。”
这动静闹得舞姬探头来看,荀喻眼睛瞬间亮了,放开我一甩沾灰衣摆,半点没分心,捡起刚无暇顾及的茶花喊:“是哪位妹妹扔花扔错人了?”
“侬没扔错,那位公子哥更俊俏嘛!”
舞姬眼眸流转,洒香手帕羞涩朝我挥了挥。
本就是自找没趣,但荀喻可听不得这话,脸色肉眼可见变黑了,掌柜的认出他来,吓得哆哆嗦嗦就快跪下。
我压不住脸上笑意,虚扶掌柜一把,声调微扬:“赏,今明两年你店赋税免了。”
“那就从你俸禄里扣,双倍的。”
“不行!”
“那就十倍!”
荀喻傲然扭头就走,我追跑去讨价还价,转过楼道时,不自觉回看一眼。
不出预料,杨锡的目光未曾离开,我冲他笑一笑,赶紧加快脚步去追荀喻,清亮衣衫扫过围栏,宛如初晨惬意浮动的青云,荡平漫天褶皱。
“荀幼,已让穆国多蹦哒了半载,你说我要不要给他们来个痛快?”
“一步迈的太大容易走不稳,但若荀国能全身而退,自然是极好。”我中规中矩答完,忽生感慨:“我想吃软饭,每日只管吃喝玩乐,成天摆弄棋子都玩腻了。”
他思考了下撺掇道,“要不你把你姐哄回来,咱俩再把荀国丢给她管,之后去云游四海怎样?”
“你想都别想,老实待京城守着荀国。”
“那你也别乱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空闲时摸的短篇~
第2章 第一章不敢动,这回是真完结
回到宫中已是傍晚,荀喻嫌御厨熬的汤难喝,总共没吃几口,却偷瞄过来好几眼。被我瞪回去后,他环视一圈长叹气:“荀幼,你瞅瞅这宫里就咱俩,要是多点兄弟姐妹,热热闹闹多喜庆。”
“先王早就不在了,你不可能再有兄弟姐妹,咋,你突然提这些干嘛?”
金丝蛋饺里的虾仁很鲜,我挑挑拣拣安然吃着,不觉有异。
他笑看我吃饭:“之前刚到柏越,第一次收到你寄来的信,本以为你会哭哭啼啼,问我何时能重回荀国,结果只写谁死了,接下来的信也是,除去告知谁谁谁也死了,你就没想到送点好吃的过来?”
他们都死光了,先王才能注意到荀喻,迫于无奈早日接他回来。
我继续埋头吃菜,没有吭声。
“咦,那块云纹玉佩呢,你不会真把它卖了吧!”荀喻丢下碗筷凑近看,但我腰带处空空荡荡,没系装饰的物件。
他当时要去柏越为质,临走前送的那枚玉佩,作为生辰礼陪伴我三年多,有好几次,在南郡没钱摆平乱子,我写信说他再不回来,就把这玩意卖了换钱,终究次次撑了下来,还郑重收藏它很少佩戴。
但后来被困在穆国,我埋怨他久久没来接,一生气甩地上摔碎了。
见我心虚扒拉菜叶,荀喻咳了咳,努力不让声音太大:“那是调动南郡暗卫的兵符,没了它,你居然能活到现在,我都有点佩服你了。”
还有这等好事?
我唰得抬头,“你怎么不早说?”
他直摇头:“说过了呀,肯定是你搞忘了!”
“你没有!”
“有!”
原来在南郡吃的那些苦,大都可以避免,不知道这事还好,一旦知道,就像现在一口气堵胸口,我吃不下饭了。
争论的结果,是我太过笃定,泪光闪闪全泛起来了,荀喻半信半疑承认了错误。
入秋了窗外落叶纷飞,月亮尚且不圆,内侍急匆匆赶来求见,语气里满是恭敬,“王上,穆国派了使者求见,明日……”
“见个屁,直接弄死。”
荀喻轻松一笑,差点没把内侍吓跪下,我纠正道:“明晚按礼制设宴接待,你下去准备吧。”
稍许,他拍拍我头揶揄道,“就数你最守规矩。吃饱了去睡吧,明儿上午别太早来烦我,让我也多睡会儿。”
我哦了一声,规规矩矩看了整日奏章,在这愈趋祥和的日子,满朝文武凑出来的,尽是些谁偷说谁的坏话、谁看谁不太顺眼,这种鸡毛蒜皮小事。
但到了晚间,荀喻未能按时露面,穆国臣子觉得被轻视,已经吵着闹着要离席。来请我稳定局面的侍女,眼里疲累尽是血丝,下定决心赴死般,郑重跪地求我去接见外臣。
“荀喻出事了?”
我话里满是质疑,扶住瘫地上啜泣的侍女,她叫龚菱,这些年侍奉陪着荀喻,柏越为质那趟她也同去了。
见她哭着说不出来话,我扭头就走,但裙摆被龚菱拽住了,她悲切吼道:“您得尽快帮他灭了穆国,只有穆国亡了,柏越才肯把解药给他!”
“好。”
我连连点头,喊来禁军围住设宴宫殿,请杜琅的哥哥前去招待安抚,都这般耐心了,穆国人谁再敢不要脸闹事,谁就得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