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他时,他刚从铁器铺偷了一把白如雪、薄如纸的匕首,有手掌大小,准备用这把匕首去跟澂朝皇帝血拼,救出玉栖。
女王和武弓发现他后,二话不说,一左一右把他架到了僻静的角落处。
施昭云还以为自己被什么强盗盯上了,大呼救命,直到看清了女王的脸才颤巍巍地住口,心虚地道了句,“皇……皇姐?”
女王抬手就给施昭云一个耳光。
若不是施昭云还跟她有血缘关系,女王真是宰了施昭云的心都有了。
因为他这一时冲动,使她冒着滔天风险暗中潜回京都,他这般自作主张,使得她为找他吃了多少苦?又耽误了多少事?
武弓道,“王子,非是属下说您,您也太鲁莽了。您跑就跑,还把女王的路引文牒都卷走了,害得她回不了越国,只能将十几车的货物和仆役停在驿站,把头上的首饰都变卖了。您知不知道,这几日我俩为了找您,挨了那小王爷多少次磋弄?您以为您自己私回京城天衣无缝,岂不知那狗小王爷一直在背后盯着我们呢!”
施昭云被打了一巴掌,又被武弓这样劈头盖脸地说一通,顿时难过,手里刚偷来的匕首也软软地拿不住了。
他倔然道,“谁让你们不肯救阿栖。我已经准备好了炸-药和火龙油,明日就去炸了西山寺,再趁乱用匕首捅死那狗皇帝。你们袖手旁观,凭我一人之力,也定能救出阿栖。”
女王怒极反笑,脸露冷色,看施昭云完全像是在看一个痴儿。
“寡人怎么有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
玉栖在那什么寺她倒是不知道,不过就施昭云,想凭他独身刺驾抢人,根本就是异想天开。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施昭云被赵渊扭到她面前,和她以及整个越国当面对质,跟她要钱要地赎人。
施昭云哪里是去炸寺,分明是去炸她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两国邦交。
武弓呲着牙忍住发笑,哄他道,“王子,您这么做,岂不是把玉栖姑娘也给炸了?”
施昭云嘴巴绷成一条线,“我会先把阿栖救出来的。”
女王斜眼冷冷,“武弓,不必跟他多说。”手指指向施昭云,“寡人不准你这么做,现在就立刻跟寡人回越国去!”
施昭云大声吼道,“我不,救不了阿栖我绝不跟你回去!”
他挣扎着想跑,可竹竿似的手臂被武弓的铁夯大手一扭住,哪里动弹得了。
女王薄怒,“你再说一遍?”
施昭云忍着痛,“你问我多少遍我也要救阿栖!我非她不要!”
女王哼了声,“那可由不得你。武弓……”
她刚要叫武弓直接把施昭云给捆了,却见施昭云自由的那只手忽然把小匕首横在了自己脖间,用劲儿甚狠,直接划出了一道血痕。
“你们要是逼我,我就死。你们虽然能抓到我,却不能时时防着我死。皇姐,我好歹也是越国放在澂朝十几年的质子,我要是死了,你没法和越国的那些旧老勋贵们交代吧?”
武弓迅速打掉了施昭云的匕首,却仍晚了一步,施昭云脖颈下染了一小片的红。
“你!”
女王目眦欲裂,从未这般恼过。
“那你就死吧!”
施昭云胡搅蛮缠似地坐在地上,索性不起来了。
有一点他说得确实没错,女王此行澂朝的两个目的一是联姻二是赎回质子,眼看着联姻是联不成了,若是连施昭云也死了,女王无法回国向越国的旧臣们交代。
武弓皱眉道,“王子,女王陛下不是您的敌人,她是您皇姐,这几日为了找您殚精竭虑,四处奔走,坐牛车、吃粗粮,甚至都要为了您闯皇宫去了。难道您的亲阿姐还比不过澂朝一个认识没几月的陌生女子重要吗?”
施昭云抽噎了下,仍固执说,“阿栖不是陌生女子,她是我妻子。你们不救阿栖,又不容许我救。那好,你们也别想如愿,我是不会跟你们回越国的。”
女王见施昭云这副完全沉溺于情恋的样子,恨不得立马斩了他。
她本非无情无义之人,此来京城,夜夜不眠想计策,本存了救玉栖之心,但叫施昭云这一通威胁,反生了几丝抵触,倒不想救玉栖了。
“好吧。”
最终还是女王妥协,“告诉寡人西山寺在哪,寡人给你把玉栖救出来。”
施昭云双眼微亮,“皇姐又答应救阿栖了?”
女王如淬了冰,“救她可以,但一切都得听我的。若是稍出一点差错……寡人是越国君主自然能全身而退,但赵渊是不会放过你和她的。尤其是她,后宫嫔妃与人密谋私通,哼,谁都知道后果。”
施昭云一时高兴得欲落泪,保证道,“只要皇姐肯帮忙,我绝对听皇姐的,”顿一顿,“不过皇姐若是一时为了稳住我而这么说,以后我还是会潜回来炸西山寺的。”
女王早已失去了对这人的任何耐心,多说一句话都觉得疲累。
当下她叫武弓去买一套银针来,再送一封密信去给西山寺的道空大师。
成与不成,她都只试这最后一次了。
……
西山寺山水灵逸,半山腰上有自院的豆棚苗圃,到了夏日佳木浓阴,是处颐养身心的好去处。
马车上,玉栖偷偷摘下白绫,掀开一点点马车的窗幕,眺望西山寺的山水地形。
寺庙两面环山,中有一水相绕,两侧皆是茫茫丛林。若是她能寻个机会逃脱,钻进丛林中,巡逻的卫兵未必能轻易找到她。
可是丛林里有野兽且不说,就算她从此处脱身了,又能去哪呢?她凭空消失了这么多天,越国女王恐怕早已回越国去了。离开赵渊,整个澂朝根本就没她的容身之地。
玉栖浓叹一声,终是放下了帘幕作罢。
西山寺中的道空大师为她治眼疾,沉吟半晌,只有些疑惑,“贵主子这双眼睛早已能视物了,为何还要老衲医治?莫不成老衲年世已高,医术出了问题……?”
玉栖怕这话传到赵渊耳中去,事先就将弹剑和听禅给屏开了。
她揉着眼睛低声道,“大师,虽能见物了,可还是有点疼。烦劳您代为医治。”
道空大师又为她施了几针,仍找不出病患所在。
针下在哪,玉栖都喊疼。
最后道空大师恍然,慈祥地笑道,“阿弥陀佛,老衲明白了,贵主子是来此游山玩水的,不是来此治病的。”
玉栖见心事被点破,垂下头,也没敢多说什么。
“大师可否为我隐瞒,我夫君他……家教严得很。”
道空大师双手合十,不置可否,只阿弥陀佛了一声。
晚些时候,道空大师为玉栖找来了一位头戴面纱的医者,由那位医者继续为玉栖施针上药。
那位医者的面容遮得很严实,体形不大,根本分不清男女。不过那人施针的手法极好,像是有很深的功底。
施针过后,那人便被送走了。来来往往都有侍卫看守,外人并不能逗留太久。
玉栖正在寺里的灵泉边丢石子,赵渊来看她。他从后面拥住她,淡淡问道,“眼睛好些了?”
她此刻没带白绫。
玉栖点点头。
赵渊在她身边坐下来,道,“睁开眼睛,叫我瞧瞧。”
玉栖乖乖顺着他的意思睁开眼睛。赵渊那张英俊的容颜在她眼前无限放大,两人离得这么近,玉栖有点不适,眼睛不停地眨。
赵渊捧着她的脸蛋,透过她清澈的瞳孔,他可以捉见自己的模样。
赵渊浅笑了下,“不愧是道空大师,这眼睛可比前几日好很多了。”
两人此刻四目相对,有些谎言玉栖说不出口。
她别过头去,掖了掖发丝,装作一副羞赧的模样。
“陛下,别看了。”
赵渊握住她的手,沉吟了半晌,道,“过几日,朕便接你回宫去。你放心,太后近日来精神都不大好,不会再伤害你。以后的日子都只有咱们两个人,咱俩好好过。”
他这话说得缓缓的,又祥和,宛若长流的溪水,让人感觉他真想和她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玉栖一恍惚。
明明是商量的语气,可他握她的手又握得那样紧。玉栖知道,自己只能答应,根本没权力对他说别的。
很快暮色降临,山寺的小溪边起了风,凉飕飕的。
玉栖想起第一次和赵渊见面也是在山寺,当时以为只是萍水之缘,没想到竟发展成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地步。
赵渊给她披上了一件斗篷,扣了她的腰,两人缓缓往厢房中走去。夕阳中,留下了并肩而立的两道很长很长的影子。
*
明日,那个戴着面纱的神秘医者又来了。又过了几日,都是那位蒙面医者为她调理。玉栖实在没法忍住心中的好奇,便问道空大师这人的来头。
道空大师慈然笑了下,说道,“阿弥陀佛,施主,您该认得她啊。”
说着便自行退了出去,只留下玉栖和蒙面医者两人。
玉栖仍然一头雾水,那蒙面医者却显得早有准备,仔细地关好了门窗,来到了内室才摘下了面纱,正是越国女王施素姮。
玉栖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惊呼。
女主镇定道,“你别惊讶,寡人本来是打算走的,是施昭云执意要带着你,也是他打探到了你在西山寺的消息,寡人这才借着道空大师的关系来见你。”
女王把这些日子以来的遭遇说了一个遍,玉栖这才明白,女王一直都逗留在京城周围没走。这次的西山寺,是玉栖去越国的最后一个机会,一旦回到皇宫,守卫森严,纵是大罗神仙也没法逃出生天了。
女王道,“这山寺是有个密道的,只是年久失修,施昭云和武弓两人正在竭力帮你疏通,估计要三日。三日之后的夜晚,你和我们一起走,此事一定不能泄露半点风声。”
玉栖艰难地摇摇头,“恐怕不行,陛下明日就要带我走。”
女王皱眉,“赵渊?这难办了。你就说你眼睛还没好利索,再拖延两天。”
玉栖仍是为难。她之前用眼睛这个借口已经骗了赵渊好几次了,赵渊不是傻子,再装下去,恐怕会被识破。
女王沉吟了片刻,缓缓道,“真的就一天都拖延不了吗?”
玉栖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她随身携带的夏小娘遗物。她立刻上前翻找了两下,果然找到了两枚红色的药丸,顿一顿,道,“我试试。”
那两枚红色药丸不是别的,就是夏小娘当初用来抵御寒疾的骨暖丸。这药是暖性的,能使人四肢百骸生暖,患了寒疾之人吃了自然可以治病,常人吃了却会浑身发热,症状像极了发低烧。
女王盯了那药丸一瞬,欲言又止。
她道,“吃这药,有没有什么不好的效果?”
玉栖道,“顶多也就是头晕脑胀几日,不妨事。”
女王叹道,“好吧,你用你的办法瞒过赵渊。三日之后,我来接应你。”
女王怕功亏一篑,不敢在此处过多停留,匆匆将计划告诉玉栖之后,便戴上面纱离开了。
玉栖本来已全无希望,猛然得了女王的消息,本来黯淡的一颗心不禁又重新亮起来。
她拿起骨暖丸,心怦怦跳了许久,终是放在嘴里,一口给咽了下去。
也不知骨暖丸是放了太久还是怎地,玉栖咽下之后,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走来走去,不禁有些忐忑不安,若是今晚发不起病来,明日赵渊必定要带她走,可就误了和女王的约定了。
她思来想去,心头越发乱纷纷。躺下去后,很快就闭上了眼睛,浑浑噩噩地睡过去。说是睡,也没真睡着,不停地做梦,外边人说的话她也能听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光线甚暗,想来已经到了晚上。她嘴干得厉害,浑身也恶心想吐,想睁开眼睛,眼皮沉沉的,却睁不开。
正当难受之时,猛然一股凉丝丝的水滑进她的双唇间,随即一双冰凉宜人的手覆着她微烫的额头,淡淡问,“……怎么会忽然烧起来?”
是赵渊的声音。
还有其他人嘀嘀咕咕的答话声,但玉栖脑袋实在太沉,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温度正好的毛巾搭在她的额头上,随即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被托起来,有人把她一身汗津津的寝衣给换了。凭那手感,应该还是赵渊。
玉栖最怕他给她吃药,苦不说,万一把她弄得恢复如初了,她还怎么拖延三天,怎么跟女王走?
这些意识都只是一瞬间闪过,玉栖很快又跌入了梦境,直到半夜的时候她才又清醒过来。
身上那股汗淋淋的感觉消失了,摸摸额头,也恢复到正常的温度了。
周围静谧得很,没有点灯,昏暗一片,月光缓缓流淌,正好照在床头。赵渊就伏在她床畔间,支着太阳穴,沉沉地闭着眼睛。
他居然这么久还没走。
玉栖略略不豫了一下,想起身,可被子的一角却被他压住了。他睡觉本来就浅,但凡她稍微动弹,他定然能知觉。
玉栖不愿惊动他,手指悄悄地把被子往回拽。
可就在此时,不知什么东西,忽然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在静夜里听来甚是清晰。
玉栖吓得登时闭上眼睛装睡。
赵渊果然被这声惊醒,他轻轻地叹了一声,似乎把那东西给捡了起来。
玉栖镇定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夏小娘送她的铁红豆掉地上了,才发出这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声响。
赵渊既醒来,玉栖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尽量均匀了呼吸,装作一副还睡得很沉的样子。
眼前的视线稍微明了些,应是赵渊点了盏小灯。
他伸伸手,又来抚她的额头。玉栖紧闭着眼睛,像是一只即将被拔毛的羊羔,笼罩在他的手掌下,难熬死了。
所幸他并未发现她装睡,将一冰冰凉凉的东西放到了她的脖颈之间,凭那触感,应该就是刚才发出动静的铁红豆——不知何时被他穿成了一串,变成了个项链。
这场风波之后,微光又没了,周围又恢复了静和暗。
骨暖丸的药力已过,玉栖再也睡不着。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她足以确定赵渊已经睡着了,才敢缓缓睁开眼睛,瞧向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