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鱼走后,徐见山便到赵星门外喊了几句。只他等了一会,房中人却是浑然不应。徐见山见两扇门并未合紧,显然里头没有落闩,遂也不待赵星相迎,说了句“我进来了”便推门而入。
此际已是月上中天,然而赵星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油灯,似尽未尽,勉强得半角昏黄。徐见山把屋里扫视一圈,又把手中食盘置在案上,才向床塌走去。
“赵星。”徐见山喊罢,只见塌上那团被子似是动了动,但是被子里的人却没有应声。
“你饿了吗?我给你带了几个肉包子。”
徐见山语毕,只见那团被子再无动静,便索性去把食盘上的肉包子拿到床边,又擦了擦手,方把包子扒开两半。这包子还是热呼呼的,一扒开,里头亮晶晶的肉汁便渗了出来。赵星隔着被子也嗅着了肉包子的香气,心中暗怒,肚子却是不争气地咕噜了两声。
徐见山听着,忍了笑意道:“何必和肚子过不去?”
他这话才说完,赵星猛地便掀了被子起来。因适才闷得久了,赵星一张圆脸竟是潮红。
徐见山见她两颊生晕,拿袖子给她搧了两下,又把包子递过去说:“吃吧。”
此番赵星也不推却,接过包子便吃了起来。
徐见山见此,心中稍宽,直等她吃完了半个包子才说道:“你若真不愿意我送你……我拜托见纯﹑见源师兄送你可好?”
赵星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后又从徐见山手中把余下的半个包子拿走,放到嘴边啃了起来。
徐见山虽然自恃有几分聪慧,却也料不着赵星心思。他想了想,终是直接问道:“你心中是怎么想的?”
然而赵星听了依旧默默地吃着包子。须臾,徐见山才闻得隐隐的抽泣声,他心中一惊,凑前去看,方见得赵星双目暗中生亮,竟是眼眶中含满了泪水。
“你﹑你是怎么了?”徐见山说着便想要把她嘴边的包子拿走。
然而赵星一转脸却是闪开了他的手,哽咽道:“你走!我不要你留下来看我笑话!”
“我知道你是家里生了意外,心中难过才会如此……我又怎么会取笑你?”
“是!你就是因为我家里有事你才理睬我的,若不然你早把我赶走了。”
徐见山听至此,才真正明白赵星心思,然而当真明白了反倒不知如何劝说。
赵星见他当下并不言语,分明便是默认了,霎时间只觉心中苦涩难言,遂一手把那半个包子掷在床铺上,气道:“你不喜欢我便不必待我好,我用不着你施舍同情!”她说罢双手掩面哭了好一会,再睁眼过来,见眼前空无一人,徐见山竟当真走了,心中气结,哭得更是厉害了。
赵星由着性子哭了好一会,须臾竟又听得徐见山唤她。她哭得头昏脑胀,还道是自个听岔了。然而抬首一看,真见着徐见山手捧一物立于床前,遂颤声问道:“你﹑你怎地又回来了?”
徐见山闻言,拍了拍手中被褥,“你床铺都脏了,怎么睡人?”
赵星听得一时愣了神,忽尔只觉适才心中苦涩又夹了一丝丝甜蜜。她想了想,终是按捺不住往前抱紧徐见山手中的被子哭道:“我﹑我方才说的是气话……你别走……”
徐见山见了她如此情状,心中一软,便拍了拍她的背道:“别哭了……”
刚刚赵星已是哭了好一会,此时得了徐见山安慰,便当真收了泪,然而人仍是抱着徐见山手里的被子不放,“玉山哥哥我有话问你。”
徐见山就怕她哭,眼下见她心绪平静了些,便顺着她道:“你说。”
赵星听得,看着他的双眼忽闪忽暗似是踌躇许久方道:“你……你是不是喜欢鱼姐姐?”她说罢,抬眼看了看徐见山神色,也不等他答话又道:“你可知她和宋大哥——”
赵星嘴中那“两情相悦”四字还未出口,徐见山已抢先道:“我知道。”
“那你……”
“我喜欢她是我的事,与她喜欢谁没关系。”
赵星听罢,也不知是怨是恼,只咬了咬牙道:“你怎么就这般死心眼!”
徐见山那厢听了也不生气,只笑了笑道:“嗯,你就不死心眼。”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的滋味赵星最是清楚不过,是以此时见得徐见山脸色淡淡,一时间也不知该心疼他还是该心疼自己。
尔后赵星便待在一旁,直等得徐见山帮她铺好新被褥才说道:“玉山哥哥,你送我回灵州吧。”
徐见山听了,手上动作一顿,应道:“好……时候不早了,你睡吧。”
赵星闻言,点了点头,重新爬回塌上。只她见得徐见山仍守在她塌边不走,心中蓦然生了些勇气,又唤了他一声。
“嗯?”
“我还有件事想同你说,”赵星说着,从被子里探出手来扯了扯徐见山衣袖道:“你虽然教我心中难过,但我还是最喜欢你……若有日你忘了鱼姐姐,便同我成亲可好?”
徐见山听得此话先是怔了怔,良久方低声应道:“……好。”
他应罢,见赵星一双杏眼又是水光盈盈,不禁叹了一声道:“怎地又落泪了?”
塌上的赵星听了,忙伸手拿袖子抿了抿眼角道:“……我这是高兴的。”
徐见山见此,一时也未走开,待见得赵星合上眼,气息渐缓,才离了赵星屋子。
第94章 九十四围山
到得翌日,沈鱼醒来时宋渊已不在身旁。只她梳洗方毕,便闻得宋渊脚步声从远而至。不一会,门外果然响起了宋渊扣门声。沈鱼应了,宋渊也便推门入内。此时沈鱼抬眼一看,便见宋渊一大早已是笑意盈盈。
沈鱼见得,问道::“你高兴甚么?”
宋渊走到沈鱼身后,接过她手中玉梳,边替她梳发边道:“这件事姐姐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沈鱼闻言,默默地把最近的事在心中捋了一片,又问道:“可是星星应了见山?”
宋渊听得,立时在沈鱼腮边亲了一口,“姐姐真聪明——赵星已答应了由师弟护她回灵州。”
“这倒真是件好事。”
宋渊听着点了点头,“是以再过两日,我们同见山与赵星便要分道扬镳了,”他说着,忽尔把双手搭在沈鱼肩上,正式道:“姐姐,你从前道身不稳入不得蓬莱,虽说你眼下已是好了些……我怕……”他说着,又顿了顿,“此番回得密州阁皂山,你便在山下等我好吗?”
沈鱼听了这话,心中有几分不愿,便似嗔非嗔地与宋渊道:“谁稀罕去了?”
宋渊那厢自是知晓沈鱼不过嘴硬,只他也不点破,两人如此说了会话,便一同下楼用朝食去了。
一切便如宋渊所言,众人离了此地甫进得密州地界,徐见山便领了赵星回灵州。而宋渊便与沈鱼﹑樊见纯一同往蓬莱镇去了。
自从七年前一别,沈鱼已未曾来过蓬莱镇。此番旧地重游,过往种种瞬时便涌上心头,比如她如何在槐树下遇见宋渊﹑二人如何在官道上遭恶人埋伏,还有她如何被宋渊见得真身……沈鱼尚且记得当年在山上,她曾与宋渊说道若得知她父亲是个负心人,她便要亲手把他杀了——如今她许是寻着生父了,然而还未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二人已是阴阳相隔。
宋渊那厢当年在山下等了沈鱼三日,到得蓬莱观又待了七个年头。原来他也曾以为二人此生约莫相见无望,谁知此番下山一趟,不只能寻着沈鱼,更成了白首之约。此时更是与沈鱼携手重返故地。
当下沈宋二人均是各有心思,竟未觉樊见纯已是走远。待二人回过神来,走到樊见纯身边,却见他正与镇上一老者说着话。
二人走近之时那老者正说道:“你们莫不是隐仙道士么?怎地却在这骨节眼回来了?”
樊见纯闻言心下一奇,问道:“这骨节眼?老人家是甚么意思?”
老者听得啊了一声,“你们定是刚刚从外地回来,竟不知阁皂山已是被人围住了,隐仙道人俱不得下山。”
老者此话一出,三人均是一惊。
宋渊忙问道:“围山?老人家可知是何人所为?”
“这﹑这……”老者说着,左右看了看,忽地压了声线道,“围了阁皂山的便是那伊王殿下。”
三人得了阁皂山被围的消失后,又从那老人家口中得知,因隐仙一派并无犯事,倘伊王无故围山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是以伊王竟是寻了个由头道:因灵州地动,北地甚是动荡。隐仙掌教留于京中主持祭天仪式期间,蓬莱观安宁便由伊王维护,好叫掌教无后顾之休。
伊王竟使了这般名目,隐仙子弟眼下暂且便是安全无虞。既如此,樊见纯与宋渊也稍稍宽心。三人既知阁皂山被围,也料定蓬莱镇中已是布了伊王线眼。是以入镇前宋渊便盘算在镇外的农舍人家处买几套旧衣裳,稍作一番乔装以避伊王耳目。
卖衣衫予宋渊的人家只得夫妇二人并一个女儿。故而宋渊便买了两件汉子的短袍以及那闺女的粗布衫裙。樊见纯原就生得身高体壮﹑浓眉大眼,眼下虽穿了一身短袍也是别有一番精神。
因那汉子个儿不及樊见纯,衣裳便短了些。此番樊见纯刚换上短袍,低头一瞧,不禁扯了扯衣袖喃喃道:“哎,实在不大合身……”然而他语声刚落,便见换好衣裳的宋渊走了过来。
“见源,”樊见纯唤了一声,又把宋渊上下打量了一番,竟忽地指着他的脸道:“你这脸皮也太好看了些,莫不……涂些泥巴遮一遮吧。”二人在山上七年朝夕相对,原来再好看的皮相也习惯了。只眼下二人穿着同样衣裳,两相对比,樊见纯才又生了宋渊果然是个俊美少年郎的感慨。
宋渊闻言,正要推拒,转脸却见沈鱼荆钗布裙,款款而出。沈鱼肌肤原就生得白皙细腻。往日她常穿白衣裳倒是隐了几分,如今换了套靛蓝衫子,却是显得她脸色如玉似雪,不可方物。
樊见纯见得,不禁叹了声,问宋渊:“……这衣裳不是白换吗?”
沈鱼从远而至,见得他们面露难色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宋渊听得,笑了笑,回道:“师兄怪你长得太好看了。”
沈鱼听罢待要应声,樊见纯已是回道:“见源,你也是的。”及后樊见纯又同沈鱼说了心中顾虑。
“若如此,我倒是有个法子。”沈鱼说。
宋渊那厢听得沈鱼有计,不禁奇道:“表姐有甚么法子?”
“欸,说起来也是多得星星。”
原来沈鱼在云梦多年,并不通晓山下女子如何梳妆打扮。是以沈鱼与赵星在西京待在一处时,便让赵星教她施粉画黛。
沈鱼如此说着,却忽地垂首摸了摸鼻子说:“可惜我总是画不好——星星说旁人都是愈画愈好看,我却是愈画愈难看的。”
一旁的樊见纯听了,啊的一声说道:“你这手艺现下却是能派上用场了。
宋渊闻言,却是忍俊不禁,然而转念想到不好落了沈鱼脸面,遂强忍了笑意附和道:“是,有劳表姐了。”
沈鱼见此便应了他们,从袖中取出乾坤袋,又拿了好些胭脂水粉出来。
宋渊见了如此阵仗,笑着指了指樊见纯道:“师兄先来。”
沈鱼闻言,点头走到樊见纯跟前。
然而樊见纯见得沈鱼手里捧中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件儿,心中却是莫名一慌,“沈女郎斟酌些,我原就长得没你们好看。”
沈鱼听罢,边笑边取了螺子黛在樊见纯眉毛上描画起来。原来樊见纯五官中以眉眼长得最好,双目有神,眉若刀裁。只沈鱼才画了几笔便把那规整的眉型乱了。
宋渊在旁不过瞧了两眼,便按捺不住笑道:“表姐,成了。有点味道就好了。”
樊见纯听得宋渊所言,心中莫名一慌,返身便回那人家处去借镜子。
“姐姐,该我了。”
说到要画宋渊的脸,沈鱼兴致也便高了几分。她想了想,最后竟从乾坤袋中摸出来一把假胡子。
宋渊见了,奇道:“你﹑怎地有这种东西?”
沈鱼听得,边顺了顺胡子边回道:“在西京去戏园子时,他们便宜卖我的。”
沈鱼打小便喜欢买些乱七八糟的无用之物,宋渊素来知她性子,明了多说无用,索性便不说。
那厢沈鱼应了后,见宋渊并未作声,便动手给他“打扮”起来——她先调了些深色水粉替宋渊敷面,再寻了些米糊把假胡子黏上。待沈鱼画好,宋渊便从包袱里掏出照妖镜。当下一照,只见从前十分容貌,如今只剩得五﹑六分。
“……姐姐好手艺。”
一旁的沈鱼见宋渊愁眉苦脸,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道:“看你以后怎么招蜂引蝶?”
宋渊见沈鱼调皮,一手把她扯到怀里,正要捏捏她,却忽地听得樊见纯喊道:“见源。”
沈鱼一时疏忽,并未注意到有人走近,甫想到竟被樊见纯碰见二人如此亲密,身子便不禁一僵。
宋渊察觉,忙撒了手把沈鱼扶好,又转脸回樊见纯道:“师兄回来了?”
樊见纯听得,一时并未应话,须臾始回道:“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宋渊闻言点了点头,与沈鱼说了句“表姐在此稍候”,方随樊见纯离去。
宋渊与樊见纯并肩而行,然而过了一会尚未见樊见纯开口,便先说道:“师兄,我和表姐……”
只宋渊此话未完,樊见纯已嗯了一声道:“我知道的。”
“师兄既知道……”
“隐仙与龙门不同,原就允许门中弟子婚娶,你若要娶妻本来也没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