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才落,又被凌白怼了回来:“你当这里是人界么?这里,一树一草,自有灵性,虽不能化形,却也自有分寸,不消哪个来动手动脚。”
哦,好罢!——朱西溪悻悻然地想,你们神仙界好了不起哦,哼!
其实,凌白也是真心想帮忙,可他到底见识少,出不了什么可用的主意。最后,两人面面相觑。
凌白不大忍心见朱西溪垂头丧气的样子,便劝她:“你何必非得找个活儿干呢?东寰上神既允你留着琉璃溪,这可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你只消在这里看看花,看看溪水,跟我们一道玩耍,多开心呀!听说在你们人界,人人都辛苦,就是刮风下雨,也得为着一口吃食而奔波操劳。你看看我,甚都不愁,除了修行一事有些烦心,每日都这么轻松快活,多好!你就像我这般,不好么?”
朱西溪凝视着凌白,想了想,正色道:“的确如你所言,这里是个最舒服最轻松不过的地方。只是,你可以这样享受,我却不能。我也不是天生的劳碌命,然而,在这里,我不能像你那样靠着姐姐就能过一辈子。我必须努力,努力让自己在这里有个立足之地,不靠旁人的同情和怜悯过日子。我虽是个凡人,可凡人也有凡人的自尊。”
第18章 第十七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二)
凌白自个儿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可到底是个伶俐孩子,他眼珠一转,拍着巴掌道:“哎呦呦,我竟忘了——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阖该去请教此地的主人呀!”
“东寰。。。。。。那个。。。。。。上神?”朱西溪的脑子里蹦出那位不大显老的老神仙,可无端地,心里却生出几分躲闪,“上神那么忙,这点儿小事麻烦人家,不大好罢?”
凌白学着他姐姐的样儿,竖起食指,连脑袋带指头一并摇来晃去,道:“非也!非也!首先,上神并不忙,听我姐姐讲,上神可是三十三天里顶顶悠闲的神仙。其次,这虽是小事,可也只有上神才能发话安置你。你们人界不是有句话叫。。。。。。叫。。。。。。。”凌白挠了挠脑门,皱眉好生想了想,才想起来那句话,接着道:“你们人界有句话叫‘客随主便’,你既是琉璃溪的客人,就阖该听从主人的吩咐才是。”
好罢,这话说得的确在理,可是,不知怎地,朱西溪总觉的话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凌白在前,朱西溪在后,一精一人,两个都走得气喘吁吁,累得够呛。
朱西溪一边喘气一边抱怨道:“怎么这么远啊?我们走了十几里了罢?还有多远?”
凌白一只手拽着细细的藤蔓吊在半空中,另一只手学着朱西溪的样儿叉在一指宽的小细腰上,亦喘着气抱怨:“你们凡人真个麻烦,白长了两条长腿,比□□走得还慢。倘我一人,顶多一个时辰就到了,现在陪着你,走到天黑也到不了。呼——呼——”
朱西溪非常郁闷自己竟不如□□腿快,但的的确确,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事实。方才,经过一片荷花塘,后面追上来一只蹦蹦跶跶的□□,绿皮赤睛,宛若玉雕般,央凌白给凌紫的坐骑大青(就是那只大蜻蜓)带个口信,约他明儿下半晌一道去鲤鱼金婆婆家吃点心。
□□不大,蹦得也不高,可一下一下跳得忒快,那速度,朱西溪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未必跑得过他。
这一认知,令朱西溪越发觉得自己忒没用,若不能争口气,那不得连□□都看不起她呀!
好不容易紧赶慢赶,两人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东寰的住处。
眼前是好大一片碧森森的竹林,竹枝无风而摇曳,竹叶悉悉索索,宛若吟唱一首轻曼的长调。林间清气萦绕,泠泠冷香似有若无。
凌白端端正正地冲着竹林叉手施礼,大声道:“花精凌白,携凡人朱西溪,求见上神!”
竹叶哗哗,将凌白的声音传进了竹林深处。
片刻后,东寰上神的声音飘飘渺渺地传来,“进来罢。”
“是,谢上神。”凌白大声应道,再施一礼。
朱西溪见凌白如此姿态,也不敢轻忽,学着他的样儿做了个别别扭扭的叉手礼,惹得竹枝一阵乱颤,竹叶发出碎玉般的轻响。
沿着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走进竹林,一炷香后,两人便行至一片水域边。
这是一方奇特的水域,左边,雾气缭绕,暖意融融,水色淡白,而右边,则清清泠泠,水色泛碧,似有一层薄冰覆盖水面。
左右水域并无隔绝,然,暖冷之间的界限却肉眼可见。
白雾之后,影影绰绰似有高檐楼阁。
朱西溪正对着这奇特景象发呆,忽见水面上水波微泛,两粒大大的水珠相继跃出水面,在半空中“啵”地一绽,便绽成两朵硕大的莲花。
水样的莲花悬在半空中,缓缓游移到岸边。
朱西溪还在寻思这是什么情况,便见凌白小声地欢呼道:“哎呀呀,多谢上神!”说罢,见朱西溪还傻站着,便赶紧上前扯她,“这次我倒是沾了你的光,可长了见识啦!”
凌白带头踏上一朵水莲花,只见足底相触的一瞬,有水纹轻轻漾开,而莲花却纹丝不动。朱西溪心惊肉跳地抬脚上了另一朵水莲花,只觉得脚下坚硬结实,仿佛踩在石板上,这方略略松了口气。
两朵水莲花缓缓移动,将凌白与朱西溪送到了白雾之后。
两人才一上岸,脚下的水莲花便“哗啦”一声,化作两朵水珠,转眼落回水中。
朱西溪低头望着脚下坚实的地面——这是一大片由整块白玉铺就的庭院,莹润皎白,而几十步外,则是几座高低错落有致的楼阁。
而那位东寰上神,正坐在庭院一侧的圆桌旁,手握书卷。
“凌白见过上神。”凌白赶紧施礼,顺道给朱西溪使了个眼色。
朱西溪也忙不迭地有样学样,叉手道:“朱西溪见过上神。”
东寰瞅着朱西溪这怪模怪样的劲儿,不由微微一笑,“你还是依着凡人之礼罢——你这礼数,我看着委实别扭。”
朱西溪脸一红,低声称是。
凌白将朱西溪的想法禀报与东寰后,想了想,又多说了两句夸朱西溪的话,言外之意,便是这凡人不是个混吃等死的货,人品还不差,请上神斟酌一二。
其实,便是凌白不说,东寰对于如何安置朱西溪亦有所思量。毕竟,朱西溪滞留琉璃溪,有一半是自己的缘故。既结下了因果纠葛,他就不能置之不理。
只是,他一时间还没想出个妥帖的安置法子,反倒令朱西溪先他一步寻上门来。不过,既然来了,那就不妨问个清楚,说个明白罢!
东寰正色道:“想必凌白也与你说了天界的些许情况,你阖该晓得,凡人在天界是难以长留的。只是,如今,你既然不得不留在此地,我总归会护着你,不至令你不得善终。”
不知是东寰那忒严肃的表情令朱西溪倍感紧张,还是那“不得善终”四个字刺激到了她,她登时起了一身了鸡皮疙瘩,眼中神情既彷徨又忐忑。
东寰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却不动声色地继续道:“须知,天界诸生皆依赖灵气而存,此灵气非人界之气可媲,有洗髓炼骨之效。天界诸生吐纳灵气,方能修炼本体,而你若要长留此处,就得学得吐纳之功。”
朱西溪问:“我该如何学习?有学堂么?需要拜师么?”
东寰道:“这吐纳之功,因诸生本体不同而各异。这天界之中,无人会收你为徒,自然没人会教授于你。”他瞥了一眼朱西溪,见她闻言却并未露出失望之色,便道:“不过,我倒可以借你书册,你自学罢。只要你在一年之内学会吐纳,那就性命无虞了。”
说罢,他手指微动,一卷书册出现在朱西溪面前。
朱西溪打开书卷,定睛一看,却傻了眼——上下左右,就没一个字是她认得的!
她眼皮抖了抖,深吸一口气,望着东寰道:“上神,我不认得这里面的字。我自学不了!”
这下,莫说一旁的凌白,就是东寰都愣了,“什么?你不认得书卷里的字?”
“是的,这些字,我一个都不认得。”朱西溪脸颊涨红,却不得不大声道:“我从小学读书到大学毕业,念了十六年的书,并不是文盲。可是,这里面的字,我的的确确一个都不认得。我看着似乎是比篆书还要早的古文字,可我是理工生,擅长的是数理化,很抱歉,这书,我真得读不了。”
好罢,虽则说起不识此字有些丢人,可理工生就是这般实在,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能不懂装懂。
第19章 第十八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三)
依着东寰的初步打算,他原想着先让朱西溪将吐纳功夫练出来,学会吸纳灵气滋养自身,好歹能够在天界活下去。若是她有慧根有悟性,将来说不得也能有一番造化,就此入道成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若她有这般结果,东寰自觉也算是对得起与她的因果纠葛了。
说起来,东寰能为朱西溪考虑到这般地步,不可谓不尽心。然,他算来算去,却万万没算到朱西溪一个是“文盲”!
啊不,准确的说,是个天界文盲!
东寰轻轻一拍额头,心道:“哎呦喂,竟将这要紧的一点给忘了。”
天界书册,大致分为两类。
其一,为无字天书,或是天界秘闻,或是上乘修炼秘术。虽则冠以“无字”之名,其实,不过是以符箓手段遮掩,若观书者合缘契道,便可显字。
其二,是以上古文字书写的天书,多半是寻常内容,其内容人所皆知,没什么可隐晦遮掩的。譬如,朱西溪手中的这一册,便是最最基础的修炼功夫,乃入门级别中的垫底课程。
为了找出合适朱西溪修炼的功夫,东寰颇花费了些心思,免得这小丫头畏难怯进。结果,书册倒是选得不错,可惜,于朱西溪这个“文盲”,真真白瞎啦!
朱西溪还算机灵,见情况不妙,眼珠一转,大声道:“我不认得这字,可我学习能力强,一定很快就能学会。只要,嗯,只要有一部字典,我就能学起来!”
凌白一听偷着直乐,好悬没翻个白眼给朱西溪——还字典呢?美得你!
东寰也觉着好笑——天界藏书浩如烟海,不可计数,却还真寻不到这样一部字典!
说起来,下界修仙者,无论是人,是鬼,是妖,是灵,好像还真没听说过因着文字不通而修炼不下去的。东寰略略一想,便晓得其中缘故——这些修仙者,都是有师承的,便是不识字,也自有师父讲解传授。反倒是类如朱西溪者,无人引导,的确难入此道。
即便同情如斯,东寰也变不出一部字典来,可又不能对朱西溪的困难置之不理。他只得道:“既如此,那我有空就教你识字。你方才说,已经读了十六年的书,可看你的样子,却并非满腹经纶,只不过比那大字不识的蠢妇得体一点罢了。你须得格外用功,不得懈怠,否则,这天界必无你的容身之所。”
东寰这话,说得忒不客气。当然啦,他一上神,委实用不着对个凡人客气。然,朱西溪却是个颇有自尊心的姑娘,自觉辛苦读书十六年,就算不能称一声“学霸”,可年年奖学金也没落过,怎么到了这位老神仙嘴里,就成了“比那大字不识的蠢妇得体一点罢了”?
她气得小脸涨红,却一言不发,只一个劲儿地死盯着东寰,很不服气的样子。
东寰才不睬她服气不服气咧!若非顾忌着天道因果,他哪儿用得着费这个心思?现如今,他只希望这凡人不要蠢到拖他后腿便足矣!
如此,东寰便与朱西溪约定教授识字的方式和时间。
他先将此书的前三篇以人界文字书写,由朱西溪自行对照学习。东寰会每个月去小竹屋一次,为朱西溪讲授其中难解之意。
“你若能在一年之内学懂这三篇,便能在天界活下去。否则,休做它想。”东寰正色道。他原本还想再吓唬吓唬朱西溪,好让她识得其中利害,却见朱西溪板着一张脸,甚为肃穆的样子,大声回应自个儿:“是!我要是学不好,我就自己从天界跳下去,不消您老神仙多费一句话!”
朱西溪咬牙暗想:你是神仙,看不起凡人,好了不起么?那我就学给你看看,让你见识一下凡人的了不起!
不得不说,因着这缘故,朱西溪对神仙的那份敬畏之心,大大地打了折扣。
朱西溪说到做到。
她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兼事关自己性命,更是使上了十二万分的心思。
上古文字,似画似书,横横竖竖,长长短短,似是而非,看得朱西溪一个头有八个大。三篇文章,拢共加起来一千多个字,看似不多,却险些将朱西溪弄成了蚊香眼。朱西溪一会儿看看转译成的汉字,一会儿又瞅瞅那伸胳膊翘腿的上古文字,自觉几要精神分裂。
好不容易将这些上古文字都认得了,却又遇上了不解其意的难关。
都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朱西溪深以为这绝对是句屁话!百遍?她都读了千遍,倒背如流,可依然不晓得这到底讲了个啥?
这一回,她深恨自己不是古汉语专用出身的,对着这些个古文简直想撞墙。
不过,好歹经过十几年现代教育系统的严格训练,朱西溪索性豁出去了,拿出了准备高考的吃奶劲儿,将学习笔记写得有如账本——密密麻麻,厚厚敦敦。
如此,莫说凌白佩服不已,便是东寰乍见眼前这一尺多高的学习笔记,亦是吃惊不小。
朱西溪先将三篇文章背了一遍,又默写了一遭,见东寰面色渐缓,心知这头一关算是过了。她将学习笔记拿出来,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向东寰求教,那态度,甭提多好学啦!
东寰多少年都没见着这么积极好学的人了!虽则是神仙,可“好为人师”的毛病也逃不了,反而颇有些沾沾自喜。
当然,朱西溪问出的不少问题,都甚幼稚,完全就是将东寰视为人形大辞典。可人家态度好啊——便是念在朱西溪那俩大黑眼圈的份儿上,东寰都不忍心拒绝。
头一回答疑,东寰足花费了三天。他是神仙,固然无需吃喝,可不停歇地嘚吧嘚吧,神仙也吃不消啊!
可真把他累得够呛!
恭恭敬敬地弯腰礼送东寰离去,朱西溪望着老神仙略略有些佝偻的腰背,唇角浮现一丝浅浅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