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没力气拉动军营铁弓,但他不知道,荀国贵族中流行的武艺,就是弓和剑,席宴上以此为雅。而我日复一日在女官教习下,期间玩的那些软剑细弓,虽不能应对战场拼杀,单论准头却很不错。
更何况很悲哀的一点,是如今只需这副皮囊,我就能活得滋润,但唯独只有活着,才不至于让一切淹没进尘土。
回府路上撑着脸打盹,杨锡发现了,立刻摇醒我,“大夫让你少睡会儿。”
庸医。
当年喝药解毒那些日,除去常常见不到面的先王,其余人都哄着我,要星星也会踩梯子去试,荀喻也不惹我生气,我可以肆意的张牙舞爪,身体很快就好起来了。
“江恢算是你弟弟,明日你早些起来喝药,晚上我就带你去看他,好不好?”杨锡扳过我脸,唇边笑意明晃晃的。
眼看他贴近,搭我腰间的手箍紧,我下意识往车厢里挪,但下一刻,他只是喊侍从打开帘布,拦腰抱起我跳下马车,“回家喽。”
“姑娘今儿起得好早。”日上三竿,难为送饭阿婆夸的出来,我喝下她端来的药,嘱咐她多做些好吃的,又躺回被窝补觉。
杨锡晚间回来,果真守诺带我去了趟暗牢,他站离两三步远,看我打开食盒推给江恢。他打开木盒时手不住在抖,刀伤开裂渗透灰扑扑的布条,血一滴滴不停落下。
我取出药膏给他涂,但背后始终有目光紧紧黏着,忍无可忍,语气放温和看向杨锡:“可以先站那边等等吗,我弄完了就去找你,很快的。”
他闻言走向过道。
江恢埋头咬了口饼子,我揉了揉他头,他再次抬起脸时,顶着红透的眼眶,嘴里嚼着饭捋下手腕红绳,神色平常戴到我手上。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满室陈腐腥臭气味里,殷红细丝带着分清橘香气,和荀喻偏爱的熏香一个味。
“明晚这座城里有灯节,听说许愿很灵验,殿下可否替我们为国祈福?”江恢尽管声音很小,但杨锡暗处藏的侍卫,定在竖起耳朵偷听。
“嗯。”
但这不是我能做主的,就如杨锡说这红绳脏,硬扯下来扔进炭盆,火舌吞没它时,我尽力拦也没起作用,反而被逼到墙角质问:“到底是谁给你的?”
我也来气了:“不是江恢还能是谁,那么多人看见了,你探究这个有意思吗?”
“是么?”
粗言撵走催他好几次的亲卫,杨锡懒懒拨弄着我发丝,猛然抬头,扑上我的唇纠缠探入,没有终点般尽兴撩拨,就在我背贴墙壁痛的忍不了时,他抓起绒毯包住我,恢复体贴的模样,把我放床榻喂着喝完药,拿上药碗出去一夜未归。
“姑娘爱吃的菜都费柴火,就这碗汤呀,都熬了小半夜。”伙夫端来酸笋鸡皮汤,我刚喝一口,杨锡就回来了,那身衣装仍是昨夜出门时穿的。
估计是看他脸色阴沉,服侍的人很有眼色退下,杨锡走来轻声问道:“好喝吗?”
“嗯。”
用料再齐全,味道也不如宫里御厨做的。
“那就把这个厨子带上,”他说的云淡风轻,“明日回京,以后不会再到这边来了。”
“不行!”
去穆国京城恐怕再难回荀,抗拒的话脱口而出,杨锡搂住急躁站起的我,下巴搁我脖间轻蹭:“京城晚上的灯市,比这儿好看很多,到时去了你就知道。”
我才不稀罕。
“荀喻提出互换俘虏,单子上只能挑十个出来,你来选怎样?”杨锡见我神色郁郁,出乎意料的拉我去看奏章,掀开首页信纸,把朱笔蘸好墨塞我手里,让我去纸上圈画人名。
江恢。
圈出这个之后我撂笔,扭头看向忽明忽暗的炭火,过了会儿他把那名单收好,端来热汤,妥协似的摇晃我手:“喝完就去灯市。”
逛个街市也不自在,温度相融汗渍腻人,杨锡倒不介意牢牢抓着我手,夜市人流拥挤,不似南郡天没黑就早早闭门,生怕战火烧到自家院里。
往年除夕宫中花灯漫天,但今年荀喻运气不好,被刺客偷袭卧床数日,连除夕给百姓撒金叶子、讨个好彩头这种事,都是由宗室子弟代为完成。这不合规矩,但也是没办法的事,而我也收到一片金丝花叶,是他醒来后放我手心的。
但记忆中这片稚嫩花叶,受尽风雨洗礼,摇摇欲坠。
“想许什么愿?”
属下递来细毫,杨锡托着花灯,努努嘴让我往灯罩上写字。心愿太多了,而我贪婪的想让它尽数实现,正费心思考该挑哪个好呢,□□就于此刻骤起。
往城墙打树花的金水炸裂,火星四溅,周遭百姓疯了似的躲藏,一瞬间哭喊声淹没人群,好些暗卫凑来护住我们。杨锡先一步握住我手,见我往后躲了下,凝视过来的眼神如刀,而后紧紧抓牢我跑离此地。
“荀幼,别想躲得开!”
走到人少处,杨锡盯着我眼奚落:“你以为荀喻闹出这点动乱,就能帮你走散逃回荀国了?”
我一言不发看着他生气,随便吧,等他自个儿慢慢消气,暗卫在旁死了般噤声伫立,谁也不敢吭声。忽然他使力一拽,细利箭刃挨着我额边擦过,随后射来的箭雨纷纷,如朝雾,如松针。
混乱中为避冷箭,杨锡朝旁推了我一把,紧接着,一伙百姓朝这边逃散,我的手被一团暖热拉住,抬头,对上那双潋滟无暇的明眸。
“走!”
在暗巷穿梭转了好几个弯,与喧闹人群隔座廊桥,江柳摸我脸时,不敢触碰似的,又轻又柔,抖开暗色披风搭我肩上,“恢弟他们也被救出来了,这次,咱们一起回家。”
杨锡让我圈选俘虏名册时,无意说到有几个怕死,偷偷暗示狱卒说想投诚,不过他嫌那些是小喽啰,懒得招揽。若这次叛贼也被救出,回到岌岌可危的南郡,难保不会再生异端,而荀喻不能按计划收回民心,荀国危矣。
而在暗牢,那些人看见我随杨锡一齐,知道我就是荀国公主,而我在敌国活得好好的,等回南郡这事被宣扬开了,定会引起滔天大浪。
我干脆站住不走了,问:“荀喻在哪儿?”
“他是一国君主,有些危险能避则避,是我拦住不让他来的。”江柳急忙安抚,“妹妹你别急,他就在城门外等着接你,我们快走就是了!”
但越过她肩角,身穿麻衣的荀喻露面,碰上我的目光,急急招手示意我快去。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学走路,他老是张开双臂站远,我越走越快,然后扑进他怀里要糖吃。
城门落锁声沉重,远处穆国铁骑正围拢城池。
我的眼泪一瞬间落下,拂掉江柳的手,朝她所在方向跪下,深深叩首行了大礼:“我的主君受蹉跎三载,希望在新的一年里,得偿所愿,此去尽舒长翮逐云霄。”
“你、你不走了?”
“姐姐你肯定清楚,压根没有足够粮草送去南郡,希望是我给百姓的,那就由我来承担后果,我从未后悔过,你催哥哥别再多耽误了!”瞧见穆国士兵跑来,我把她往巷子里一推,“注意江恢的副将,或有异心。”
说完我朝后退一步,仅一小步,就表明了决心。
年初荀喻受刺快凉了,好不容易醒来,让我安心待在京城别瞎跑,还说我来背黑锅、我来享安康,这等玩笑话终究没能实现。
引开紧随的那伙穆军中,有杨锡的部下认出我,留了四五人作为护卫,接着去追江柳他们了。
身上冷热交叠,我裹紧衣衫朝前走,那几人便在后边跟着。河岸灯火通明,我坐石凳上吹着夜风,心思放空,冷不防一记寒光直指过来:“你居然没跑。”
“世子觉得我能跑哪儿去?”
还有一事未做完,我含笑看去,他却愤怒更甚。
流萤飞过湖畔,不消一刻,有探子急急赶来回禀:“荀国新王于城门宣召,说他妹妹荀幼携布防图叛国,暗中与穆国勾结,才使得兵情延误、粮草被毁;而她这几年隐瞒战情、私吞军费,导致朝廷下发南郡的扶持不多,接下来便由新王统揽南郡。”
百姓容易被煽情被鼓吹,才衬得上位者高瞻远瞩,决策英明。
而把原来的神推下去,再造一个新神出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现在不杀你,等到我军铁骑攻破荀国,到时看看你们还能耍什么手段!世子咬牙切齿,但不知他有什么好顾忌的,才没有一刀戳死我。
我有点疑惑:“你们没考虑过和谈吗?”
“那是妇人之仁!”
世子话音落下,旁侧穆国士兵纷纷点头附和。
这种想法很奇怪。
“祸患拖下去却有许多变数,但这是上位者心态,实际上面临战乱纷扰的,是数以万计不得已的平民、是死的不明不白的小卒。”那群士兵照旧沉默,我怒然:“生于兵戈,为的是日落而息!炊烟不敌战火,这就是世子要国人去做的奉献吗?”
心中憋着的一口气说完,该说的都说出来了,我顿觉力气被抽走,整个身体空空荡荡,不愿再起任何念头。
今朝若能休战,日后勿忘今日之困顿。
眼瞧身侧侍卫缄默,世子大怒,劈下的利刃却落在木栏,离我仅有尺寸之隔。晨曦已起,光照到脸上有股暖意,我深吸一口气仰脸感受着,片刻,看向带兵逮人却无功而返的杨锡。
“冷不冷?”
单此一句。
杨锡看见我换的那件披风,灰布遮住嫣然裙装,顿时变得毫不起眼,逃出城时穿最合适不过。他手一顿,继续揽紧把我抱上马,回头,看了眼注视此处的世子:“城内动乱基本平息,方才多谢大哥照顾她,等天大亮,我就会带她启程回京。”
我若是世子和杨锡,绝不会轻易放过一个把柄。因为我没能力阻止两国纷争,只能护一个的话,更当以本国百姓为先。
但就差一点,又是只差一点,我就能回到荀国了。
临到天色敞亮,我醒来时躺在熟悉寝屋,屋外雪水融化滴落,还有极轻细的几声鸟鸣,屋内陈设压根没变。杨锡拿开搭我额头的湿布,换上新打湿的,挪动布条时悬着的手腕上,有条延至小臂的伤痕。
指尖快碰到那道血痕时,我猛然清醒,想缩回却被他一把抓住,赌气似的抽手,但几次拉扯都被牢牢攥紧,被强迫着与他十指紧扣。
我头疼得快睁不开眼,却能清晰看见,有东西裂出一条缝隙,悄声萌芽探出头,无论这是不是我情愿的,杨锡的话如恶狠狠诅咒:“荀幼,你再难离开了。”
我再难离开了。
这段日子没有起太大争斗,世子和杨锡,应该是听进去我的劝慰。
春江骤涨,还是没有去往穆国京城,原因无它,我的病时好时坏,这是老天在惩罚我心绪摇摆。大夫说如果气候不适宜,发热这种小病能要了我命,杨锡便将行程推了又推,由着我惰懒休养身体。
而我,也在默默寻找新的生机。但挨个尝试过许多,发觉很难再对诸事沉下心思,唯独涉及两国纷争,才勉强勾起一点点兴趣,而这中想法,在他国境内不免时时遭受掣肘。
“这里,脏。”
知晓下毒的是那王妃一族,在城池发生□□后,有杨锡从中掺和一脚,将其冠以罪名,白白为这场闹剧偿了命,自相残杀真是可笑,我戳了戳杨锡心口,事实上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脏了就去洗洗。”
杨锡趁机反握我手,还未到温泉宫池,另只手就不老实拉拽衣带,我嗔怪拍开他的手:“我病着呢。”
“没忘。”他搂住我哼笑一声,喂来橘瓣,“今儿那小崽子多讨喜,我们也要一个呗,你喜欢小王爷还是小郡主?”
午间杨锡扒拉小侄子胖乎脸蛋,那时眼里满含的柔意,莫名让我心中一动。
“该以什么身份呢?”
我随口乱问一句,他眼睛眯了眯,好整以暇把脸伸过来,罕见露出迷茫的表情:“是指你和孩子的身份吗?当然要按最尊贵的来,穆国王室贵族的姓氏,你看中哪个就选呗,这不是礼节太多怕你累,一直拖着还没成婚。说说,是不是你想尽早嫁过来?”
刚要开口否定,他俯身印下的吻倾覆愈深,亵衣落地,脚踝触到温度稍高的池水,轻漾漾拍打着脚背,酥酥麻麻,突然想到裙裾漂在水面,光影波澜,又会是何种温香情景,热血疯狂涌上我的脸颊。
抚在腰间的手劲儿变大,我赶忙按住他手腕,隔着氤氲如纱的雾气祈求,“别在这里……”
一阵目眩,乌发滑下肩角散在床塌,杨锡掌心热意漫至全身,被勾住的腰身难耐腾挪,他先是不理,还顺我腰线熟络揉捏下去,乐此不疲。我努力压抑乱了的喘息,却止不住从喉间丝丝逸出,浑然未觉,手臂已然环着抱紧他肩,身心堕落。
窝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杨锡把我湿透的额发捋耳后,牢牢贴紧注视着我:“若不是怕你怨恨,当时我就不该放走荀喻,他比想象中有决断多了,才不过两三个月,南郡已经能稳步对抗我军。”
“怎么,穆国不想要安稳了吗?”被他抱着身上犹如火烧,我拱腰挪开,却又挑起他的一番折腾。
“是你荀国不想要了。”
他唇舌攫住舌尖婉转流连,我的气音低不可闻,在这一刻,我好似忘记了羞耻,甚至也暂时忘记了荀国,只是如软藤攀附在他身上。
直到三日之后,钟声沉重拖着长音,江恢作为使臣来穆国缔结合约,看见他直立挺拔身姿,气度无双,游刃有余应对穆国连番质疑,如野草疯长般,我心中那方荒凉久违燃烧。
“就不该带你见到荀国人!”
甩上门杨锡就扯掉我面纱,扫平桌案欺身困住我,唇齿间的酒气倾洒,湿漉舌尖顺肩颈往下滑,颓靡又冷肃,轻拢慢捻抹复挑,如波澜一下又一下荡起,身下木桌更为硌人,他动作稍停却又揉弄我腰肢,沉下的眸子似乎是在思考。
我撑着胳膊抬起身子,浑身酸痛更甚,双手颤抖捧住他脸吻下,细碎泪光溢出了眼角:“我久久不见亲人,没忍住多看一眼,没有想别的。”
“那你说愿不愿意随我回京?”
我不能说。
杨锡等不到回答,终于放开了我,抱起我放到内室床榻,沉默着擦去我身上的黏腻,一分一厘也没放过。因为这份轻柔眷恋,发抖的身体稍稍平息,他却又伸出手,顺着我肌肤乌青逐一捏过,我咬紧牙低伏绒毯,呜咽声却不住从齿缝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