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思酌,遥遥有烟花蹿起炸开,灿烂光彩如碎金,本该是转瞬即逝的,没想到一束束接连不绝。年前国库所剩寥寥,荀喻这个败家的,还偷摸购得好几筐烟花,但过年期间他受重伤,我也没心情玩闹,这会儿果真是花火璀璨。
来得不早不晚。
冷不防被杨锡一揽,没能躲开被圈进胸前,腰上那只手热度烫人。我思绪拉回,视线落在他衣襟金纽,声音软腻许多:“带上我好不好?”
杨锡没回答,身影几乎挡住所有光亮,唯有星点烟花映上脸颊。
我不安分想挪出桎梏,他忽地笑了,手掌滑至我腰窝着重捏了捏:“再试一次,说不定我又同意了呢。”
我皱眉,刻意忽略他身上沾的血腥气,下一刻伸手勾住他脖颈,恨恨贴上那唇角。
身下貂裘铺盖住草垫,一层华贵压着一层腌臜,抖抖就会落下灰尘,正如我这辈子过得,一半鲜亮一半阴沉。
两日的饭不能称之为饭,饿得脑袋发晕,虚汗骤起,实在没力气应对他了,但我没法不去想一事,忍着难受拉开两人距离,暗暗怀揣期盼问:“荀喻……有送信说拿城池换我吗?”
“并无。”
杨锡不甚在意略过这话题,也毫不体恤,直到我软倒在他身上,闷哼都快无力发出,对于他的逗弄全盘接受,他心满意足,才将褪到脚踝的衣衫拉起,为我披上,又从袖子摸出一支珠簪,同诸多女子期盼的温润夫君般,抬手细细为我挽好发。
东珠璀璨价值千金,在我年幼时,却是随意丢着玩的物件;而那一年穆国来荀朝贡,所能呈上最体面的礼,还不抵一粒东珠价贵。
他眼底盛着笑,似乎很满意这件发饰:“饿了吗?”
我点点头,视线扫过发酸的馒头,有气无力嘟囔,“但想吃正常的。”
“那我们走。”
这是第二次住进他的庭院,上一次住来这里没两天,恰逢南郡小股将士偷袭,我才趁乱扮做流民逃走。
我换了套干净衣衫,呆呆坐廊下烤火,亲卫从来只守在院外,除了杨锡和洒扫侍女,很少能见到新鲜面孔。但奇怪的是,我总不自觉想起江柳,红绳系乌发,一箭睥睨破长空,她是与我真正有着血亲纠葛、却张扬洒脱的姑娘家。
若我有她的敏锐和身手,离开这里大概不难。
“荀国女子若人人如此,穆国可就不安生了。”
得知身为女子的江柳,被荀喻封赏为上将军时,杨锡这样感叹。
但我很不赞同这话,不是要成为完全一样的偶人,而是如她那般,有追逐新生的激情和热烈。
“公子派人带了话,说他回来的晚,姑娘吃饭不必多等。”送饭的阿婆摆好饭食,见我不动,催道:“饭菜见风就凉了,快点来,吃饱了身上也暖和。”
一月前遭叛贼陷害,致使穆军偷袭成功,南郡一批牧民和商户被抓,当日前去抚民的我也没逃开。后来杨锡带走了我,说要么我以南郡为礼嫁过去,他会给我一月为期考虑,要么当场杀光暗牢俘虏。
我惜命,当即选择了前者;现在想想,或许当时死了更轻松。
今日就是最后期限,按照先前的筹算,我作为叛贼,会于荀、穆两国臣民注视下,给穆国奉上南郡布防图,这意味着荀国嫡公主愿降。而此刻夜风轻柔,城池相邻处,无任何刀戈相交声响,万物都显得静谧安宁。
“这样睡下去会着凉。”
杨锡轻轻弹走我衣帽落雪,在我睁开眼时,就被从廊下台阶抱起,雪色铺撒了一地,那行脚印看得我微微出神。
温好的饭菜冒着热气,他似乎在压抑某种情绪,踢来椅子放我坐下,率先笑着开口:“是等我吗?”
“嗯。”
我没多想应下,杨锡突然变了脸色,“你是在等荀喻消息吧!他目前在收揽南郡兵马,但你们荀国兵制混乱,一时半会凑起的兵卒,无需推演,就知道根本不敌我军。”
他指腹扫过我耳后软处,引起一阵麻意,“荀喻没闲心想到救你,你呀,不用抱有太多期望,安心住这里多好。”
不可能。
我静静看着他扯谎,半晌垂首,一圈圈用勺搅动碗中米粥,粥快被风吹凉了,还是没有半分想吃的欲望。下一秒,不知哪里惹到他了,杨锡手上使力强迫我抬头,太近了我眼睛只能看到他,手腕不禁一松,银勺啪嗒掉地声清脆。
“看来你是猜到了,告诉你实话也无妨,”杨锡冷冷道:“想不到你挺值钱的,荀喻作为新王,前些日几次三番送信,要用南境连片城池换你一人。那你猜猜,若我再不同意,他会不会拿整个荀国来换?”
荀国……算了吧,到那个时候,我又不是不能弄死自己。
挨得极近呼吸交缠,我蹙眉:“不可能的。”
他愣了下,语气近乎恳切,“你把南郡交付给大哥,让荀国人放弃抵抗,等战事稍停,我俩就去好好过日子,可以吗?”
简直是妄想。
“今夕两国实力有差距,你们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是觉得我若乖顺,那么荀国上下皆是软骨头;若荀喻这位新王不降,没有遵照你们的意愿臣服,衬得某些屈居人下久了、翻身后产生的优越感,是不是很可笑?”
把早就想说的话说出来,我又拽下珠簪,要不是念在做人要留余地,不能把事做绝了,就差把簪子甩他脸上,而此刻烈风萧萧,整个人甚是神清气爽。
早年和荀喻吵那么多次架,我有所长进,早就知道如何气死人。
杨锡自顾自笑了,上下打量着我嘲意森然,“你没那么懂事,看来荀国皇室待你不错。”
若是差劲,我不会在意荀国的一城一地。
他要是决意弄死我,求饶也没用,我干脆破罐子破摔,扬起脖子方便他拿刀砍:“待这儿单纯为了活命,你想杀便杀吧,反正我躲不掉。”
“你一身美人骨,浪费了可耻!”但杨锡近似疯狂咬上我唇,宽袖扫落桌上杯盏,摔碎了闹出挺大动静,但那群侍从没人敢进来收拾。
没衣衫隔着,衣带挂的玉坠挨到肌肤,凉意激起一层细密疙瘩,我颤了颤,别开脸坚决不看他的触碰。
杨锡注意到这点,手指越发缓慢顺我腰腹下滑,刻意挑逗,他的气息稳而冷静,不同于映在他眼底的我,纷乱呼吸早就难以抑制,两相对比,我此刻的不堪被尽数放大。
“荀幼,无论是上月被困暗牢,还是那年提议杀掉郡守,你永远像介神明,以前在京城还未发现,自从落在南郡这荒僻处,次次站最前方为那群愚民开路。”
“那日在牢狱,明明大家都是一身素衣,唯有你美的近乎清绝。”
因挣扎憋的浑身滚烫,他按住我,捞起珠簪重新给我插上,眉目淡然垂下眼睫,注视着我咬唇压抑低吟,他的语调如常平和。
“我不瞎,每次看得见你眼中屈辱,唯独没有示弱和温热。而半月前在荀国京城,荀喻训斥犯错的官宦子弟,你搁边儿吃栗子糕,那样自然而然的笑,咱俩认识一年多,我从未见你对旁人流露过。荀幼你考虑好再说,你有无……”
“我没有!”
幸好他安排的刺客没能杀死荀喻,要不然这么大的荀国,我一个人怎扛的起来?
杨锡不在意哼了一声,愈加无理,灯烛影子打在墙面摇曳跳动,外头雪落树梢,这屋里没有铺设地龙,身上的热意却如炉火灼烧。
寒气钻过重重帘幕袭来,察觉我身体紧绷在抖,他把我放进软被,柔软的触感却似深渊,往里陷落时,那份清醒总是伴随不甘。拨开我被汗浸湿的散发,他故意的,唇齿一下下勾咬我耳垂,温吞的语调几欲令人沉溺:“怎样都无所谓,现在你在我身边就好。”
昏暗光线掩去大半情绪,沐浴罢躺下,他伸手一捞,不由分说把我往怀里搂,轻声细语引诱道:“本以为你不舍得回来,结果你看,我尚且没怎么动手,就有荀国人把你送回来了。”
“要不是你上月求我,荀军早就踏平了南郡,哪能平白享受一个月安稳,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好事。但你扪心自问,值得吗?”
这话令人作呕,但毫无疑问非常属实。
幼时先王抱我坐膝上,任由座下朝臣争辩,临到暮色渐浓,才摆手让侍从端去茶水,只留一句改日再议,其余不说一句废话。但往往过不了几日,他啥都没做呢,事情就消失的一干二净,毕竟暗流涌动,上位者在旁闲观已然足够。
局中人能左右的,只剩下己身那份心意。
这些日边境难得安静,杨锡大概是试探,去军营时还捎带上了我。但他大哥要同他商议的事,我知道越多、死的越早,便识趣隔远坐草地上,远处校场号令声赫赫。
“世子不同意增拨军费,肯定是有道理的,咱们遵从就是了,那钱用在百姓身上也行!况且你看那荀国,不就是因为王室挥霍,才衰败落于下风,咱穆国可不能重蹈覆辙!”
有兵官从旁边路过,交谈里尽是对荀国的奚落和提防。
但安国之术不同于帝王之策,战时拨款虽能激励军心,过后再削减就不容易了;若照他说的照抚百姓,这钱款流向,对于如今的穆国,从上到下不好全盘掌控,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打了个哈欠,权当没听见这些话,但其中一人瞄了几眼走近:“说,谁带你来的?”
“你国世子看得明白,荀国也不差,讨论军情无需捧一踩一,厚此薄彼可是大忌。”我穿着的衣饰和料子上佳,他不服气打量完,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继续怔怔看向练武场,成排铁弓泛出寒光。
“想去吗?”扭头,杨锡好脾气指指那边。
并非只有武力能让人屈服,我垂下目光,由他揽着纵马回城。
但距离城门不知多远,在一处庭院前他把我放下,原是世子又派人请他过去。我不在意杨锡有没有离开,当然了,他能出个意外死掉更好。
推开院门那刹,扑来的风带有山野清甜,庭院布局和公主府相差无几,我转悠去一座亭子,枕着满院芳馨,最近难得舒坦的一次小憩。
日光隐去的早,虽不至于上下其手,杨锡一寸寸吻在我脖间,黯然暮色里气息靡靡。被压倒在寝殿软锻细绸上,我撑着昏沉的头,强忍不耐推他:“困,不要……”
“困吗?”他枕在我汗涔涔的脖颈,轻声重复了遍,像是斟酌有几分可信,改为撑臂贴我身侧,懒洋洋戳着我手指玩。
烦人。
“你这两日总是贪睡,怎么了?”
杨锡又是把脉又是细看,恍惚间他拢好我衣衫,离开一趟,带回的大夫不嫌麻烦,也来把脉也来使针,然后说我这是中毒了,幸好命大发现的及时,否则再过半月就会永远睡着。
但其实不是幸运,是我察觉异样后,偷偷减少吃进肚的药量,要不然早就去见阎王了。
大半夜杨锡端来碗药汁,滋味苦涩,我趴他身上喝完,嚼着蜜饯含糊不清抱怨:“这苦药是来取我命的吧!”
“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大婚,想请谁参宴吗?”他揉捏着我手,补充一句:“你可以先挑喜欢的婚服。”
“没必要。”
穿戴再整齐也会被脱掉,我挑选着甜腻的蜜饯,眼皮抬都没抬,看来不吃药是顶好选择,一举两得。
他却捧起我脸,半真半假笑的真挚:“有必要。”
这毒曾有幸拜先王赏赐,当年我尚且懵懂,犯瞌睡懒得黏着荀喻乱跑,而他这位实打实的太子,并未多言。却于某一寻常的午后,不顾先王猜忌和旁人侧目,将我带去东宫同吃同住,我吃啥他必定也吃,他以强硬态度,不知不觉间护住我的小命。
再次醒来,顿觉天地已变。
从梦中惊醒时,我额上冷汗成颗冒出,浑身不疼光脑袋疼。大概是翻身弄醒了杨锡,他尚且刚睁开眼,就先一步伸手轻拍我背,眼底的担忧竟似真切:“不怕不怕。”
“之前想害我被朝臣忌惮,你赢了,近来参我过失的密信,从初涉兵权写到现在,有时我都想不通,他们到底从何开始注意我。”
太吵了,什么稀奇事我都不想听。
杨锡却低声笑了笑,附身吻我,“不过我记得那年使臣回信,提到了荀国小公主,也就是你,在大殿上说东珠不稀奇,然情义无价。”
“这种客套话,你向来说的很顺畅,如今怎么不会哄人了呢?”
他顿了顿,话音低沉越来越模糊,“荀幼,其实荀国会不会被外邦蚕食,这点你无需多忧。对于一国来说,偶尔出点错不打紧,一味的强盛或衰落都不好,更何况放旁人看来,事端发生时,你和荀喻从未躲避、从未推卸,已经做的很好了,不存在谁输给了谁。”
睡梦中杨锡搂我一夜,第二天接近晌午,他带着南瓜甜粥回来:“午间少休息会儿,醒了就随我出去转转,免得整日睡觉没精神。”
我拒绝,“被你国百姓瞧见了,会打死我的。”
“有我在,不会。”
线香刚燃半截,他执拗拽我起床喝药,甫一进肚,我被苦得瞬间清醒。不情不愿梳洗罢,杨锡带我去的却是牢狱,他目光扫过几间牢房:“昨夜逮住的,你可以仔细瞧瞧。”
“别拽!”
在我一个个细看时,他夺了狱卒提的灯笼,不由分说拽住我胳膊朝里扯,接着手一伸,火烛光亮照亮四方牢房,只有一背影单薄的少年,缩在角落深深低头。
狱卒赶紧跑来扳住他下颌,迫使他抬头,看见露出来的那张脸,我呼吸一滞。
江恢,江柳时常念叨的亲弟,和我也有割不断的亲情。
“他活不成了。”
又被杨锡带着踏上城楼,寒冬万物萧索,唯有霞光辉煌,穆国黑金旌旗飞扬,暗河对岸的荀国城门紧闭。杨锡看了我一眼,不死心哄道,“荀军布防图可以换他。”
别问,问就是没有。
我沉默,杨锡没有露出半点失望,反而兴致很高去校场选弓,眉锋与寒弓如能斩风,“你先前一直盯着看,来,上手试试。”
杨锡教着如何握弓如何拉弓,我搭手无需费力,指了方位他便松开引弦的手,箭芒似暗星流萤,以萤萤微弱的架势骤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