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魂的时辰终于到了。
——再不到时辰,只怕弢祝就要亲自上阵将日头生拉硬扯地拽到时辰的点位上去!
东寰抬臂,冲着室内诸人拱手致礼后,沉声道:“时辰已到,开始罢!”
话音方落,便见弢祝、蘩倾、朱雀、鸿鹄、青鸾各自行至五行之位,结跏趺坐。镇守中宫的东寰微一点头,五人同时合掌运气。一瞬间,金木水火土五行灵气翻涌不止,很快便联成五星环线。自此,定魂阵法便成形了。
东寰居中趺坐于阵眼上,左手边放着灵瓶,右手边则是梧桐圣木。他双眸微阖,缓抬双臂,掌心向外,以自身为牵引之枢,将定魂阵中的五行灵气聚于梧桐圣木之上。
五彩霞光自梧桐圣木上迸发出来,炫目夺神。霞光缓缓游移,渐行渐柔,直至化作一道连接灵瓶与圣木的彩虹。
莲居之外,狐后带领诸人镇守各方,以防万一。
原本,大家不必如此紧张。可一想起当年那坚不可摧的结界居然会在无声无息之间出现缺口,就令人不得不多思量几分。
凡人复生,虽说有几分难度,不过是在于如何将拘于地府中的魂魄放出。说句不算玩笑的玩笑话,只消打点够了判官鬼差,将个把凡人魂魄引出地府就跟从菜地里偷菜一般简单。
而相较凡人复生,要将本该魂飞魄散的仙人魂魄重新聚拢起来,以逆天之力灌入于仙身之中,却是既艰难又凶险。
定魂阵乃道门之密学,便具有这样的逆天之力,一旦成阵,威力无比。故而,东寰请来助阵之人,不是至交好友,便是凤脉之嗣,无论是从可信程度还是修为方面,都是最佳人选。
可也正因为如此,便格外令人担心——狐后牵挂丈夫,生怕万一在结阵时受到外界干扰而遭到反噬,便早早带着得力亲信,将琉璃溪里三圈外三圈看得严严实实。而她更是身披铠甲,亲自上阵。
这时候的莲居,委实是连树叶都不敢摇一下。
诸人严阵以待,便是身为琉璃溪巡检使的凌紫,都毫无被喧宾夺主的不快,认真听从狐后的指令。
九个昼夜,于守候在莲居外的人,何其漫长。而于定魂阵中的诸人,却仿佛只在阖眼睁目的须臾之间。
当他们齐齐睁开双目时,便见东寰以极其迟缓的姿态,将掌中的光团自身左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挪移至身右。梧桐圣木就在咫尺之间,东寰却仿佛跋涉了千万里般举步维艰。
蘩倾屏住呼吸,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东寰的动作——离开了灵瓶的魂魄,娇嫩无比,即便被一丝一点的风儿碰到,都会像利刃割肤剔骨般痛苦。
同样屏住呼吸的东寰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双眸微红,面色泛白,每一分一毫的移动都似乎耗尽了他的精力。
许久许久之后。
梧桐圣木笼罩在雪白的光芒之中。透过柔和的光线,清晰可见梧桐圣木渐渐缩小。
粗糙的树皮仿佛被无形的手抚平,成为光滑白皙的肌肤。而原本上下一般粗细的树干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在粼粼波光中化作柔曼的线条,渐呈圆润的肩膀,纤细的腰肢,小巧的脚踝。
朱西溪觉得自己似乎沉睡了很久,很久。
她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
眼前朦朦胧胧,仿佛隔着浓厚的雾,而脑袋里也好像灌满了浆糊,昏昏沉沉,几乎一片空白。
一双大手轻轻扶起自己,轻柔且坚定。掌心的温度似乎有些高,令朱西溪莫名其妙地心跳加快。
定了定神,朱西溪抬手慢慢地揉着眼睛。身遭的光线越来越明亮,眼前的人影也越来越清晰。
貌似熟悉的俊朗面孔,包含关切的殷殷神情,朱西溪有些发懵,又有些羞涩——在她模糊混沌的印象中,似乎从未与任何男子如此近距离的相对。
她微微转动眼珠,不自然地想要躲开对面炽热的眼神,却不妨耳旁传来温柔的叹息:“西溪,你终于醒了!”
一瞬间,朱西溪自东寰的清澈眼眸中看到了自己小小的倒影,东寰则在西溪的剪水双瞳中看到了整个儿盛开的春天!
第109章 第一百零八章 骗婚(一)
复生——啊不,苏醒后的朱西溪几乎丢失了所有的记忆。
这于她而言,有好,也有不好。
东寰向她解释道:“先前你闭关修行,出了点小意外,故而昏昏沉沉睡了好些年。这不,终于苏醒了,委实大幸。以往种种,无非都是些修炼之事,记着那些做甚?”
朱西溪无端地觉着,东寰这话不尽不实,然,任她想破了脑袋,却怎么也想不起先前的事儿。倒是,对于大家伙儿的面孔,在他们逐一的自我介绍之后,她纵然想不起过往,却也觉得亲切可爱。因此,不消几日,陌生的感觉便一扫而空。
只是不知怎地,每每织炎妹妹见着自己,总仿佛激动地想要哭的样子。西溪拉着她的手细问,她却只紧紧抿着唇,不肯说半个字,弄得西溪满腔的莫名其妙,背过人偷问东寰,自己先前是不是欺负过织炎妹妹?
周遭无人时,东寰忍不住向蘩倾提及此事。蘩倾先是哈哈大笑,可三声过后,却又不由叹息,眼睛还时不时地一下一下地偷瞥东寰。
东寰可不是睁眼瞎,自然明白蘩倾的眼神里不好说透的意思。老友的关怀方式虽然别扭了些,可心意摆在那里,他自然要领情。
“无妨!只要她彻底忘记当日所遭受的苦楚,就算不记得我,又如何?”东寰淡然道。
“话虽这么说是不错啦,可到底你为她做了那么多事,众人皆晓得,唯独瞒着她一人,我总觉着这心里。。。。。。唉——”其实,蘩倾也不晓得这心里的别扭对不对,可他总觉得这样子对老友委实不大公平。
“当日,我亲眼见着她被活活钉在悬崖之上,心魂俱裂的感觉至今难忘,更何况她亲身所受之痛,又岂是我这个旁观之人所能体会得到的?我只希望自此以后,她能永远地开开心心,平安喜乐,不再经历那样的噩梦。”东寰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幕,鲜红的血液沿着无力的手臂汩汩流下,顺着苍白的指尖滴落,嶙峋苍岩,深浅碧苔,血绽如花。
“你说得也有道理——”蘩倾是个明白人,道理他都懂,就是心里头还存在几分念想罢了,“若她还记得那日的情形,必然会追问到底。那时,该当如何向她解释抽取生魂?如何解释焚躯散灰?罢了罢了,统统忘记也好!就当是重新活一回罢!”他用力甩着宽大的袖袍,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的不甘不愿都能甩出去。
“不!不是重新活一回,而是沉睡之后的苏醒——”东寰将“苏醒”二字咬得极重,如同舌尖上含着个重逾千斤的冰块,“你莫要说错了!”
蘩倾明白老友的意思,郑重地点点头,“不错!只是这一觉睡得有些长而已!”
朱西溪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个大善人,这辈子才会投胎到这么好的地方,遇上了这许多的好人!
——当然,还有绝世美男一枚,成天价围着她转,令她激动得总以为自己在做美梦。
这不,美男又来了,手里还捧着一——盘糕饼?!
朱西溪揉揉眼睛——没错,是糕饼!
为什么不是一束花?哪怕一把草也行啊?可是,美男大神仙,您就算要送糕饼,能不能捡一些看着模样齐整的糕饼啊?
您端来一盘不是开裂就是焦黑的糕饼,是几个意思啊?
东寰端着糕饼来看朱西溪,自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过去的朱西溪,对花儿呀草儿呀的,并未表现得十分欢喜。倒是有空就做吃食,琢磨出好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糕饼。虽说有些试验品滋味奇特,可大多数成果还是堪称“美食”哒!
尤其是,因着朱西溪那不可言说的小心思,身为师父的东寰上神,笑纳了不少这个女徒弟的孝敬。
故而,在东寰的认知里,要想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盘亲手做的糕饼是最好的红线!
只可惜上天入地神通广大的东寰上神纵有颗七窍玲珑心,却偏生于烹饪一途只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之下做出的糕饼,吃不死人就已经是谢天谢地啦!
瞅着那各个儿长得歪瓜裂枣般的糕饼,朱西溪顿觉嘴巴里直涌苦水——上上次,是因为自己无知;上次,是碍于上神的面子,结果,舌头先苦后麻,足足有三天都无知无觉,甭提多痛苦了。
这回,若是她还有那胆子吃,说不得自此以后舌头就不属于自己啦!
可是,上神的心意,她敢驳么?
朱西溪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说服了东寰放下手中的糕饼,还拍着胸脯保证,“待我过会儿消消食,肚子空了,定然将这些糕饼统统吃点!唔!上神的糕饼天上有地上无,美味绝伦,我保证连一丢丢饼渣都不剩。”
看!这就是失去记忆的后遗症——在东寰的解说中,朱西溪就是个修炼得道的天之骄女,完全不曾经历过“流落天界”“孤苦无依”“被人收留”之类的悲惨遭遇——所以,丢弃了小心谨慎的保护衣,她终于显露出原先隐藏极深的本性:拍起马屁来简直堪称厚颜无耻,足令见多识广的东寰上神瞠目结舌!
纵然已多次体会过朱西溪的马屁大法,可这一回,东寰依然被刺激得不轻。好一会儿,他才收回被马屁拍出了九霄云外的神魂,心下还兀自轻飘飘的,望着朱西溪的眼神也不大庄重了。
东寰上神对自己有好感——对于这一点,朱西溪心知肚明。
往昔记忆虽然丢了,可姑娘家本性中的敏感还没丢。面对东寰那貌似温和实则率直得毫不遮掩的情意,朱西溪是又发愁又欢喜。
她到底还有些自知之明,并未傻乎乎地一昧以为自己就真的是个无所不能的“天之骄女”。众人亲切的笑容,热情的话语,并不能完全消除内心深处的隐隐不安——无端地,她总觉着自己被隐瞒了什么事情。
修为的差距,身份的悬殊,令朱西溪不由自主地想要拉开与东寰上神的距离,可面对那温柔又坚定的心意,她却又无法克制地想要靠近。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珍惜还是该逃离,只能用装傻充楞权做掩饰。
“西溪,你可记得我们的婚约?”
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吓得朱西溪好悬没被口水呛死。
她双眼瞪得溜圆,显见是被东寰这句仿佛闲聊的话吓得够呛,好一会儿,方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别开。。。。。。开玩笑!”
“不是玩笑!”东寰俯下头,却不妨西溪的发丝恰巧掠过鼻尖,痒痒的,就如同这一刻他的心情,“先前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担心贸然提及婚约会吓着你,所以一直忍着不说。现今,看你恢复得也不错,我想,也该将婚约一事说说明白了。”
朱西溪仔细打量着东寰,见他神情平静自若,语气中毫无戏谑之意,仿佛方才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千真万确,心下便有些慌了,“真。。。。。。真有婚约?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办?”
她紧张地咬住嘴唇,眉头拧得跟麻花似的,“我我我。。。。。。你你你。。。。。。何时定的婚约?为什么要定婚约?你你你,你想怎样?”
“自然是你闭关之前定下的婚约。”
“自然是你我两情相悦,才会定下婚约。”
“如今,你已大好,自该履行婚约了,不是么?”
东寰的回答仿佛步步紧逼般,迫得朱西溪不由自主地倒退。只可惜,才倒退了两三步,就被身后的大树挡住了。
浓密的树荫在头顶轻轻摇摆,朱西溪的心神一阵恍惚。
方才,上神说什么?自己听错了罢?
心爱之人的眼神,清浅透亮,如小溪般,一眼就能看透。
树影在西溪面上落下或深或浅的点点碎影,愈发显得紧咬的双唇殷红如珠,眸中迷离如丝。东寰仿佛着了魔般,缓缓靠近,缓缓低下头去。。。。。。
第110章 第一百零九章 骗婚(二)
一想到自己居然与东寰上神之间有婚约,朱西溪就好像做梦般,便是走路时都觉着脚下软绵绵,深一脚浅一脚。
当然,朱西溪有此反应,并不为奇。因为,在琉璃溪,骤闻此讯的人,各个莫不惊讶万分,反应比这大的人多了去了!
弢祝老仙颤悠悠地指着东寰,几要将指头点在东寰的鼻尖上,“婚约?什么婚约?哪来的婚约?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
东寰向后退了一步,微微笑道:“婚约不婚约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要娶亲了。”
“你就算心怀愧疚,好罢——就算倾慕佳人,想娶西溪为妻,可也用不着编出个什么‘婚约’来罢?”打死弢祝,他都不敢相信东寰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若无婚约,依着西溪的性子,要从两情相悦一步一步走到互许鸳盟,岂非还要浪费许多时间?我可耗不起,也不愿再耗!”有着令诸神羡慕无比的无垠生命的东寰,大言不惭地表示拒绝浪费光阴。
“可可可可。。。。。。可你这般,分明就是骗婚!”弢祝说不过他,不由气急败坏,情急之下,伸出的手指头险要戳进东寰的鼻窟窿里去。
东寰轻轻一动,偏身躲过了弢祝那抖个不停的手指头,风轻云淡地一笑:“那又怎样?我已经后悔了太久,如今,只想将她牢牢护在我的羽翼之下。往昔种种,已成过去。西溪既已‘苏醒’,自当重新开始。我心慕佳人,佳人也愿与我共度余生,婚约不婚约的,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一番话,说得弢祝老仙好悬没把下巴砸落脚背上!
而他竟然无言以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素来光风霁月的东寰上神,居然能将骗婚恶行说得如此情深义重!
弢祝气得直捂胸口,可惜,努力了好几次,也做不出恶心欲呕的模样,只好恨恨地大“呸”一声!
当然,朱雀也被吓得够呛!
老祖宗对西溪有意思,他老早就晓得——老祖宗每每望向西溪时,那眼神都不正常!他又不瞎,如何看不出来?
只是,到底两人身份过于悬殊,就没人会觉着他们之间会发生点儿什么。一朝骤变,当东寰为了复生西溪做了那许多努力时,朱雀才发觉原来是自己想得太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