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思冥想之下,东寰终于想出了个办法。翌日,半仙小食堂的厨灶间,便出现了一个傀儡娃娃,扫洒清理,无一不能,干得又快又好,深得西溪欢心。
西溪兴高采烈地为忙得直转圈的傀儡娃娃鼓掌加油,一旁的东寰偷偷长吁一口气,心底的小人撸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
就在东寰以为逃过一劫之时,哪承想朱西溪压根儿没打算放过他。
朱西溪的本意是希望家务活计由夫妻两个人共同分担,彼此相协相助。而既然东寰做个傀儡娃娃替代他完成洗锅抹灶的活计,朱西溪便觉得非常有必要重新派个活计给东寰。
这样的打算,于东寰看来,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儿!放眼天界,瞅瞅有哪位神仙干过这些活计?莫说洗锅抹灶,就是凳子倒了,也不消自己去扶起来。当然,自家的情况也有别于其他神仙洞府——别家神仙有门人弟子侍从奴婢,而自家呢,不过两人而已!
故此,东寰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
活了千万年,东寰过惯了孤家寡人的冷清日子,从来没想过生活中多了一个人后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他不喜奢华,不爱交游,朋友也就那么几个阿猫阿狗——啊不,老鳌老狐,日子过得跟白水一般。白水一般的日子随着朱西溪的出现,染上了不一样的味道。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情劫之后,当东寰下定决心要永远将朱西溪护在怀里时,他那白水一般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他原以为,生命中多了一个人,只是让自己的心有了牵绊,却哪承想生活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他看来,西溪是他发誓要爱护一生的人,他自当怜之惜之,如心尖嫩肉一般小心呵护。而于朱西溪,她却更希望东寰以尊重而非仅仅是爱怜的姿态对待自己——尽管上天已万年,可当年在凡间时培养出来的独立女性的自主精神,却驱使着她将自己放在与东寰平视的地位——除却自身修为远逊东寰这一点,西溪并不愿接受夫君望着自己的眼神中带着俯视的意味。
西溪当然晓得,自己的想法要得到东寰的承认并不容易。但是,相较“宠物”般的生活地位,西溪宁愿辛苦些,也要努力让东寰有所改变。
好在,东寰并不是个执拗的人。虽则他无法在一时之间完全接受朱西溪的理念,可多多少少的,却做出了些许让步。而同样,西溪也不会偏执地一昧要东寰按照自己的意愿,当一条路行不通时,她会尝试另一个方法。
就譬如现在,西溪接受了东寰不愿洗锅抹灶的现实,却不甘心就此在“分担家务活计”上放弃。于是,她眼珠一转,便拖着东寰上山采果子,美其名曰,“好酒者总得亲自酿一回酒”。
说起来,甭看这许多年来东寰喝过的酒有东海海水那么多,可论酿酒,尽管说起制作手段来头头是道,他却真真是从未动过一指头。
这回,在西溪的鼓动诱惑下,东寰终于答应陪她一道酿酒。
消息一出,琉璃溪诸人各个儿拭目以待。尤其是弢祝老仙,竟然私下里与金婆婆放下赌约——他要赌一赌东寰到底有没有耐性酿出一坛酒——请注意,是一坛酒,而不是一坛醋,或者其它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而彩头呢,则是厨灶间那个傀儡娃娃——谁输了,谁就代替那傀儡娃娃连干三个月的洗锅抹灶!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神仙眷侣(一)
听闻东寰上神要亲自动手酿酒,琉璃溪一干上下纷纷开了盘口。尽管传说中的东寰上神无所不能,可于酿酒一事,绝大多数人都做出了理智的选择。当然,对于少部分人的迷之信心,松公以一种过来人的口气感慨道:“想当年,老夫还是棵小松树的时候。。。。。。”
西溪偷偷委托凌紫代自己下注,当然,于情于理,她都选择了赌东寰能成功酿酒——她甚至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旦情形不妙,狐后将无偿提供玉狐家族的私酿美酒若干坛,届时,只要她坚称那是东寰酿出来的,哼哼——对于这等作弊行为,西溪其实是很心虚的啦!
东寰不聋不瞎,自然晓得发生了什么。愕然之余,又觉着好笑得紧。一直以来,他都是冷眼旁观别人家的热闹,何曾会想到自己也会有成为热闹中心的一日?虽则他并不十分欢喜这样的变化,但细细思忖,却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或许,这就是自己必须面对的改变罢?
尝试着接受这种变化的东寰,似真似假地向弢祝老仙抱怨,抱怨他竟然对自己能酿出美酒一事而没有信心。
弢祝一愣,吞吞吐吐道:“你。。。。。晓得啦?”
东寰瞥了他一记大白眼,哼哼道:“这么大的动静,我得多迟钝才发现不了?”
弢祝诧异道:“你居然不生气?”
“这有何可气之处?难不成,我在你心里,就是个没气量的小心眼儿?”东寰“刷”地一下打开折扇,“多大点儿的事儿?也值当我生气?嘁!”
如此平易近人亲切和蔼的东寰,委实令弢祝不敢相信——他与东寰交好多年,这老凤是什么脾性,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何时见过他这么好说话?
弢祝不由感慨道:“到底是成了亲的人,不一样了喂!”
东寰翻翻眼皮,摇着扇子晃晃悠悠地走了,咧开的嘴角暴露出弢祝的这句话甚得他心。
很快,各处大小盘口一改原先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方式,居然开始明目张胆地贴出了赌注竞榜。而打赌的内容,也越发丰富多彩了。有赌酿酒还是酿醋的,有赌酿出的酒是否喝得死人的,甚至还有赌这酒会不会成为名家收藏的——天界美酒甚多,可经由东寰上神亲手酿出的酒,绝对具备成为收藏品的价值!
在万众瞩目的殷切期盼中,东寰特特选了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以封坛。
酒瓮是自己亲选的,仙果是自己精挑细捡的,酒曲是自己亲制的,眼下,只要再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就算是大功告成了。至于酿出来是酒还是醋,那就看老天帮不帮忙啦!
说来,东寰上神素有好酒的名头,却是生平头一回亲手酿酒,这心里,多多少少都有几分紧张。而回想起其中的种种乐趣,东寰觉着必须承认,若非西溪,只怕此生他永远都不会体会到这等快乐。
变化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原来,高山也可以不需仰止,峻岸并非不能亲近。
天河要放水了!
东寰算着日子,要带西溪去看天河,游星海。
自九天之上而来的天河,浩浩荡荡,裹挟着蒸腾如霞的五色正气,一泻千里万里,直奔不周山,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天河乃天界一大胜景。
平素里,亿万星辰在蜿蜒浩渺的天河中起伏飘荡,蔚为壮观。而到了放水的日子,伴随着响彻云霄的轰鸣声,天河水以不可阻挡的决然气势,如奔雷踏浪般,冲击着天河两岸,卷起万丈高浪,令人惊心动魄。
小小的星槎,在波涛汹涌的巨浪间上下起伏,宛若一片脆弱的树叶,似乎在顷刻间就会化为齑粉。
星槎时而在浪尖摇摇欲坠,时而又在水面下灵活穿行,任风吹浪打,却始终不倾不倒,滴水不溅。
朱西溪缩着肩躲在东寰怀里,身后的宽厚和温暖,令她安心不已。
突然,一个浪头迎面扑来,雪白的浪花仿佛在一瞬间化作巨鲨口中的獠牙,要将星槎上两个小小的身影吞噬。
西溪吓得低声“啊啊”,东寰轻轻握住她微颤的双肩,俯首轻道:“莫怕,是幻觉。”
西溪强按着惧意,咬牙抬起头,紧紧盯着那头顶上闪着惨白光芒的如林獠牙,仿佛都能嗅到浓厚的腥气。
血盆大口如泰山压顶俯冲而来,似乎立时就会将星槎囫囵吞下。突然,朱西溪抬起手臂,食指向上猛然一戳,血盆大口不见了,丈许长的獠牙瞬间变为细碎的雪白浪花,而那令人欲呕的腥气也不复存在。
星槎继续在天河里飘荡。
天河水渐渐平息,奔腾的气势慢慢收敛起来。如层山叠峦般的巨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处大大小小的漩涡,而漩涡之上,升腾起道道五颜六色的烟霞。
云蒸霞蔚之间,有幻境时隐时现。
一头巨鲸仿佛从星海深处而来,通体晶莹剔透,缀满星辰。它在烟霞中穿梭游移,轻盈地彷如翩跹彩蝶。远处,顶着七彩鹿角的白鹿踏浪而来,穿过了巨鲸的身体,直奔星槎。
朱西溪的一声惊叫还未出口,星槎从白鹿的腹下飘过,仰头只见白雾茫茫,顺流而去,朦胧中,似有鹿鸣呦呦。
巨大的宫殿被浪花托举着缓缓升起,半开半掩的宫门缝隙中透出道道光芒,隐有仙子绰约其间,天乐缥缈。忽然,一只巨手自浓雾中伸出,径直便将宫殿攥在掌心。原本高耸巍峨的宫殿顷刻间有如沙砾般破碎,自指缝间纷纷滑落,复归于朵朵浪花之中,惟余天籁般的丝竹之声依然在耳边回荡。
被天河水洗刷得纤尘不染的星辰,亮得耀眼。星辰随着天河水飘荡起伏,如同一枚枚绚烂的宝石,散发着迷人绚丽的光芒。
东寰俯身,探手入水。朱西溪不错眼地盯着,眼见一枚星辰就要捞入掌心,可待手掌离开水面,却是掌心空空。
朱西溪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像个好奇的宝宝。
亿万枚星辰将天河水映得透彻如水晶。此刻的天河,静如白练,波澜不兴,哪里还看得出半分先前的咆哮奔腾?
东寰拇指轻弹,酒壶盖子腾空而起,无声地落在天河中。他吞下大大一口酒,任风儿吹散了发髻,长发如绸,随风飘摇。
在他以往的生命中,不知见识过多少次天河放水。然而,唯有这一次,他却有了截然不同的体会。
清风拂面,酒香盈颊,身侧,爱人为伴,素手相携——此刻,他只觉得满心的惬意,无限的快活,竟是生平前所未有的恣意逍遥!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神仙眷侣(二)
世人皆谓黄泉之路最难行,却不知黄泉路上繁花似锦,美不胜收。
朱西溪痴痴地望着远方天际的红霞,鲜丽如血,却不觉半分阴森诡异,反而呈现出极为透亮的明媚之色。
红霞之下,是一条蜿蜒漫长的大道,前不知去向何方,后不知来自何处。大道两侧,是铺天盖地的彼岸花,妍红鲜媚,仿佛充满生机的巨大红毯,铺满了视野所及之处。
天上的红霞,地上的红花,到底是谁映红了谁?
“早闻彼岸花乃幽灵之花,我以为定然是阴寒可怖的,却不料竟是这番景象!”
无论在凡间还是天界,彼岸花皆可谓大名鼎鼎。作为只盛开于冥界的花,彼岸花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
“花开千年,花落千年,花叶相错,世世永不见——花开彼岸,花开彼岸,奈何桥前如奈何——花开彼岸,花开彼岸,奈何桥前如奈何——”
时断时续的歌声自远方传来,带着几分叹息,又仿佛饱含解脱之意,一时之间,朱西溪竟难以分辨出这唱歌的人是悲伤还是欢喜。
见西溪出神地倾听那缥缈于黄泉之上的歌声,眉宇间似有感慨,东寰便低声道:“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世人只以为此花是盛开在冥界三途河畔、忘川彼岸的接引之花,却不知这‘接引’乃大功德。”
“佛门中,以曼珠沙华为天降吉兆四华之一,是上天赐予冥界的吉祥之花。佛典有载,见此花者,恶自去除。”
“曼殊沙华的花香,能够安慰亡魂,平息戾气,引导亡魂平安走向奈何桥,接引它们渡过忘川,抵达彼岸。而只有成功抵达彼岸的亡魂,才能依仗各自的善恶业报进入六道轮回,开启新一轮的生命。”
大道上踽踽而行的人影三三两两,自顾自地低头行路,神情冷漠,仿佛并不在意脚下的路要去往哪里,只是茫然地随波逐流。
路边盛放似锦的曼珠沙华似乎丝毫不入他们的眼,他们的眼里,只有空洞和死寂。
这些徒有人形的灵魂,无论是身材高大肥硕,还是娇小瘦削,一概弯腰驼背,就好像背负着巨大的包袱,压得他们难以抬头挺胸。
然而,朱西溪却看不见那些无形的包袱。
东寰轻声解释道:“黄泉路的尽头就是奈何桥,只有喝过了桥头那里的孟婆汤,尽忘世事,他们才能卸下包袱。”
“难道在世间的所有记忆,无论欢喜还是悲伤,都是压得他们挺不起腰的包袱?”
“欢喜与悲伤从来都是相伴而生,不经历悲伤的痛苦,自然也无法体会欢喜的珍贵。他们的每一点过往,每一丝回忆,都将成为拖累他们走向下一个轮回的累赘。”
“可是。。。。。。舍弃了那些美好的回忆,不是太可惜了么?”朱西溪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略显黯然。
“这一世的美好,于下一世而言,却未必相同。每一世都有不同的经历,不同的责任,只有舍弃过往,才能承接未来。”
“那么。。。。。神仙呢?”朱西溪突然紧紧抓住东寰的手指,一抹哀色染上眉头,“神仙寿数长久,便是下凡历劫,也不会消除过往记忆。在漫长的生命中,美好的与悲伤的记忆会越累积越多,岂不是会成为越来越重的包袱?”
“莫要担心,”东寰抬手轻轻抚平西溪眉间的愁意,“神仙要修心,不管是修得心如钢铁冷漠绝情也好,还是修得空洞无着丧情灭欲也罢,都是为了明心见性。只有看清了本心,无论过往经历如何繁杂,都不会成为修行路上的阻碍。”
“你走的是怎样的修行之路?”朱西溪面色一僵,片刻后,方喃喃道:“我会成为你修行路上的阻碍么?”
“又说什么傻话呢?”东寰不由笑道,“修行路上,有情有欲并不可怕,怕的是求而不得。”他忽然搂紧了朱西溪,叹息道:“在你出现之前,亿万年来,我并不晓得自己的心落在何处,只是飘飘荡荡而已。只在你这里,我才发觉原来,心落到了稳稳当当的地方。若无你相伴,只怕我会辗转反侧,生出心魔,那样的结局,才是最可怕的。”
东寰素来不大会说情话,可不知怎地,这貌似严肃正经的话,却能比那些甜甜蜜蜜的情话,更令朱西溪面红耳赤。
冥王素来不与天帝对付,可奇怪的是,对东寰的态度却格外不一样。
先前东寰娶亲时,冥王便遣人送了好厚一份贺礼。如今,到了人家家门口,自然阖该前往拜会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