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意思是放弃?”
“倒也不至于,”这位清秀有余美艳不足的女弟子,忽然一笑,顿时媚态横生,本是一双标准的柔和杏眼,一横波一转动间,竟平添了潋滟情态,媚眼如丝,笑与不笑间,简直判若两人,“掌门师叔的爱徒不是终于开始下山历练么?这位师妹,在门里战果累累,功力高强,总归都是出门增强见识阅历,沧溟大陆除了老一辈,年轻一代中,千荀算一个,另一个便是梵心了,何不一举两得?”
“师姐倒罢了,霓裳那丫头可不是善茬,你有把握说动她?”三长老问道。
女弟子笑了笑,霓裳刚愎自负,在门中屡战屡胜,连师叔辈都敢出手且得手,早就养得心高气傲,不知天高地厚,寻常男子哪里能入她的眼?倘若要下山历练,除了找千荀或者梵心,她不会看上其他任何男人,而在千荀和梵心中,毫无疑问,梵心身为佛子,攻心难度更甚,如果她猜得没错,霓裳的主意早就打在梵心头上,那还需要她去说动?
“便是让霓裳得手了,她也未必会为我索取那雪羽雀啊!”三长老有些担忧。
女弟子胸有成竹、毫不迟疑地道,“师父放心,弟子自然会盯紧他们,想办法为师父分忧。”
……
白锦陪梵心在三千宗足足窝了小四十年,大约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梵心放松多了,时不时闭关,白锦就在梵心闭关的洞府和山上到处乱窜,三千宗有一片无边无际仿若汪洋的大湖,湖上莲叶亭亭,白莲摇曳,郁郁葱葱,四季不败,白锦从空间里扒了个一尺长的小木盒子,铺上锦缎紫绒,又像是床,又像是船,悠哉悠哉去游大湖。
除了不能化形,还是小小一团,她如今一举一动几乎和人类一般无二了。
如果只是寿命长达千年的灵兽的五十年,那兴许就是吃吃喝喝打打闹闹的五十年,幼崽么,能指望什么;如果是修者的五十年,也许一个闭关就转瞬即逝了,对修者而言,时间既长又短,不能进阶就是虚度光阴;但如果是人类的五十年,却足足占据了人生至少三份之二的时间,除了睡眠,可以做的事情就太多了,真正供他们无忧无虑的时期只有短暂的几年,然后便开始了穿衣吃饭,读书工作,养家糊口,生儿育女拉扯一家生计等等,在这条人生旅途中,演绎着一出出悲欢离合,碰撞并迸发出充沛饱满的情感,去渲染人的灵魂底色,所有的一切,都在短短数十年中完成,时间是人类独一无二的珍宝。
将近五十岁的白锦,在凡间界混迹许久,再不是当年那个无知懵懂的小白鸟了。
她学会了表达,学会了沉静,学会了去感悟喜怒哀乐,思考鸟生未来。
三千宗的氛围可真不一样啊,哪怕是丁点大的小光头,都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如同一个框子框出来的,找不到一个活泼调皮出格的,幸好白锦本鸟也不是调皮捣蛋的那一挂,不然她在寂静的山上肯定待不下去了。
但三千宗太安静了,清规戒律太多了,摒弃七情六欲的功法让她不喜,普渡众生的理念让她不解,但她却也尊重,毕竟,她自己就是三千宗佛修们“普渡众生”理念的受益鸟——你做不到佛修舍弃自己普渡众生,但你不能否认他们的信仰和道。
白锦但凡开始思考,就驾着她的“小船”,漂浮在湖面上,藏在花叶间,整只鸟儿隐匿起来。
直到她把梵心的山头窝成了自己的大本营,每一根草木都相看两相厌了,梵心结束了为期半年的闭关,正式踏出山头。
这次出关,跟往常不一样,梵心第一件事就是接了个宗门超度的任务下山,还是独自一人下山,白锦自然是连跑带跳地跟上,但这次,梵心却不打算带她,白锦不干了,她在山上窝得翅膀都快生锈了,现在有出门的机会却不带她,这是人干事?
梵心的态度很坚决,白锦的态度更坚决,除了没满地打滚,叼着梵心的衣角,抓着梵心的佛珠,怎么都拽不下来。
“你想扔下我一个人偷溜?”白锦扑闪着翅膀,不肯放过梵心。
梵心的师兄弟们也七嘴八舌地劝他,他们这些年和白锦也混熟了,当然愿意帮她一把,都过了几十年,那些尊者都闭关去了,也没几个人惦记雪羽雀了。
“是啊,梵心,雪羽雀陪了你这么多年,从不曾离开你,如今不舍也正常,她再山上也呆腻了,不若你便带上她吧,她已经快到成长期,在外游历,也能帮助她拾起她的族群传承记忆,对她有好处,你不是一直希望她能化形吗?说不定到了成长期便可以了,你若是错过了,岂不可惜?”
“这些年,玩得还不够吗?我是不是说过,什么时候化形,什么时候才允许出去。”
梵心点着白锦的小脑袋,把她头上顺滑的绒毛都点得竖了几根,颤巍巍地顶在脑袋上。
“你这是借口,从来没听说雪羽雀化形的,也完全没有必要,难道要让一个化形把我憋死?”
化形化形化形,化形到底有什么意义?白锦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想做人,万物生灵,各有长处优势,永远使用雪羽雀的身体,也没什么不好,倒是梵心,比她上心多了,她怎么觉得,让她化形成了梵心的执念?
梵心的目光深处竟透出一点悲凉来,一瞬间,他的佛心颤动了,青莲深处无声无息地滚落了一颗碧绿如玉的莲子,消失在识海深处,他沉默半晌,低头看着白锦。
“好不容易活到成长期,只差一步便能化形,何苦自寻死路?所谓命劫难度,这一去,我自身难保,你呢?你能逃过一劫吗?”
白锦知道出关后的梵心找掌门掐算了一番,想是预感到了什么,修者突如其来的预知,是绝不能忽视的,能让一向乐观积极的梵心都悲观丧气,他到底预见到了什么?是关于他的,还是关于她的?
心里动念,但她依旧认真回答了梵心。
“这种浑浑噩噩,荒芜空虚的生活,就好似流沙一般,不能抓获无法留念,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活得痛痛快快,随心所欲,刻下独属我的印记就足够了,我不想为了纯粹的生存而捆缚自己,压抑自己,最终为了生存而生存,没意思。”
这也就只有雪羽雀能说得这种话了,生存,对于雪羽雀而言,是比寿命短暂的凡人都艰难的命题。
谁让雪羽雀是这世上最悲催的灵兽呢?思及每一代的雪羽雀,都活不过幼崽期,它们几乎都在为了多活几天而艰难挣扎,东躲西藏,却势单力薄,终归逃不过修者的追捕,有些甚至一破壳就被剥夺了性命,没有人觉得残忍,没有人把雪羽雀当作应该尊重的生灵。
没有实力,就没有话语权,乃至进一步的生存权。
但白锦依然要说,她不想为了生存,而失去生活,这两者本质是不一样的,她不是叛逆,只是有自己的坚持罢了。
第93章 羽化登仙 第四章
梵心古怪地看着白锦。
“怎么了?”白锦茫然。
梵心摇了摇头, 自言自语道,“啧,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后来白锦才知道, 一模一样的话, 她千年前就说过, 哪怕选择的方向是截然相反的,追求的初心却从没有变过。
曾经白锦很奇怪, 梵心这样的, 潇洒自在宛若流云一样的男人, 快意恩仇,不信无常,看上去毫无佛心慧根, 怎么就成了三千宗至高无上的佛子,且被佛宗认可?
困惑留在心里,白锦得偿所愿, 再一次和梵心一起下山了。
在东洲待了几十年, 白锦终于见到了和梵心齐名的宣阳宗天才千荀,一名看上去高冷禁欲的剑修, 生得很好看,不过白锦内心还是觉得梵心最好看,她看他那头青青的发茬尤其顺眼。
“原来是剑修啊, 我还以为是法修。”白锦叽叽喳喳地道, “梵心,梵心, 他好像向我们走来了。”
“有千荀在,想必这次任务能圆满完成了。”梵心笑意加深。
“啊?”
梵心也经常去做宗门任务,但他很少和人组队, 这次却一反常态,难怪白锦诧异。
中州下界出了一个不安分守己的妖魔,仗势在凡间界掀起血雨腥风,引得凡间皇室的皇子们同室操戈,把个偌大的凡间国度害得死伤无数,分崩离析,进而被周边国家觊觎,引得战火连天,民怨沸腾。
受难伤亡的百姓命运本不该是如此走向,以至于怨气实在太重,竟冲到了沧溟界,沧溟界的各仙门正道不管也不行了。
这任务论棘手程度其实不算什么,修真界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实力为尊,各门派每年的历练都有弟子死在外面,那些没有宗门做靠山的散修,更是朝不保夕,连修者的生命都不值钱,何况是凡人?
只因此次伤亡人数太过巨大恐怖,已经动摇了凡间界的根基,千荀接下任务自然是去斩杀罪魁祸首,还整个凡间一个清净,梵心则是去超度亡灵的,整个佛宗除了长老们也只有佛子梵天的实力,能够同时超度这许多冤魂,两人在内部榜上共同接了这个任务,便是为了两人一个斩魔一个善后,正好互补互助。
别看千荀是赫赫有名的天才剑修,人家一身白衣乌发,提到凡间苦难,神色颇有悲悯,两人站一起,若不是那头发,千荀倒比梵心更像佛子。
“我师父临行前,告诫我要小心。”千荀走近后,对梵心道,“此次凡间大祸,颇有蹊跷,我们此行吉凶难测,再谨慎也不为过。”
两人互相交换着情报,缩在梵心领口的白锦,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被第三人——千荀身边如出水芙蓉般秀丽脱俗的青衣少女吸引,明明是和两名极具特色的美男子站在一起,这位少女却仿佛仍身在雾中,朦朦胧胧,飘渺中窥得一点至清至纯,然而她微微抿嘴一笑,眸中便泛起了点点碎芒,仿若月光铺在深不可测的海面上,轻轻看一眼,仿佛就要被吸进去。
不见半分妖娆,而尽显妖色。
白锦看着她,她也嫣然看向白锦,比起千荀和梵心,她似乎对白锦更加感兴趣。
白锦眼皮使劲跳了跳,油然而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师兄,这小雪羽雀好灵性呀,看她的样子,好像挺喜欢我,能否借我养几日?保证不给你养焉了。”清澈入骨的少女朝梵心笑得甜甜的,十分自来熟,完全没有女修的矜持距离感。
什么?什么?皮怎么这么厚,就看你两眼就喜欢你呀?
白锦本就圆的豆豆眼瞪得更圆了,梵心下山前的话,回荡在她耳边,她似乎明白了梵心的顾虑,和满大殿三千宗长老们包含千言万语的不舍目光。
——这哪是什么命劫?这是佛子的情劫吧!
“这便是雪羽雀吧?难为它居然半寸未长。”千荀目光也落到了梵心的领口上,眼神虽带着三分好奇,却也不像少女那样充满兴味。
他的口吻十分熟稔,很显然和梵心早就相识,梵心也没有棋逢对手的态度,摸了摸白锦的脊背,无奈地道,“没法子,笨头笨脑的,能活着就不错了,其他也不指望了。”
却对少女提出要养白锦的话只字不提。
那少女也十分识趣,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掩嘴轻笑,“师兄风趣大度,真不似我见过的其他佛修。”
梵心这才瞟她一眼,又看向千荀,千荀会意,“她是灵心宫的大弟子尚玉师妹,将与我们同行,前去凡间界。”
尚玉这才正式地朝梵心行礼,并娓娓说清了其中缘由,“事已至此,灵心宫也不敢擅自隐下错行。说来话长,那孽畜乃是我灵心宫关押了百年的妖界赤狐,这赤狐趁我们为掌门祝寿之际,魅惑看守地牢的弟子,寻隙逃去了凡间,若从此隐名埋姓也就罢了,可她并未收敛,仗着魅惑之术,又偷了灵心宫的惑心铃加持法术,迷惑了人间帝王将相,为祸人间更是肆无忌惮,方才引得凡间界大乱,此祸有大半是我们灵心宫监管不严导致,灵心宫实在难辞其咎。师父命我随两位师兄一道,若能活捉赤狐便带回来公审,若不能,也要取回惑心铃,免得落入凡间心怀叵测人之手,也算是为灵心宫杜绝后患了。”
尚欲说得恳切真诚,但一只可以化形的赤狐,便能引得凡间大乱?
许是一路同伴,已经培养出了信任度,千荀很相信尚玉,两人举手投足间默契十足,情意绵绵,白锦心想,这要是没有意外,待此次凡间事了,说不定她就能喝一顿修界版的喜酒了,幸好幸好,跟梵心无关就好。
梵心垂眸,也看不出来信还是不信,随手弹了白锦个脑嘣,傻呆呆的,人家一只寻常的赤狐都能蛊惑人间,这小东西作为上古灵兽,居然连化形都做不到,实在是太丢灵兽的脸面了。
白锦正听得入神,脑袋瓜一疼,懵了。
……
虽尚玉说得有理有据,几人一雀还是觉得先去查探情况,再做决定也不迟。
这一去凡间,白锦才知何为生灵涂炭,遍地白骨饿殍,鸦羽蔽日,秃鹫横行,一个国家,从上面开始昏聩混乱,层层崩坍,便如飓风过境,留下满地废墟。
受苦的并不止最底层的百姓,白锦等人在皇宫中救下了这个国家这个皇室最后一点血脉,十六岁的庶公主云长秀,因为早逝的生母地位卑微,自己不受宠,被遗忘在了冷宫,反而躲过了她父皇兄弟们的自相残杀和屠戮,躲过了赤狐的眼线,而那些比她受宠比她地位高的公主们,都已经化作了一具具残破不全的尸体。
白锦一行将她救出来时,她已经饿得两眼发红,奄奄一息,没人给她送吃的,她胆小得不敢离开冷宫去找吃的,若白锦等人迟来一步,她便要活活饿死了。
云长秀狼吞虎咽一顿后,又恢复了乌龟般瑟缩胆怯的模样,她生得瘦瘦小小,清秀有余,谈不上美丽,更别提什么公主的尊贵娇养气质,站在尚玉身边,连给她做丫鬟都感觉极端不配。
“回,回仙子,红娘娘,红娘娘原是我大嫂,是太子妃,后来,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成了锦妃娘娘,再后来,父皇赐死了太子,其他皇兄们和父皇闹翻了,再然后我就不清楚了,锦妃娘娘被三皇兄带走了。”
云长秀用她声如蚊呐的嗓音低低地回答尚玉的问询,头都快垂到了胸口。
哦,无论哪个凡间,都逃不脱这些狗屁倒灶的事,人一旦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柄,不膨胀不堕落,依然保持清明初心,实在是太难了,古往今来,没几个人能做到。
他们一路听说过,云国这位刚刚被叛军所杀的国君,年轻的时候却是一名难得的圣明贤达的英主,文治武功,不在话下,四十年九五之尊,前二十年和后二十年仿佛是被无形的力量劈开了,人到中年,整个帝王生涯却急转直下,犹如从山顶坠入山谷,更被人怀疑是不是换了一个人,都不带润物细无声的,直接从明君过渡到了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