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夫人顿时不乐意了。
明明是你家女儿求和离的,你骂我儿子做什么?!可这事到底不体面,若闹到官家面前,又恐对儿子的前程有影响,只能看向丈夫,盼望他能拿个主意。
“徐兄,何至于此呢!”
见徐弘礼都要暴走了,叶筠这才站起来,拦住他,劝道:“此乃你我两家的私事,官家日理万机的,咱们做臣子的,就别为这点小事闹到他面前了,不如这样了,我们去书房详谈。”
“他铁了心要休我女儿,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叶筠微微一笑:“徐兄这话就说错了,自古以来,儿女的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他们年轻气盛不知章法,其中详情,还得由我们长辈来谈才是。”
徐弘礼看了叶筠一眼,见他面有诚意,这才满脸怒气甩着袖子,跟着他走了。
叶夫人头疼欲裂,满脸烦躁骂道:“你们想闹就闹吧!我也不管了,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然后让侍女将她搀走了。
兰姨和夏竹忙掀帘进来,齐齐过来扶徐令姜:“少夫人。”
徐令姜站起来,吩咐道:“夏竹,你将笔墨纸砚呈上来,兰姨,你去帮我收拾东西。”
夏竹嘴快,当即便问:“少夫人,徐老爷都来了,不若再等等?”
“不必等了,去吧。”
徐令姜摇头,她已知道结果了。
夏竹还想再说话,却被兰姨拉走了。
叶知秋也站了起来。
他依旧满脸愧疚看着徐令姜,可徐令姜却视若无睹,待夏竹将笔墨纸砚呈上来后,她才道:“刚才那封和离书被婆母撕了,你再写一份吧。”
“令姜,我……”
徐令姜打断他的话:“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有必要了,写吧。”
说着,她将蘸了墨的笔,递给叶知秋。
叶知秋被噎了一下。
明明是他提出和离的,可现在这样,怎么反倒他像是被和离的那个,叶知秋心里很不是滋味。
徐令姜见他不动,便问:“或者我写?”
叶知秋回过神来,沉默接了笔。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屋内门窗俱大开,日光撒金般落下,将屋内照的一派亮堂。兰姨带着侍女,在内间收拾东西,不时有人来回走动,但却没发出一丝声响。
案几后,,叶知秋笔锋婉若游龙在纸上游走,徐令姜在旁研磨,明明是副红袖添香的场景,可偏生他们却是即将劳燕分飞的夫妻。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裙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1)”
叶知秋写下对徐令姜的祝愿,末了又写:“四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2)”
写完之后,叶知秋将和离书递给徐令姜。
徐令姜粗略扫了一眼,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待叶知秋写过之后,他们便就此相离,此后男婚女嫁再无干系了。
这是叶知秋想要的。
可真到这一步,他却犹豫了,迟迟未曾落笔。
徐令姜端庄娴雅,芸娘柔美小意,她们各有千秋。
如今他虽心悦芸娘,但也没忘,徐令姜是他主动求娶来的,且自己在外奔波这些年,家中诸事都是徐令姜一手打理的。她不能对不起芸娘,但也不想对不起徐令姜,若是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
一念至此,叶知秋猛地收笔。
他还真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令姜,不如我们效仿岳父大人?”
徐令姜倏忽抬头,满目惊愕。
叶知秋如今虽是武将,可他先前也是进士出身,他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来?!
叶知秋眼神飘忽:“待芸娘过门之后,你们身份虽是平起平坐,但掌家理事之权依旧是你的,芸娘她不会同你争的。”
“所以,我是不是得感恩戴德她不同我争?”
叶知秋怔住了,徐令姜嫁给他这四年里,一直都是端庄娴雅的,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声色严厉。
成婚四年,除了第一年,他们相处的长久些之,后来便一直聚少离多,但即便如此,徐令姜也没想到,初见时,那个白衣蹁跹,立在漫天烟花下,笑得温润如玉的公子,会变成如今面目可憎的模样。
徐令姜冷声道:“效仿我爹爹,那你可知,为何这些年,我爹爹一直在仕途上不顺?”
叶知秋愣了愣。
他对徐弘礼这个岳父略有了解,知道他做事勤勉,与同僚关系也处得不错,为官上没有能被指摘的地方,唯独因为平妻一事,被不少人揶揄过。叶知秋试探问:“是因为后宅?”
“不错,三年前,吏部考评官员时,给我爹评了个中上,官家本欲提拔他为工部侍郎时,却有御史上奏弹劾,说我爹爹私德有亏,此后侍郎的位置便落在了旁人身上。”
叶知秋脸色白了白,他不知道,徐弘礼竟是因为这个原因,一直不得升迁的。
徐令姜耐心已告罄了,眉眼里俱是冷意:“而且现在,不是你要与我和离,而是我要与你和离,多说无益,签吧。”
叶知秋瘫坐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手背抹了把脸,重新拿起笔。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外面传来脚步声,叶筠和徐弘礼并肩走过来,此时的徐弘礼,脸上再无先前的怒色。
进屋后,见叶知秋与徐令姜各站一处,徐弘礼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们夫妻情缘已尽,且执意相离,那便签下和离书,各还本家,此后男婚女嫁再不……”
话还没说完,瞥见桌上已签好的和离书,徐弘礼瞬间又闭嘴了。
他们和离的很猝不及防,所以只带了徐令姜常用的东西,其余嫁妆等物,来日徐家会再派人来拉。
叶知秋送徐弘礼父女出去,目送着徐令姜上马车。
新婚燕尔时,叶知秋也曾这样送过徐令姜出门,那时筵席散了后,徐令姜便会归来,但这一次,徐令姜却不会再回来了。
“驾——”
车夫甩着鞭子,正要将马车赶走时,叶知秋突然冲过来:“等等。”
车夫只得又勒停马车。
叶知秋:“令姜。”
徐令姜掀开帘子。
叶知秋立在马车旁,他攥了攥拳头,仰头问:“你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
徐令姜没有看叶知秋,她的目光,落在叶知秋身后,哭的不能自已的夏竹身上,她想了想,问:“我能不能将夏竹也带走?”
夏竹眼睛猛地一亮。
叶知秋愣了愣,冲管家道:“把夏竹的身契给少夫人。”
夏竹当即擦了眼泪,欣喜爬上了马车。
徐令姜这才看向叶知秋,除了刚成婚那段时日外,他们之间鲜少再有这样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如今难得有了,却已是夫妻缘散时。
静默片刻后,徐令姜道:“如今你我皆得所愿,日后便各自安好吧。”
说完,放下帘子,让车夫赶着马车走了。
第4章 归家
◎可是老爷会同意吗?◎
从叶家到徐家,不过两刻钟的路程,中间却隔着徐令姜嫁为人妇的四年。
马车停稳后,兰姨扶着徐令姜下来时,徐弘礼已经下轿了,方氏听到消息,匆匆赶出来:“老爷,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和离了呢?!”
徐弘礼闻言,转头瞥了徐令姜一眼。
此时他的眼神里,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浓浓的厌恶:“不得夫君欢心,无用!”
说完,一甩宽袖进府去了。
夏竹惊呆了。
徐家老爷先前在叶家时,还是一副慈父相,怎么一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兰姨怔了下,旋即也气的发抖。
徐弘礼明知其中内情,怎么还能这般对徐令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女婿为何突然与你和离了,你犯了什么错?”
方氏的质问劈头盖脸砸过来,丝毫没有给徐令姜喘息的机会。
兰姨欲为徐令姜出头,却被她拦了下来。
徐令姜抬头,看向方氏,不卑不亢道:“夫人要我在这里答么?”
虽然他们和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
但她归家时,方氏就将她拦在府门口逼问,传出去,丢人的是方氏。
“你——!”
方氏气的面容扭曲,但到底投鼠忌器,没在府门口闹开,狠狠剜了徐令姜一眼,转身进了府。
进去之后,夏竹眼珠子都快惊掉了。
她之前见过徐弘礼夫妇数次,对他们的印象分别是,徐弘礼温柔敦厚,方氏不苟言笑,可今日,这两个人的形象全被颠覆了。
先是府门口,徐弘礼慈父的形象破灭,而进府后,以前不苟言笑的方氏,也骤然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方氏坐在高座上,看着徐令姜,脸上皆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放眼满华京,纳妾养外室的人不少,可丈夫为扶外室上位,休了正妻的,你却是头一个!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徐令姜的生母,是徐弘礼的平妻。
徐母早逝,如今徐家当家主母是方氏,方氏厌恶徐令姜的生母,也厌恶徐令姜。
徐令姜高嫁进叶家后,碍于面子和徐弘礼,她不得不做做样子。如今徐令姜下堂归来,方氏便原形毕露了。
兰姨反驳:“夫人说错了,我们姑娘不是被休,而是与姑爷和离的。”
方氏冷笑一声:“丈夫为了扶外室上位,与她和离,这般和离,与被休有何区别?!”
“自然是……”
徐令姜握住兰姨的胳膊,淡淡道:“夫人若觉得没什么区别,那便没什么区别。”
夏竹:“……”
兰姨这才回过神来。
方氏这人素来爱争强显胜,若你辩驳,她更会得寸进尺。且她是长辈,一句话不察,便会落个目无尊长的罪名。倒不如让她说去,待她说得没意思了,自然就消停了。
想通缘由后,兰姨便闭嘴了。
方氏夹枪带棒说了一通后,见徐令姜安静站着,面上毫无被人休弃的悲戚之色,顿觉像是一拳打在棉花,恰好这时,有小厮从外面跑进来:“夫人,少爷回来了。”
方氏顿时顾不上找徐令姜麻烦,匆促走了。
徐令姜回了她以前住的院子。
先前她住在这里时,院中小桥流水,四季花卉不断,可如今却是花草凋敝,砖缝里遍布青苔,推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跟她们同过来的婆子,立在一旁,不咸不淡道:“自二姑奶奶出嫁后,这院子便一直空着,时间久了难免有味,二姑奶奶先将就住着,明天老婆子再让人来收拾。”
夏竹不解问:“今天不能收拾吗?为什么要等明天?”
那婆子袖着手,溜了夏竹一眼:“这会儿都不得空,而且现在怕是二姑奶奶也没心情让人来收拾,老婆子就不打扰二姑奶奶歇息了。”
说完,敷衍行了个礼,便走了。
夏竹:“哎,你……”
兰姨气的怒目圆睁。这帮拜高踩低的东西!徐令姜还是叶家妇时,每次回来,她们都上赶着来服侍,现在徐令姜和离了,她们态度立马就变了。
徐令姜早就习以为常了。
她道:“既然都不得空,那我们自己收拾吧,我瞧着屋里还算干净,将门窗敞开,透透气便能住人了。”
说着,自己便动起手来。
兰姨和夏竹见状哪里肯,当即将徐令姜劝开,各自挽起袖子,开始扫洒除尘了。
主仆三人忙了大半日,总算将屋内收拾的能住人了,兰姨瞧着天色不早了,便让夏竹将晒的被褥收了,她去厨房拿炭火和吃的。
夏竹将床铺好,掀帘出来,就见徐令姜立在窗边,无边暮色愈发衬得她身形单薄,整个人仿若是无根浮萍,在这世间寂寥无倚。
只来徐家半日,徐家对徐令姜的种种,已颠覆了夏竹过往的认知。
夏竹心疼叫了声:“少夫人。”
话一出口,这才意识到,这个称呼,现在已经不合适了。
徐令姜回过头,看向她,浅淡笑笑:“一个称呼而已,不必那么拘谨。”
一句话说的夏竹又想哭了。
徐令姜这样好的一个人,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啊!
“你这丫头,怎么又哭了?”
徐令姜略带无奈的声音响起时,夏竹摸了把脸,才发现脸上一片冰凉。她立刻胡乱擦了擦,抬眸望向徐令姜,语气坚定道:“姑娘,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当初夏竹那黑心的后娘,本来是要将夏竹卖进花楼的,是路过的徐令姜救了她,将她带进了叶家。
对夏竹来说,徐令姜对她有重生之恩。
她们正说着话,去厨房取炭和吃食的兰姨回来了。
兰姨是徐母的陪嫁侍女,徐母亡故后,她就一直照顾着徐令姜,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了,厨房的人便卖了她几分薄面,给了她些炭和吃的。
主仆三人简陋吃过饭后,兰姨将茶递给徐令姜:“姑娘先将就一宿,回头我将缺的东西拟个单子,让勇子都给采买来。”
后宅女眷等闲不得出门,但好在兰姨还有个义子,可以做这些事。
却不想,徐令姜摇摇头:“不必这般费心,左右咱们在这里住不久的。”
兰姨一惊,看向徐令姜。
收拾碗筷的夏竹,也颠颠跑过来:“不住这里,咱们住哪里?”
徐令姜抱出一个盒子,将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张纸,递给兰姨:“我下午收拾东西时,发现这个。”
兰姨接过展开,是一张房契。
夏竹好奇问:“这是老夫人留给姑娘的嫁妆?”
徐令姜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