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宋渊骤然听得伊王宋连城与赵从炎原来竟是多年相斗不止,心中不禁暗忖:也不知这个中恩怨与沈舟又有几多关系?
宋渊如是想着,抬眼却见张了性仍是忧心忡忡,遂转眼看向徐见山却见他也是一脸狐疑——原来张了性素性豁达且颇有道行,又早已过了耳顺之年,这些年来宋徐二人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是以当下两人心中均是甚奇。
宋渊见状,心中盘算了一番,斟酌着劝道:“师父心怀天下教弟子好生敬佩,然而这朝廷之事却不好叫我等道门中人插手。”
“是……原是不该叫我们插手的。”
此际宋渊听得张了性话里有话,正要开口相询,然而张了性却先说道:“明日一早圣人便会驾临斋宫,你们二人先下去歇息,再跟你们师叔伯学些宫中规矩免得御前失仪。”
因张了性已如此发话,宋徐便只得应下,二人各自向张了性施礼后便从里间退了出去。
待两人脚步离得渐远,徐见山便说道:“适才师父如此模样,怕是遇上甚么为难之事。”
宋渊听得,沉吟半晌方应道:“你说,这世上还有甚么人能教师父为难?”
宋渊说罢,二人随即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低声道:“皇帝。”
“只怕圣人此次命师父进京,并非真为了听道。”
“嗯,”宋渊闻言附和点头,“然而天心难测……师父这趟既让我们一同入宫见驾,想来早晚也会同我们说个明白。”
宋徐二人如此说着,未几便到了西配殿歇息。因明日一早隐仙众人便要在斋宫接驾,是以宋徐二人便按张了性所言赶紧学了些宫中礼仪后便早早歇下。
到得翌日,斋宫众人一早便起来准备见驾。辰时方过半,宋渊等人便听得外间有内宦唱道:“圣人驾到。”
屋中众人闻声,立时屈膝于地,稽首跪拜。直等得有人喊道免礼,宋渊才隐约见到有一赤黄衣袍的男子走到张了性跟前伸手把他扶起。
“张真人多礼了。”
宋渊闻声,偷眼看去,只见那扶起张了性的男子顶戴幞头,身着赤黄圆领长袍,脚踏六合靴,而衣袍上还绣有五爪龙纹,一看便知来人正是当今圣人宋连庭。宋渊难得见着皇帝,悄然细看一番,只见他生得面目俊秀,虽与伊王有几分相似,却无伊王脸上戾气。
宋连庭待张了性十分温和亲厚,他在厅中落座后也便请张了性入座。接着二人等得内侍奉上茶水,便一边用荼一边谈起道法。宋渊在阁皂山上已足足听了七年道法,此时二人讲的又是些入门之道,是以不过听得一阵,宋渊便分了心。如此过了一会,宋渊忽地感到立在他身旁的徐见山竟是一阵摇晃,似乎有些站不住脚。
宋渊见状,正回首看他,却见徐见山竟是一声不哼地直直往前倒去。幸而宋渊手快,立时把徐见山抱住,才不至叫他人前失仪。然而此番屋里除却宋张二人语声,正是一片静谧,屋中众人自然察觉得徐见山动静。
宋连庭闻声看去,见宋渊抱着徐见山,奇道:“这是怎么了?”
宋渊听了,只得应道:“禀圣人,小道的师弟身上不适晕了过去。”
宋连庭闻言,哦了一声,说道:“既是不适便下去歇着吧。”
“是。”宋渊应罢,又谢过圣人方带了徐见山往后头的内间。
待安顿好徐见山后,宋渊便请内宦带御医来察看。只徐见山幼年体弱,宋渊放不下心,便伸手探了探他脉息。然而如此一探,宋渊始觉着徐见山脉息平稳有力,分明不似作病,倒像是睡了过去。
宋渊如此在徐见山身旁守了一会,尚未等着御医前来,已见徐见山悠悠转醒。
“见山?”宋渊见他醒后气色尚可,然而双目无神,似是还未回过神来,便又摇了摇他肩膀道:“见山﹑见山。”
此时徐见山听了,身子却骤然一震,似是回了魂。他兀自愣了一会,才转过脸看着宋渊,缓缓问了句,“见源师兄?”然而那声音却似犹在梦中。
“是。你可记得我们眼下是在皇城内的斋宫里头?”
“皇宫?”徐见山喃喃地重复了一回,尔后又道:“是了,我们在皇宫。”
“见山,你刚刚在御前晕了过去。”
然而徐见山听了,却摇了摇头,“不,我不是晕了。”
那厢宋渊见他神色大异,心中也不禁紧张起来,“那是怎么了?”
“我﹑我是去走了一趟无常……”徐见山说着,忽地紧紧抓住了宋渊手臂,“见源,大事不好了!”
“到底生了何事?无常要你领的是谁的亡魂?”
徐见山听罢,哑了声道:“我方才被鬼差勾了生魂……原来灵州地动,死伤枕藉,它们要我带走的是灵州都督赵从炎的亡魂。”
-----
(1)建筑参考故宫。
第89章 八十九千金
大周是年灵州地动,生灵涂炭。圣人感召于天,拟于禁宫天坛颁下罪己诏以息天怒,诏书上云:“朕御极以来,孜孜以求,期于上合天心,下安黎庶,然是时也,地忽大震,皆因朕功不德,政治未协……朕心惶恐,于此立言。(1)”
朝廷因徐见山走无常一事竟是早一步得了灵州地动消息。圣人知晓后,首先便留了张了性于宫中助他开坛祭天,后又立时派人远赴灵州赈灾。自圣人驾临斋宫后已匆匆过了两日,这时日里不只大周朝廷上下,便是这斋宫中的隐仙道人个个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而这日张了性难得寻了个空,便召了宋渊与徐见山相会。
二人方入内,徐见山便先施礼道:“师父,弟子有一事相求。”
张了性见状,摆了手让二人落座,说道:“你说。”
“弟子此次进京前回了代州一趟……且入京之时带同了一位世妹,”徐见山说着抬首看了张了性一眼方又道,“这位世妹也是灵州人士,弟子估摸着外头尚未有灵州地动消息,是以……”
张了性听至此,微微颔首道:“你想出宫,亲自告知她这个消息,是不是?”
“是,求师父允准。”
然而张了性闻言,却忽地叹了口气,“不必求我,我原来便打算放你们出宫。”
“师父?”
“因祭天之事,我同你们几个师叔伯一时均脱不开身。眼下我有件要紧的事要你们去办。”
宋徐二人不防张了性有此一说,二人相看一眼均是面面相觑。
此时宋渊先反应过来,便说道:“师父请说。”
“你们兴许已约莫知晓圣人召我入京并非为着求道……”
宋徐蓦地听得此话,便知张了性接下来所说恐怕牵扯了朝中之事,遂各自缓缓地点了点头,未有多言。
“圣人召我入京为的是隐仙教中经典《千金翼方》(2)。”
宋渊听罢,立时便想起伊王制红丸,求长生一事,“难道……圣人也想求长生不死的仙丹?”
张了性闻言却是摇了摇头,“早些时候我已说过,圣人为了削藩之事一直与宋连城僵持不下。只宋连城坐拥五万兵马,伊州又是易守难攻之地,圣人惟恐战事延长要把整个北地拖垮,是以一直按兵不发。然而年前有人向圣人献计,说道我教中经典《千金翼方》上载有一硫磺伏火法。此药虽有奇效,然而也十分危险。从前便有道人按此法制药,却落得鼎灭人亡的下场。”
“这丹药也委实霸道了些,”徐见山如此说着,却忽地啊了一声道,“圣人莫非是想要把此丹药用在行军对阵之时?”
“嗯,”张了性皱着眉捏了颔下长须道:“虽说宋连城无道,然而他手底下五万兵士总归是我大周子民。倘真把《千金翼方》交出去,只怕……”
宋徐二人听至此,自是明了张了性不欲朝廷以隐仙经典上的秘法做成杀戮之器,如此也难怪他入京以来便愁眉不展,似是未曾有半刻开怀。
“既如此,莫非师父要我们办的事便跟那《千金翼方》有关?”
张了性听罢,点了点头,“宋连城早已在京中广布线眼,因而也得知经书之事。如今赵都督身死,北地更是无人压得住他。圣人见灵州骤然失势,便以祭天之名留我于宫中。他如此作为,不过是想劝我早日把经书交出来。”
那厢宋渊听了这话,心中一急,忙道:“这经书若落在圣人手上倒还好,若是落入伊王手中……”
“若如此,恐怕北地又要有一番乱事。现下圣人已打定主意把我同你们几个师叔伯留在宫中。只你们尚年少,且见山背后又有徐家庇护,我便想藉词让你们回代州筹措脤灾米粮……”
“实际自然是回密州阁皂山上,把经书护好了。”
张了性听得,朝宋渊点了点头,“正是。今日我会想法子送你们出宫。你们几个出得宫门,赶紧离了西京赶回密州。”
徐见山听罢圣人强留张了性在宫中,心中忧虑,不禁问道:“师父,我们几个走了……那你同师叔伯们可会有危险?”
此时张了性却轻轻扯了嘴角笑道:“我于圣人尚有用处,你们大可不必担心。”
张了性如此说罢,又向二人细细说明了《千金翼方》藏在蓬莱观中何处。待吩咐罢了,便道:“你们现下便去收拾收拾,等下我便会安排人来把你们送出皇宫。”
宋徐二人既得了令,也便起身告退。只要转身离开之时,两人脚下都颇为踌躇。
此番徐见山先按捺不住道:“师父千万保重。”
张了性闻言一笑,说道:“我早年曾算过八字,彼时算命之人说道我的命数乃寿比彭祖。我不担心,你们也不必担心,”张了性语毕,又吁了口气,“然而你们此行去密州却怕是波折重重。见源,见山,你们也要千万保重。”
-----
(1)康熙于平谷地震时颁布的罪己诏。
(2)《千金翼方》:唐代著名道士孙思邈所著,孙世称“药王”亦是□□发明者,不过□□配方是出自他另一本着作《丹经》。
第90章 九十伯父
且说自宋渊等人离了徐家别宅,府中又无拘束,沈鱼与赵星镇日便于西京大街小巷耍乐。沈赵二人一个入世未深,一个在灵州养在深闺,此番真正得了些自由便有几分乐极忘形了。
此间正是晌午时分,沈赵二女方用了午膳,各自打扮妥当便打算出门去昨日的戏园子看新戏目。只二人才出了二门便见得远处有几条人影匆匆而至。
沈鱼眼尖,那人影尚且远着,她却已瞧得分明,“阿渊,”她如此喊了一声便朝来人迎了上去,“不是说要在宫中待个七八日么?怎地现下便回来了?”
宋渊闻言,见得跟在她身后的赵星,一时语塞,须臾方道:“教中有事,师父便让我们提前出宫。”
沈鱼听得,打量众人一眼,见个个脸色沉重,不禁问:“你们教里生了何事?”
沈鱼语声刚落,赵星已是走至众人跟前。她性子向来伶俐,方见着徐见山便觉有异。
“赵星。”徐见山说着,走向了她。
那厢赵星听得他如此叫唤,也不知为何心头竟是蓦地一震,瞬时只觉慌得瘆人。
“怎么了……玉山哥哥?”
“我有一要紧事告诉你,”徐见山说罢竟上前拉了她的手,“我们去屋子里说。”
若是寻常时候,徐见山主动来牵赵星的手,她不知该有多欢喜。只眼下她却微微挣开了徐见山的手道:“你不过进宫几日,怎地话也说得故弄玄虚的?你有话……在此说了便是。”
徐见山听罢,定定看了她一会方道:“赵星,我们在宫中得着消息……三日前灵州地动,死伤枕藉……赵都督也﹑也遇难了。”
徐见山此话一出,沈赵二人霎时便愣住了。
沈鱼倒是先回过神来,立时转脸问宋渊:“灵州赵都督……莫不成是赵从炎?”
宋渊闻言,看着沈鱼点了点头。
沈鱼见状,不禁啊了一声道:“怎﹑怎么会……?”
而此时赵星也反应过来,却忽地大声问徐见山道:“你骗人!灵州离西京千里之遥,三日前的事你怎地现下便知?徐玉山,你骗人!”赵星说罢,紧紧盯着徐见山,却见他眼中竟有些悲悯之意,半点不似作伪。
“我没骗你……我们得知灵州之事皆因鬼差勾了我的生魂去走无常,它们要我领的亡魂正是赵都督。”
徐见山说罢又要去拉赵星的手。然而他才碰着赵星的衣袖,她已用力把他甩开。
“谁说你的鬼话?甚么走无常……我不信,”赵星说着倏然哦了一声,“我知晓了,你是厌烦我跟着你,想骗我回灵州,是不是?”
徐见山听罢,原来要拉她的手已是垂下,只低声道:“你别怕……我们陪你回灵州。”
然而赵星那厢却仿若未闻,忽地朝宋渊问道:“宋大哥,玉山哥哥是骗我来着的,是不是……?”
宋渊见赵星嘴上不认,然而双目已是通红,叹了一息道:“是真的……过不了几日圣人便会在宫中祭天,下诏罪己。”
此番赵星听了宋渊的话,才似是明白过来,“是真的﹑是真的,”她如此喃喃着,豆大的泪珠已从眼眶滚下,“阿爹阿娘……我﹑我……”
沈鱼见着赵星伤心得失魂落魄的样子,喊了一声“星星”便要上前。谁知沈鱼尚未走近,赵星却蓦地脸色一白,双目朝上一翻,人便往前栽倒。此时徐见山正立在赵星跟前,伸手一捞便把她抱了在怀里,顺手又捏住她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