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解释了蘩倾不得不返回青丘的缘故,又将天帝闻讯后的种种反应说来,接着将二郎神君查案的情况又细细讲了一遍,最后,一边跺脚一边骂道:“这混账小子就是个徒有虚名的家伙,三百年——三百年呐——”他竖起三根手指,夸张地上下挥舞,“三百年就查出来个——屁!”
弢祝老仙一向自诩德高望重,人前最重仪态风度,而现今竟当众出口成脏,可见委实气得不轻。
不消说,二郎神君非但没有查出个子丑寅卯来,说不得,弢祝老仙还在他跟前碰了钉子。
东寰垂首,沉吟良久,方抬头道:“我早就知道,天庭这伙子人是靠不住的。西溪遭的罪,我吃的苦,总不能是白挨了。你放心,不管是幕后之人是谁,这笔账,我总要收回来的。至于天庭,哼,我原也没指望过——”
弢祝老仙一听,东寰这口气似乎是不大想追究二郎神君的意思,顿时急了,“你可不能就这么任由他们欺负啊!啊,用着你的时候,就千好万好,用不着你的时候,就将你扔脑后!当初,若非你斩杀烛龙,天帝的位置早就做不得啦!怎么,他忘了,你也忘了?我可没忘!”
弢祝越说越激动,几要嗷嗷乱叫,“以为假模假式得寻个二不靠五的小子,装模作样地查一查,就能糊弄过去?我呸!我老了,眼睛却还没花,脑子也不糊涂!那小子是真卖力还是假把式,我能看不出来?三百年——三百年呐——”他将三支手指竖得笔挺,高高举起,“我先后遣人问过他不下十次,却一次比一次敷衍。若非我不放心离开这里,老早打破那小子的府门了!”
一不小心,弢祝老仙说漏了嘴。
东寰望着老友,感动地长吸一口气,双手重重搭在他肩上:“弢祝,你受的气,我都记在心里。这口气,你不用憋着,等我将此间事体告一段落后,再为你出气!眼下,我要去做一件极要紧的事,可能很久才会回来。你莫急,也莫燥,等我!”
说罢,他用力拍了拍弢祝的肩膀,眉头高高一挑,冲着弢祝微微一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弢祝老仙“哎哎”两声,却也只是白喊,便怔怔地望着老友远去的背影。
——素来,东寰都表现的冷清冷情,几乎从未见过他有如此动情的时候。方才,弢祝一眼就看出来了东寰眼中的风起云涌,这令他心下一阵不安,说不出这样的变化是好是歹。
将魔毒逼出西溪的魂魄后,接下来,需要漫长的时间来养将魂魄。东寰在莲居内安设了聚灵阵,以绣花的精细功夫,将灵气提至精纯再滋养西溪的魂魄。
在这段时间里,外界的任何干扰都会影响到魂魄的休养复原。为此,东寰又在莲居外设置护阵结界,以防万一。
而与此同时,东寰却离开了琉璃溪。
他要遍寻四海八荒,为朱西溪寻找可附魂的最佳材料——他要为西溪重塑肉身!
第100章 第九十九章 重塑肉身(二)
东寰此行,先往青丘。
蘩倾乍一见东寰,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俩眼珠子好悬没弹出眼眶。东寰两鬓间丝丝缕缕的白发,如绝岭上万古不化的冰雪,刺痛了他的眼。
他双唇微颤,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许久之后,方长长一叹,“你这又是何苦呢?”
东寰淡淡一笑,安慰老友:“我很好!我很高兴!真的!”
短短三句话,加起来不足十个字,却道尽了这三百年来东寰跌宕波折的心路。
三百年未见,蘩倾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然,话到嘴边,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愧疚地望着东寰,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对不起”,随即,便红了眼圈。这声“对不起”里,既包括了对西溪为护织炎而不幸殒命的感谢,也包括了至今无法给东寰一个交代的惭愧。
东寰静静地望着老友,低声道:“我未曾怪过你,你不必多心。”
“不,不是多心。。。。。。我只是。。。。。。实在是。。。。。。”蘩倾说得结结巴巴,越想说清楚就越费劲,很快,一张老而弥俊的脸便涨得通红。
他深呼吸,又深呼吸,反反复复,好不容易平复了些许情绪,正想着如何重整言辞,却见织炎急匆匆地从远处一路狂奔而来。
“世叔!世叔!”织炎的外貌并未因为区区三百年而长大多少,可眉宇间却多了这个年龄绝不该有的成熟。
她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掐着手诀,脚下生起的云时聚时散,绊得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显见,这孩子正在极努力地修习法术,尽管于她这个年龄而言,修习驾云之术还太早,太难。
织炎一个踉跄,好悬没在她爹脚下啃口泥。亏得蘩倾见机快,一抬手,一缕柔和的清风结结实实地托住了织炎,这方保住了她娇俏可爱的鼻头和狗窦大开的门牙。
织炎绕着东寰连转了好几圈,却看不见自己心心念念了三百年的人,不由大失所望,“世叔,西溪姐姐呢?”
蘩倾大惊——他晚拦了一步,这傻闺女怎么就直不愣登地问出来了呢?他赶紧偷眼去望东寰,生怕在他脸上看到任何不虞——他深知,西溪的死,就像一把刀子,插在东寰的心里,整整三百年。任何小小的刺激,都会令他痛苦不已。尽管先前东寰说“我很好!我很高兴!”,可毕竟,西溪已经死了,而东寰费尽心力所保下来的,不过是一小团无知无觉的魂魄。
他真得“很好”么?
而自打织炎的神识略微好转后,她便总会问“西溪姐姐还在琉璃溪养伤么?”“她什么时候才能养好伤呢?”“我何时才能去见西溪姐姐呢?”,令蘩倾不知如何作答。
狐后忍着泪哄织炎,“西溪姐姐伤得很重,得好些年才能养好伤。有你东寰世叔在一旁照顾,你就放心罢!”“桃丫宝贝乖乖,你也要好好地快快长大,不然,西溪姐姐养好伤,一见你却还是个小不点儿,定会笑话你呢!”
织炎拍着胸脯大声道:“母后放心!我有在努力吃饭努力睡觉努力学习啦!待西溪姐姐养好伤,我就可以告诉她,我有本事保护她啦!”
背过织炎,狐后伏在蘩倾怀里,好一场痛哭。
前一刻,织炎正在长兄桑轶的指点下练习剑术,忽见有侍卫急匆匆地跑到桑轶面前,低声禀报着什么。一边说,还一边贼头贼脑地偷瞄自己。织炎心下一动,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依然比划着招数,却偷偷一弹指尖,陡生一缕清风,无声无息地飘向那侍卫。
很快,清风将侍卫的话断断续续地送到自己耳中,“东寰上神。。。。。。陛下。。。。。。已经去迎接了。。。。。。”
织炎骤闻“东寰”二字,先是一怔,随即便将手中长剑一丢,扭头就跑。
侍卫的话还没说完,桑轶一抬眼,见幼妹拎着裙摆就往外奔,还来不及阻拦,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织炎满心欢喜地一路狂奔,又嫌自己腿短跑得慢,便使出新学没多久的驾云术,磕磕绊绊地,终于见着了东寰上神。
她极想念朱西溪,想了一肚子要说的话,却始终没法儿说。她想要感谢朱西溪,还想展示一下自己努力学习修炼的成果,还有,顶顶要紧的一样,是比划比划现今自己的个头儿长到西溪姐姐的胸口没?
然,令织炎大失所望的是,西溪姐姐并不在东寰世叔的身边。她去哪里了?是去母后宫里了么?
她瞪着水杏儿般的大眼睛,不住地喘气,却紧紧攥着东寰的袍角,似乎是害怕他一眨眼就拐带着西溪姐姐不知所踪了。
东寰微微俯身,自织炎亮晶晶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心下顿生酸楚——这三百年来,不止是自己一人难熬。
抬手轻轻抚了抚织炎的顶发,东寰柔声道:“你西溪姐姐还在琉璃溪养将着,不能见日头,也不能见风,所以,就不曾带她一道来青丘。”
“这样啊——”织炎难过地皱起了小鼻头,“那我何时才能见到西溪姐姐呢?”
“何时呢?”东寰一顿,一缕茫然拂过他的眉间,不过,很快就被坚定所替代,“再过几百年罢!对!再过几百年,西溪就不会如现今这般脆弱了。到了那时,我们就都可以看到她了!”
我们?织炎心里不满地嘀咕着——世叔你说什么胡话?你分明天天都可以见着西溪姐姐好不好?
千许诺,万答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蘩倾才好不容易哄走了织炎,这方抹着汗讪讪道:“织炎还小,不大懂事,也不会说话,你莫要生气。”
“怎会?”东寰摇摇头, “赤子之心,最是可贵!”
没了织炎的打扰,蘩倾终于可以消消停停地与东寰说话了。
他听东寰细说了西溪魂魄的情况,抚掌大喜道:“大善!如此一来,只消西溪的魂魄养好了,再寻个合适的肉身,重生并不是难事。”又叹道:“只是苦了你!我却丁点儿忙也帮不上,委实没脸见你!”
“这说得什么话?”东寰反驳道,“弢祝都与我细细说过,这三百年来,你也不曾闲着,竟将每一个可疑之人都查了一遍,甚至,连魔界都不曾放过。”
“可又有什么用?”蘩倾两手一摊,恨恨道:“至今,也没查出幕后之人的来历,委实可气!”说着,他掰起手指头,一五一十地数落:“这位查下来。。。。。。。那家查下来。。。。。。”巴拉巴拉巴拉巴拉,竟足足花了三四个时辰,将自己这些年来追查出来的结果详详细细地都讲了一遭,甚至包括在魔界查到的点点滴滴。
“虽则我青丘探子查了不少,可逐一分析下来,有用的却不多。倒是二郎神君那里,这三百年来,总是听闻他四处追查,忙忙乱乱的,可奇怪的是,却也不见下文。不知是何道理?”蘩倾搓着指尖,“依着二郎神君一贯的风格,不该如此拖沓呀!”
有关天帝敕令二郎神君查案的情况,东寰已从弢祝那里晓得。于二郎神君的动静,他也略知一二。见蘩倾似乎还对二郎神君有所指望,东寰便道:“且不必理睬那里。若二郎神君再来拜访你,你只管委以虚蛇便是。其余的话,不必多说与他。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你有何主张?”蘩倾追问道。
“结界。”东寰双唇微动,只吝啬地吐出了两个字。
第101章 第一百章 重塑肉身(三)
弢祝老仙抱怨二郎神君,只当是他做事不靠谱,虚有其表。然,蘩倾心里却别有计较。
到底是一方诸侯,蘩倾的心眼子可比弢祝老仙多了不止一百个。依着他对二郎神君的了解,这么个对自己狠得下心对妹妹绝得了情的家伙,没有道理突然变了行事风格。所以,他绝不会简单地以为,单单“不靠谱”三个字就能解释得了二郎神君的行为。
只是苦于一直以来无凭无据,他纵有怀疑,也没法拿到明面儿说。
蘩倾心有怀疑,却只藏在心里,并不曾诉与东寰。他晓得,东寰担负的压力已经够大的了,要将全幅心思都放在为朱西溪重塑肉身这件事上,故此,他不能让东寰因着此事而分心。
蘩倾决定自己来查——对,就从二郎神君查起。
不过,二郎神君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为人冷酷又机警,多疑又谨慎,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被他察觉了,可要糟糕!未免打草惊蛇,蘩倾打算耐着性子,慢慢地、悄悄地动作。
草蛇伏线,灰延千里,他就不信那幕后之人手眼遮天,连一丁点儿的痕迹都不露。
辞别了蘩倾,东寰开始了漫漫寻觅路。
天地之间,纵横宇内,四海八荒,物极无量。
依着朱西溪的修为,不过是堪堪迈过仙家门槛的程度,充其量算得上是个小仙,唤她一声“仙子”,都算抬高了身份。以如此修为,天地间能够用于制作其附魂之躯的材料,并不在少数。譬如:归墟的水精、普陀山的紫竹、汤谷的扶桑枝、瑶池的莲花,等等等等。
这些材料,于凡人而言何其珍贵,然,在天人看来,却并不难得。
就拿汤谷的扶桑枝来说,三足金乌日日都在扶桑神木上待着,除了见天儿地轮班拉着日辇从汤谷往虞渊跑那么一遭,就只剩下吃吃睡睡了。吃饱喝足养够了精神,不轮班的金乌闲得无聊,做甚呢?打架呗!
于是,扶桑神木上,哪天不飘几根金乌羽,不落几根扶桑枝呢?即便金乌不打架不闹腾,扶桑神木也会偶尔抖抖枝干,落下一地的碎叶枯枝,千年不朽。
故而,只要进得了汤谷,又能讨好得了金乌,而不会被其认为是贼偷,完全可以光明长大地将地上的落叶枯枝检拾了,且,想要多少有多少。若是运道好,说不得还能捡着几根金灿灿硬撅撅的鸟毛呢!
然,于东寰看来,这些材料,绝大多数却并不可取。
朱西溪的魂魄在修炼过程中,因着东寰舍不得她吃苦,并未经过淬炼。这原本是成仙途中阖该历经的过程,却因着东寰的私心而令朱西溪走了捷径。
于是,朱西溪是没吃啥苦头就成了小神仙一枚,可弊端就是,其魂魄相较脆弱,若是遭遇高一等的神威,便难以承受。
原本就脆弱的魂魄,先是被魔毒侵染,之后又从活体中生生剥离,这对魂魄的伤害可想而知。即便东寰耗费了三百年的时间精力来净化修补,可缝缝补补后的魂魄能与先前相比么?
归墟乃众水汇聚之处,天界的天河,人间的江河,冥界的黄泉,悉数流向归墟。故此,归墟的水精杂驳不纯,性阴质寒,会令魂魄有彻骨之寒的苦楚。
而瑶池的莲花轻软香柔,原本是最适合用作女子肉身的最佳材料。只是,却有一样不好,中空内虚,不够结实。西溪的魂魄若依附于其上,东寰担心若有个风吹草动,莲花肉身只怕无法将魂魄稳固住。
东寰一把年岁了,见识广博,可耐不住他想得多思得细,天地间这许许多多的好东西,却悉数不进他的眼。
他心心念念想要寻觅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奇珍异宝呢?
东寰在天界失踪了,足有三千年之多。
在这期间,除了关系亲近的少数人,几乎没有哪位神仙晓得东寰身在何方。或许有消息灵通之人,偶尔听闻东寰出现于东方琉璃世界,与药师佛一夕密谈之后,又消失无踪了。亦或有仙家曾见天河巨浪之中,依稀有人影似在追逐着什么,一声凤鸣,响彻九霄,如山的浪头顿时化作拍岸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