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觉得桃丫儿还小,阖该悉心呵护。岂料桃丫儿却道:“跟那些个长嘴婆娘们算计来算计去,委实丢份儿!咱们有多少正经事要做,哪有闲工夫理睬她们?还给她们长脸了呢!”
苏阚被桃丫儿这口气先是一惊,顿了顿,方道:“将来我继承族长之位,你就是族长夫人,免不了要应付她们。她们虽然嘴不好,却总是我的长辈,待她们也不能太过失礼。”
桃丫儿一抖手中的柳条,柔曼的柳条顿时笔直如枪,“嗖”地一声,自桃丫儿掌中飞出,径直插入前方数丈外的树干上。她轻轻拍了拍掌心,不在意地嘻嘻笑道:“我西溪姐姐曾说过一句话——‘以理服人,得对方是个讲理的人。若对方不讲理,那就何妨以力服人’。我觉着西溪姐姐这句话忒有道理,你说呢?”
苏阚不敢说“不”,可也不愿说“是”,半晌,只得含含糊糊地低声道:“对着自家长辈,总得装装样子罢?”
“可不是?我西溪姐姐还说过,‘面子是互相给的,单一方面给面子,活该被人踩’,所以,人让我三分,我敬她三分。人欺我一尺,我还她一尺。”
苏阚被桃丫儿的一番道理惊得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答。他觉得,小小可爱的未婚妻不该如此暴力,可又隐隐觉得,这般以直报直的手段听上去干脆利索,没什么不好。不知怎地,他一想到家族里那些三姑六婆被桃丫儿怼得面色铁青的模样,内心就愉悦起来——这些三姑六婆们,当年可没少当面笑话他的面相。
对于桃丫儿口中的“西溪姐姐”,苏阚久闻大名,却始终缘铿一面。如今,婚事即将临期,泰岳大人念叨了好久的东寰上神和西溪姐姐将联袂而来,怎不叫苏阚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呢?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喜嫁(二)
天界婚嫁的礼数与凡间礼数不尽相同,兼各族亦有自己的讲究说法,故而每每两家联姻之前,都要花费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商议各项流程。
这也就是为甚蘩倾漫天地发帖子寻找东寰的原因——其实,距离桃丫儿的婚典还有大半年的时间,然,于蘩倾看来,这点儿时间哪儿够用哟?尤其是金鹏神族的那起子三姑六婆们,嘴巴碎,舌头长,争起礼数来一张嘴胜过狐族的八张嘴,若没个有份量的人在一旁坐镇,蘩倾真没把握能够在婚典前将所有事体办得妥妥帖帖。
就如方才一刻,苏阚的某个表姑便对“晒嫁妆”一事指指点点,话里话外地意思都是新嫁妇阖该温顺谦恭,如何能大张旗鼓地晒嫁妆呢?那是暴发户的粗鄙行径,没得让人看不起。
桃丫儿的大嫂——桑轶的娘子,一张俏脸气得通红:“自古以来出嫁便有晒嫁妆的讲究,合着在你家看来,都是暴发户不成?若不晒晒嫁妆,当我家小姑是去你家白吃饭的么?”
苏阚的表姑支棱着一双吊梢眉,尖尖的下颌,殷红的薄唇,眼皮一翻反驳道:“哎呦喂,谁不晓得青丘财大气粗,老财一个!可再有钱,也犯不着这么显摆罢?”
“可不是?都说‘财不露白’呢!”苏阚表姑身后钻出来一个瘦瘦娇娇的年轻女子,长着与其母如出一辙的尖尖下巴颌,飞俏的兰花指捏着一柄海棠团扇,娇滴滴地附和道。
桃丫儿的大嫂被这母女俩的一唱一和噎得几要翻白眼,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怼回去。正在这时,便听得身后有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就这点儿嫁妆,你们就以为‘财大气粗’了?嘁,可见眼皮子之浅!”
三个女人怒气暗生,齐齐望过去,便见发话的人一脸傲慢,嘴角露出的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见过上神!”桃丫儿的大嫂顿时喜笑颜开,赶紧上前见礼。
东寰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然后慢吞吞地以两指自袖中捏出一卷薄绢,“这是琉璃溪送出的添妆礼。唔,晒嫁妆的时候可别漏了。”
“多谢上神!”桃丫儿的大嫂喜滋滋的双手接过单子,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啦!就这,她还不忘借着道谢的机会狠狠刺那母女俩几句,“我们小家小户的,见识浅,这才会为了仨瓜俩枣争来争去。可不就让上神看笑话了呗!您见识高远,又是织炎敬爱的长辈,有您护着,谁也不敢欺负咱们织炎,是不是?”
一旁的母女俩这方反应过来眼前这位挺拔俊逸的大神居然是琉璃溪主人东寰上神,当即吓得一哆嗦,急急忙忙上来行礼,又努力地挤出笑容来装作极亲热的样子道:“哎呦喂,亲家大嫂可真爱说笑话,织炎那孩子,谁见着不喜欢呢?我疼她都来不及呢!谁敢欺负她,我第一个不答应!”
桃丫的大嫂被她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速度给惊着了,再偷偷抬眼,却见东寰上神连个眼风都不带扫那母女一下,心下顿时得意。
她偷偷打开那卷添妆礼单子,草草一扫,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额滴个神呐!原来上神那句“就这点儿嫁妆,你们就以为‘财大气粗’了?”还真不是瞎说——这哪儿是添妆礼啊?就这单子上的物件,色色样样都是宝贝,竟比桃丫儿的正经嫁妆都要胜三分!难怪公爹都要眼红!
这一刻,她打定了主意——上神送出的添妆礼,谁敢说三道四?定要将嫁妆晒上整整七日,好叫那家子大鸟儿小鸟儿们瞅瞅,咱家桃丫儿就是这么财大气粗,非得把刺激得她们各个都变成红眼睛鸟儿!
甫一见朱西溪,苏阚略略有些失望。
于桃丫儿口中的“西溪姐姐”,苏阚曾经设想过多次,却从未想到过竟是这样一个清秀平和的人。
他曾以为她会是一位庄严肃穆的女神,又或者凶悍泼辣,然,谁能想到,那些强硬的话语竟是自眼前这位貌似柔弱的女子口中说出,那个,真是——
人不可貌相啊!
桃丫儿搂着朱西溪又叫又跳,欢喜地像个小猴子。朱西溪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肩膀,感慨道:“转眼就要嫁人啦!唉,我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子呢!”
“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姐姐了,所以不能再叫我‘小孩子’啦!”桃丫儿鼓起腮帮,装作生气的样子撒娇。
“口口声声总说要保护我,还说不是小孩子?哪有妹妹保护姐姐的?你叫苏阚说说,这话可真没道理,是也不是?”朱西溪细细打量着站在一旁略显尴尬的苏阚,微皱眉头。
苏阚赶紧点头附和,惹得桃丫儿又是一阵娇嗔,尽显小儿女姿态。
待见着狐后,再无旁人时,朱西溪叹气:“我瞅着苏阚那孩子,待桃丫儿是够尽心,只是性子上未免沉闷了些,也不知将来桃丫儿受不受得住?”
狐后也是一脸的无奈,“那孩子性情稳重,做事老成,只是话少了些。唉,到了这个时候,还能挑什么呢?只盼着他是个靠得住的人。”
朱西溪晓得这门婚事可不是简单的两情相悦,而是两个神族的联姻,事关体大,倒是情呀爱呀什么的要放在后面。只是她素来疼爱桃丫儿,自然希望她的婚事称心如意。
看得出来,狐后对这门亲事略略有些后悔,大抵,是做梦也没想到过亲家那一大家子如此难缠。所谓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桃丫儿嫁过去后,面对那一大家子不怎么和善的亲眷,该如何应付呢?会受到怎样的委屈呢?想想就令人心疼!
见狐后难过,朱西溪又转过头来安慰她:“桃丫儿可不是个受得了委屈的性子,若被人欺负了,她定然会还回去。况且,她身后既有青丘,还有琉璃溪,咱们都是她的靠山呢,怕什么?”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狐后更是愁得不行——
“就怕这熊孩子仗着靠山硬,目中无人,将夫家的亲眷都得罪光了,那可如何是好?”
一听这话,朱西溪彻底傻了——合着软和了也不是,强硬了也不是,这可咋整?
第140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喜嫁(三)
大半年的时间飞飞快就过去了,也多亏有东寰坐镇,才使得青丘一方在争争吵吵中不至于落入下风。为此,金鹏神族一方还有几个人不大服气,悄声嘀咕道:“上神未免糊涂!咱们都是羽族,上神不帮着咱们,倒为那起子狐狸精撑腰——”
话音未落,嘀咕的那人脑袋上就挨了狠狠一巴掌,当即被骂个狗血淋头:“上神也是你能非议的?你有多大的脸面,胆敢跟上神攀关系?你要作死,且自己死,可不要牵连我们!”
如此,桃丫儿终于在争争嚷嚷与欢欢喜喜中出嫁了。
临上羽舟前,狐后搂着闺女,眼圈红得跟什么似的,却还强作笑颜,只是口喉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桃丫儿倒是一副“终于就要完事儿”的表情,攥着拳头给自己打气:“母后且放心,等我进了他家的门儿,咱这事儿就算完结了!哎呦喂,再争下去,我也快撑不住了!”
朱西溪哭笑不得,“大家伙儿争争吵吵,可不都是为你争面子么?却不知哪里辛苦到你了?”
桃丫儿叹气:“我替你们劳累呀!”
“呸!大可不必烦劳你!”狐后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闺女,见桃丫儿装模作样地龇牙咧嘴,气哼哼道:“做什么怪模样?还不正经点,当心给你婆家人看到又说你不稳重。”
桃丫儿一听,非但不收敛,愈发怪模怪样起来,耸耸眉头,挤挤眼睛,歪歪嘴巴,吐吐舌头,逗得狐后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倒是将方才的难过一扫而空了。
偌大的羽舟缓缓升空,五彩的羽毛在阳光的照射下绚丽夺目,愈发显得整艘羽舟喜喜洋洋。五只巨大的金鹏展开双翅,顿时遮去了半天天日。在五只金鹏并排的引领下,羽舟向着天边疾速飞去。而在羽舟之后,两列由飞车组成的队列相继腾空,蜿蜒漫行,仿佛那艘巨大羽舟身后美丽的尾羽。
飞车里都是桃丫儿的陪嫁,其中有一半皆为东寰夫妇送出的添妆礼——此刻,先头的羽舟已然消失在天际,最后的两驾飞车才将将离地。
送走了桃丫儿,东寰便向蘩倾辞行。
蘩倾苦留,东寰却将脑袋摇得如风车般,一个劲儿地摆手:“你且放过我,容我歇些时日。你嫁闺女,倒将我们累得不轻,呼——”他如释重负般长长吐出一口气,“打仗都没你嫁闺女这般劳累。”
虽说的是玩笑话,看看东寰,看着朱西溪,再瞅瞅四周的人,哪个不是面带疲色,神情委顿。虽说只是动嘴皮子的活儿,可这大半年下来,委实是对脑力和体力的双重折磨呀!
其实,蘩倾也累得够呛,便道:“如此,我也不与你客气。咱们都缓一缓,过些时日之后,我再去琉璃溪谢你!”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赶紧补了一句,“可不许再四处游荡了啊!成天价地寻不着人,真不像话!”
去时匆匆,归时却慢悠悠。
东寰见朱西溪精神头不大好,便放弃了驾云。他一挥手,一叶小舟平地出现,碧玉底,白玉舷,分明是方才路过溪边顺手折下的芭蕉叶所化。
东寰又拣了几块圆润平滑的石子,往芭蕉舟上一丢,石子化作两个绵软的蒲团和一方小桌,桌上还摆着冒着热气的茶盅,明黄的茶汤清香袅袅。
芭蕉舟看似不大,可踏入之后,朱西溪却发现极为宽敞。行走坐卧,丝毫不觉拘谨。可要说大罢,却也不对——一缕缕云烟自船舷两侧飘过,一抬手,云烟便从指缝间穿过。
美人在前,香茶在手,清风拂面,白云掠发,一时间,朱西溪只觉得惬意无不,先前浑身的疲惫顿觉消散。
云层之中,芭蕉舟如行海上,却极为稳当,不见半分颠簸。累了,她就靠着东寰阖眼眯一会。若遇上有趣的景象,东寰便会轻轻摇醒她。
日升时分,夺目耀眼的光芒瞬时穿透层层云海,如一柄柄直插云霄的光剑,破开一切阻障之后,朝日便在一个错眼之间从云海之下跳到了云海之上。瞬时,整片云海仿佛被各色颜料浸染,从杏白、薄粉,到绯红、玫紫,这一刻,所有的颜色都出现在这里,却又不是静止的,而是在随时地变幻,令人眼花缭乱,无从捉摸。
滚圆的满月如浸饱了露水般,颤悠悠地悬在半空,桂花树的影子若隐若现。此时云海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纱,静谧地令人不敢呼吸。芭蕉舟在银色的云海中悄无声息地飘移,两侧的云海泛起微微的波澜,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一颗星忽然抖了抖,突然掉了下来,在天际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光芒。
轻风吹过,卷起鬓边几缕散发。像是约好的似的,星辰们纷纷滑落,带着白色的、金色的、紫色的、青色的、红色的一道道光芒,前赴后继地奔向下界。
云海之上,顿时彩光层叠,比烟花更绚烂,翻浪起雾,比海潮更多姿,令人只觉得身处幻镜。
朱西溪并非是头一回见着流星雨,却是头一回在云海之上看到这一幕。流星距离自己如此接近,仿佛擦着她的发梢“嗖”地划过。近在眼前的流星,有着宝石般的璀璨,却比宝石更加热烈明亮,似乎只是为了要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内将所有的美丽悉数绽放。
如此壮观的场景,却又安静地连呼吸声都不闻——朱西溪双眼迷离,如坠梦中。
突然,东寰扭过头,视线如犀利的箭,望向远方云海深处。
那里,似乎掀起了一片小小的浪花。浪花渐行而来,也越来越大。不过须臾间,那浪花便近在眼前,却忽然消失不见了。
朱西溪犹在梦中,不防被东寰一拽护在身后。待她抬眼张望时,吃惊地发现,不知何时东寰手中多了一柄剑,而剑尖直指脚下的云海。
尚未来得及问一声“发生了什么”,便听得“刺啦”一声,眼前骤然升起一团巨大如山的云团。云团瞬时开裂,如一张硕大无朋的巨口,劈头吞来。
无端地,朱西溪竟自那巨口中嗅到了缕缕腥气。
脚下的芭蕉舟飞快地滑向一边,堪堪躲过了巨口的攻击。一击未中,那巨口合拢之后,却随即又在另一处裂开,而芭蕉舟正巧就在其口边。
不过咫尺之遥,朱西溪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巨口当中的獠牙。虽则是云烟所化,却分明闪着瘆人的寒光。一颗颗獠牙清晰可辨,而巨口深处的咽喉则是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她不由愕然。
前一刻还宁静美妙的云海,怎么会变得如此杀机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