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弘礼重重将茶盏搁在小几上,指着徐令姜,怒骂道:“散心?!都这个时候了,你竟然还有脸出门散心?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怎么说你的,你……”
徐令姜打断徐弘礼的话:“女儿知道,前几日,夫人已经同我说过了。”
徐弘礼一愣,立刻扭头去看方氏。
方氏一脸不喜:“老爷瞪着我做什么?被一纸和离书送回家的人又不是我!”
徐令姜看着徐弘礼,哑着声问:“夫人告诉女儿,外面都说,女儿与叶知秋和离,乃是女儿不贤善妒所致。可是爹爹,女儿与叶知秋和离的原因,旁人不知,您是知道的,您就任由叶家这般污蔑女儿么?”
最后一句话,隐约带了哭腔。
方氏眼神闪烁了一下。
这几日,方氏出门赴宴时,总有人来问她,徐令姜和叶知秋和离的原因,方氏全都将过错扣在了徐令姜头上,如今听徐令姜说起此事来,不免心虚。可旋即,方氏又硬气起来了,是她说的又怎么样,徐弘礼还能来找她麻烦不成!
徐弘礼自然不可能来找方氏麻烦,因为他听到这话时,神色也有一瞬的不自在。
为了掩饰这不自在,徐弘礼一巴掌拍在桌上,怒喝道:“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出去告诉别人,叶知秋之所以和离,乃是他养的外室不愿为妾?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方氏眼睛立刻眯了起来。
她怎么从徐弘礼的愤怒中,嗅到了掩饰的味道呢?
徐令姜素来温顺,从不忤逆徐弘礼,这次也依旧如此。
沉默须臾后,她只垂下眼睫,轻声道:“女儿知道了,是女儿的不是,让爹爹为难了。对了,听说爹爹擢升为侍郎了,女儿也在这里恭喜爹爹了。”
徐弘礼冷哼一声,这次难得没有对徐令姜恶语相向。
徐令姜站起来,正要走时,又似才想起来:“先前一直服侍我的那个丫头,前几日被我放出府了,夫人若得了空,替我物色个新丫头吧。”
说完,便要转身走人。
方氏顿时就来气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发作,徐弘礼先一步道:“等等。”
徐令姜回眸:“爹爹还有什么吩咐?”
她语气恭敬,神色平静,可徐弘礼心里却咯噔了一声。
徐令姜性子淡然不假,却不是个没脑子的,好端端的,她怎么会突然恭贺自己升职,又说起放侍女出府一事,她是知道什么了吗?!
先前叶知秋和徐令姜和离时,徐弘礼第一个出来反对。
一半是因为叶知秋,一半是因为叶筠。叶筠是吏部尚书,掌管官员政绩考核,徐弘礼自然不愿意,放开这个手掌大权的亲家。
后来去了书房,叶筠开出了和离条件。
此次考评,他会保徐弘礼擢升为工部侍郎,只是,和离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徐令姜需要受些委屈。
这些年,徐弘礼一直晋升无望,如今既得了叶筠这个应诺,焉有不应之理。
徐弘礼目光落在徐令姜身上。
当初商议此事时,只有他与叶筠两人,按说徐令姜是不知道的,可是现下,瞧徐令姜这副捉摸不透的模样,徐弘礼心下直打鼓。
直觉告诉他,徐令姜已经知晓此事了。
其实徐令姜知道了也不打紧,毕竟她现在又出不去,可徐弘礼没想到,她先前竟放了侍女出去,若是那侍女在外面乱嚷嚷,他定会被人弹劾的。
徐弘礼恨恨瞪了方氏一眼:“长舌妇!多嘴!”
方氏不干了,立刻怼回去:“好端端的,你又朝我撒什么气?”
徐弘礼没理方氏,而是问徐令姜:“你刚才说,你想出去待段时间散散心?”
徐令姜轻轻颔首。
眼下这种光景,容不得徐弘礼拒绝,他只得端着长辈的架势,板着脸训斥:“你既想出去,我应了便是,但只一件,在外面要谨言慎行,不得胡言乱语,记住了吗?”
最后一句话,是提醒,亦是告诫。
“女儿记住了。”
徐令姜行过礼,转身出去了。
兰姨等在外面,见徐令姜出来,立刻迎过来:“姑娘。”
徐令姜没说话,只握了握兰姨的胳膊,兰姨便知道事成了。
主仆立刻俩回院子,将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拿出来,由兰姨的义子搬上马车,搬到一半时,街上突然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兰姨心下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她循声望去。
不远处,有人蓝袍烈烈,纵马疾行而来。
眼看离她们越来越近,那人却丝毫没有勒紧缰绳的意思,兰姨吓的脸色发白,她还没来得及去拉徐令姜,那马已经扬起前蹄了。
“姑娘!”兰姨的惊叫声,和马的嘶鸣声同时响起。
徐令昭双手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坐在马车上,俯视着跌坐在地上的徐令姜,脸上挂着顽劣的笑,啧了声:“真遗憾,就差一点,我就能为大姐姐报仇了。”
兰姨吓的魂飞魄散,立刻扑过来扶徐令姜,目光在她身上巡逡一圈,见她没伤着,这才松了口气,又转身,满眼愤恨盯着徐令昭:“少爷,她是你姐姐!”
徐令昭神色顿时冷了下来:“想当我姐姐?她配吗?!”
“你——!”
徐令姜拉住兰姨的胳膊,马上就能走了,她不想节外生枝。
勇子这才回过神来,忙跑过来,将脚凳放下。
兰姨搀着徐令姜上马车,徐令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有本事走,以后就别再回来了!”
正要进马车的徐令姜,猛地扭头,眼神冰冷道:“你以为,我稀罕回来吗?”
话落,一把甩下帘子。
徐令昭怔住了。
在叶家这四年,徐令姜恨不得,把端庄娴雅这四个字刻在脸上,整个人成天死气沉沉的,如今和离归家后,竟敢对他这么横了?她是不是忘了,她现在吃的住的,以后都将是他的东西啦?!
等徐令昭回过神来,徐令姜的马车早就跑远了。
他气不过想去追,又被随从拦住:“少爷,这个点老爷应该已经回来了,您提防他问您功课啊!”
徐令昭这才气鼓鼓作罢。
马车辚辚驶开,将徐家远远抛在身后。
徐令姜摁着怦怦乱跳的胸口,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终于出来了!
以后,她不是叶家妇,不用被困在妇德中;不再是徐家二小姐,终日被孝字压弯了脊梁,以后,她只是徐令姜,是为自己而活的徐令姜。
第7章 逢春
◎你跳下来,我接着你好不好?◎
寒风凛凛,空中积粉飞扬,落在冻住的树枝上,须臾化成了水渍。
夏竹站在巷口,冷的直搓手哈气,伸长脖子往街上瞧。
远远的,见有马车往这边过来,她立刻笑开,欣喜挥手:“勇子哥,这里。”
勇子将马车赶过去。
马车甫一停稳,夏竹就跑过来,扒拉在车壁上:“姑娘,你们若再不来,我可要进府去找你们了!”
“这可不成,你若进去了,我们可就出不来了。”兰姨笑着掀开帘子。
夏住忙伸手,将徐令姜扶下来。
徐令姜站定,就见面前是条青色石板路,此时飘着雪沫子,路面微湿。
路两侧是白墙黑瓦的房屋,鳞次栉比过去,最终蜿蜒进巷子深处。雨雪霏霏中,隐隐飘来梅花香,倒是十分符合弄梅巷这个名字。
夏竹撑开伞,献宝似的凑过来:“家里早就收拾好了,就等姑娘你们来了!我带姑娘回家看看?”
徐令姜笑着应了。
青石板路太窄,马车过不去。
她们的东西一次搬不完,兰姨便说她留下来看马车,让勇子搬着些东西,跟着徐令姜她们先走。
一路上,夏竹嘴就没停过。
夸完房子布局好,又夸起邻居来:“姑娘,我都打听清楚了,咱们邻近那几家,都是正经人家。一个在街上的医馆里当大夫,一个是饭馆的老板娘,还有一个好像在宫里当差。”
徐令姜愣了下:“在宫里当差?”
“是啊!喏,就是隔壁这家。”
夏竹立在门口,小声道:“听说是个禁军,还是个官来着。不过肯定不是大官,大官怎么可能住在这种地方嘛。”
徐令姜哑然失笑,推开院门进去。
小院只有三间房,中间是正房,左右两个梢间,并一个小厨房,院中还有一口井,打水也方便,且院墙旁边,还有株枯藤老树,院子虽小,却是五脏俱全。
徐令姜仰头,正在看这是什么树时,夏竹凑过来:“一棵枯树有什么好看的?我带姑娘去看看,姑娘的屋子吧。”
徐令姜跟着夏竹进去了。
夏竹将徐令姜住的左梢间一分为二,后面是卧房,布置的十分清雅,前面是个小书房,桌案书橱画缸,俱已摆好,只等徐令姜这个主人入住了。
一进来,徐令姜就喜欢这里了。
夏竹叭叭道:“姑娘住这里,我跟兰姨住右梢间,那里离厨房近,方便给姑娘煮吃的,对了,我知道姑娘这几日要来,还提前买了好多菜呢!厨房现下也熬有鱼汤,我给姑娘盛一碗来暖暖身子吧!”
正说着,外面传来说话声。
兰姨母子的声音中,夹杂着陌生的男声。
徐令姜和夏竹出来,便见兰姨扶着腰,勇子在往里搬东西,夏竹嘴快问:“兰姨,你们刚才在跟谁说话呀?”
“好像是隔壁的邻居。”
夏竹问:“是那个禁军吗?”
兰姨一脸茫然,徐令姜走过来,嗔怪道:“没见兰姨腰疾犯了么?快去拿药来。”
他们这边忙着归置,隔壁的李慕载刚进门。
苏蕙在屋内听到响动,摸索着出来,侧耳问:“谁?”
李慕载应了声,上前将苏蕙扶进屋。
苏蕙边走边问:“隔壁不是一直空着么,怎么这几天,我听见有人进进出出的,是搬来新邻居了么?”
李慕载嗯了声:“是一对母子,霍大夫今日可有来给你施针?”
这几日,苏蕙的眼疾又犯了,斜对门的霍大夫约好,今日来给她施针的。
苏蕙摇摇头:“还没有,估计还得一会儿,厨房我烧了热水,你去洗吧。”
李慕载扶着苏蕙坐下,嗓音微凉:“你眼睛不好,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我下值回来,会自己做。”
苏蕙嗫喏应过,听见李慕载走远了。
李慕载素有下值回来沐浴的习惯,他去厨房将热水提去净室,褪了身上的衣袍坐进浴桶里,双目微阖,既是在洗身体上的疲惫,亦是在想事情。
今日官家突然下诏,将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曹参,改命为永昌军节度使,这已是自去年八月后,第二起禁军高级将领,被夺兵权后出任为地方节度使了。
看来,官家已是在防微杜渐了。
还有如今炙手可热的叶知秋。
此人是进士出身,又有军功在身,再有几年,便可入枢密院,若是此人心上端正,假以时日必定大有作为。只是近日,似乎传出他与发妻和离……
“笃笃——”
敲门声蓦的响起,李慕载唰的睁开眼睛,一手去抓衣裳,一手去拿剑。
苏蕙将门打开一条缝,试探叫了声:“霍大夫?”
夏竹愣了下。
面前老妪声音并不苍老,可面容却是饱经风霜,渐灰青丝在脑后绾成了个髻,她杵着竹棍,艰难眯着眼睛看向她。
夏竹连连摆手:“婆婆,你认错人啦!我们是隔壁刚搬过来的,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我家姑娘让我拿些热汤来,同你打个招呼。”
说着,夏竹将食盒递过去。
先前李慕载刚说,隔壁住了一对母子,怎么这会儿又冒出个姑娘来?苏蕙心下一紧,胡乱说了句,“我不爱喝汤”,便哐当将门关上了。
夏竹:“……”
李慕载听见苏蕙又回来了,这才收了剑,穿好衣裳出去。
苏蕙说了始末,李慕载神色微顿,想了想,又纠正道:“我只看到一对母子,有旁人也不一定,你不必这般杯弓蛇影。”
苏蕙点点头。
在李慕载家中碰碰了壁,夏竹又去了另外两家,敲了半天门,皆是无人应答。
夏竹只得哭丧着脸,拎着食盒回去了。
她回去时,徐令姜她们都在正房里,勇子正跪在兰姨面前。
夏竹吓了一跳,正要问发生什么事了时,就听勇子哽咽道:“干娘,您养儿子这么大,是儿子不孝,辜负了您的养育之恩。”
说着,便给兰姨磕起头来。
兰姨满脸心疼,扶住他,眼圈泛红:“好了好了,我养你这些年,你也在我膝下尽孝了。如今你生母既来寻你了,你合该随她去的。”
夏竹跑进去:“什么生母寻来?”
徐令姜解释道:“勇子哥当年是被拐子拐走的,他父母多方打听,辗转找到咱们府里,前几日,他们已经相认了。”
夏竹啊了声,目光落在兰姨身上。
勇子是兰姨卖来为自己养老的。
若她愿意,她可以不放他离开,可兰姨做不出,那等让人家骨肉分离的事情来。
一番艰难的道别后,她们送勇子出门。
一对耄耋老夫妇等在门口,见到兰姨后,那夫妇俩立刻跪下,便要向兰姨磕头,被兰姨拦住了:“不必如此,你们日后好好待他就是了。”
老对耄耋老夫妇千恩万谢过后,一家三口相携走了。
兰姨回屋哭过一场后,又打起精神,去厨房做饭,徐令姜和夏竹也没闲着,将带来的箱笼收拾了。
待她们收拾妥当时,兰姨的饭也做好了。
她们主仆三人,围坐在靠窗的炕桌旁,听着外面的风雪声,在暖橘色的灯晕中,吃了一顿舒心可口的晚饭。
吃过饭后,徐令姜早早便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