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锦不喜欢许多人围着,喜欢一个人待在有阳光的地方,王琰便命人将离自己最近的东厢物件清空,所有的窗户都装上透明的琉璃,地面先铺红木地板,在其上铺一层薄丝垫,再上铺满千金难得一寸的天丝绒缎,四面扔了许多软缎绣枕,光窗户上镶嵌的大块琉璃,就价值万金不止,更别提里面的种种装饰,而这,不过是满足臂长小娃娃想晒太阳又不能出门见风的愿望。
由俭入奢易,过了几天腐败日子,白锦差点都忘记了上辈子风餐露宿的艰辛,这安安逸逸的世家贵女日子也不错呀,哪怕到了年龄被送出去联姻也无所谓,有钱有闲有底气,像她亲娘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难怪说富贵乡英雄冢呢,她不是英雄就更抵抗不住啦!
夜深人静,白锦安静地修习了几遍药王诀,直到经脉中充满灵气,再也装不下了,才停了下来。
她也不做别的动作,毕竟她还这么小,乳母就睡在她身边,哪怕她只是一个翻身,也会吵醒乳母,一辈子那么长呢,她有充足的时间,眼下体会着慢慢长大的乐趣,感受着与前两世都不同的人生,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大约也算是一种心境的历练?
她娘亲看着就是明智通达的人物,对她简直是溺爱无度,即便将来她提出修道习武,应该也不会阻拦她吧?
……
直到百日礼那日,白锦才见了自己这辈子的爹,裴矩,大隋名臣,杨广心腹,转身又做了李氏王朝的名臣,可谓是名士权臣,青史留名!
那是个怎么样的人?如果不是整个裴家的人面对他的时候都隐隐地透着敬畏,白锦以为他更像是一名超脱的散仙,玉面白衣,高鼻薄唇,潇洒风流,气度恢弘,嘴角噙一缕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他们父女的第一次见面,也十分不友好!
白锦划拉着胖短短肥嘟嘟的四肢,努力抬起头,瞪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这个一见她就把她从睡床里拎出来,一只大掌从她前胸腋下穿过,直接托着她胖乎乎肉嘟嘟的上身,另一只手就在她的背上戳戳戳戳……
“哇啊哇啊——”
干啥啊?又疼又痒,好难受,别以为婴儿就没有痛觉神经了!!!
百日的孩子,骨头还是软的,就算白锦骨骼清奇,比其他婴儿强健茁壮,靠那可怜的细颈骨撑着脑袋也是很不容易的!!
“相公,安安不舒服,把她放下来吧,你想知道什么,妾身必不敢有丝毫隐瞒。”
关键时刻还是亲娘靠谱,一出现就上来解救白锦,完全无视了裴矩的脸色,轻手轻脚地握着白锦两只软绵绵的胳膊,把她抱过来调转身搂进了自己怀里。
白锦气得在她软绵绵的怀里拱了拱,“啊啊啊——”喊了几声,王琰秒懂,冲女儿露出温柔安抚的笑,“嗯嗯,安安委屈了,娘都知道,放心放心。”
裴矩没说什么,他这位夫人面上温柔和煦,内在却十足骄傲,是个一言一行堪称标准楷模的世家贵女,理智远胜感情,他不喜她,她得知后,从此谨守相敬如宾的界限,再也没有逾越过半分。
对丈夫都如此冷情,对孩子又能有多真心?
如果不是裴氏与王氏联姻,需要一个血脉的纽带,他绝对不会给她一个孩子,他不信这些冷漠的贵女会真心疼爱自己的孩子,这次他本不想回来,只是多少还有一点为父之心,倘若王氏对孩子不好,他不如将孩子带走,到时候,和那个孩子养在一起,他相信,秀心绝对会是一个好母亲!
他倒是没想到,王氏竟还有这般慈母之心,而孩子和王氏也很亲昵,毫无隔阂,这种母女之间天然的亲昵之情,绝不是伪装能装出来的。
如果在摸骨之前,裴矩见到王氏母女的舔犊之情,他兴许会放弃自己的计划,但现在,不可能了。
“这孩子以后便叫白锦,你教不了她,我会带她走。”
第18章 大唐双龙 第三章
王琰安抚地摩挲着女儿后背的手顿住了,她抬眸看向身边风姿卓然的丈夫,平静的眸底闪过一道冷光,语调却依旧是慢条斯理的温柔和气。
“妾身不明白相公的意思,想必相公初入家门之时,并没有这个念头,便是曾经动过心念,眼见家中和乐融融,想必也会放弃,是什么让相公改变了主意?”
裴矩是什么人?等闲不会和人解释自己的行为,但眼前这位,跟他所接触的所有女子都是不同的,世家贵女们天生为规矩礼教约束,遵从的是这世间的伦常法则,从不仅仅为自己而活,更多的是为家族而活,他若是给不出满意答案,就是在挑衅她们根深蒂固的信念,到时候不小心引发两大家族的摩擦,于他的大业便是极大的阻碍,未免得不偿失。
“你不懂,这孩子天生灵骨,经脉尽通,乃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若得精心培养,假以时日,必能入宗师境,那宁……呵,待她心境通明,得到圆满,那时候天地之大,随她遨游,何等快活恣意?留在裴家做个寻常的士族女郎,被家族、门墙、规矩、后宅所束缚,在如此狭小的天地中渡过一生,太浪费她的天赋了!”
王琰闻言,不自觉地紧了紧抱着白锦的手,瞅着自家女儿玉桃儿似的小胖脸,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总觉得自己女儿聪明得不像婴儿,这点点大的婴孩,不爱哭不爱闹,只喜欢听人说话念书,且主意大得紧,行止自有法度,早起吃完朝食,必要慢慢爬行五圈,然后躺在有阳光照射到的软窝窝里,听人读书半个时辰,再添一餐,随后午憩,下午便喜欢一个人待着,若违了她的意,便板着小脸盯着对方,也不哭嚎,明明是个刚会翻身爬行的婴儿,偏偏让人不敢违逆。
王琰休息之余,最喜观察自己的女儿,越是观察,心底越是暗暗称奇。
她虽然没有生养过,可娘家嫂子生的两个侄儿,可都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他两个都是人人称颂的聪明灵秀,而自己女儿,分明比侄儿更加乖巧聪明也更加严谨自律,就如方才,别的婴儿都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她就知道受委屈告状了,明明一个字都不会说,却能很轻易地让人明白她的意思。
王琰一度疑心女儿就是师门传说中百年难遇的那种天才,如今,从她这位天纵奇才的丈夫口中得到确认,她欢喜过后,反而心定了下来。
眼下,如何打消丈夫的念头,才是她要考虑的事。
这个犹如陌生人一般的丈夫,她从旁人口中听过无数关于他的事迹,乃当世一等一的高人奇才,放眼天下,无论是中土草原,朝堂江湖,未尝有一人是他对手,他不光自己厉害,随口对女儿的期盼便是宗师境——这种人,从来都自信自负,心高气傲,可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人。
但,她必须要打消他的念头,决不能让他把孩子带走,看看他身边的那些女子,看似过得风光无限,其实又有哪个不是身不由己?而她的孩子,命运自然要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相公,你的意思是,这孩子的天赋,连你都觉得好?”
摩挲着娃娃嫩得像豆腐的小手,王琰表情温柔得滴水,心里却在飞快地思量,判断着,一边组织着语言,“看来她是像你多一些。”
裴矩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心底有些自得,优秀的子嗣像自己,算是这个时代极高的一种赞誉了,哪怕如裴矩也是不能免俗的。
“那她和祝玉妍的弟子绾绾相比呢?”王琰忽然出其不意地问道。
裴矩脸色巨变,双眸如电,直射王琰,浑身蓄势待发,冷声道,“你说什么?”
形势陡然发生变化,两人不像是夫妻,反倒像是敌人,一强一弱,无形地对峙起来。
王琰没有立即回答,她腾出一只手,转身朝裴矩行了极标准的一个稽首礼,裴矩脸色变了又变,语调中多了惊疑,“你和慈航静斋什么关系?”
这行礼姿势,分明是慈航静斋独有的起手势。
王琰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卖关子,她很干脆地道,“相公大约不知,我们世家女子日常,习文读史有先生传授,管家理事有母亲教导,若有习武天赋的,则多半会入慈航静斋外门修习,待年岁到了,凭学识,或入内门,或离山回家,妾身惭愧,天资寻常,只因是王家独女,蒙静斋特许入山学习,待满十六岁,便回家待嫁了。妾身有幸在山门见过邪王一面,至今印象深刻,虽听母亲说过与家里议亲的是裴家,却不知是大人您,嫁过来后方才知晓,并非有意欺瞒。”
裴矩此时此刻想要稳住自己的心神都不容易!!
他一向将裴矩和石之轩的身份隔离得极清爽,生活中几乎没有丝毫交集,万万没想到,自家看不上眼的夫人对自己的另一身份竟知之甚深,却能多年未露一丝端倪,而自己对对方却是一知半解,全然陌生,他何时竟犯了这等低级错误,因为一个愚蠢的祝玉妍,便小瞧了天下女子?
“慈航静斋?”他扯了扯嘴角,那一缕笑容早已不知不觉消失,“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了不起,果真了不起,教导天下世家门阀的女郎们——是我小瞧了梵清惠。”
王琰垂着眸,斋主厉不厉害,跟她有什么关系?再说,世家门阀的家主和女郎们难道个个都是傻瓜,心甘情愿受斋主驱使?不过是利益交换,各取所需而已。
而她自己,暴露身份,最终的目的不过是留下女儿,不想让孩子成为丈夫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反正丈夫又不止一个孩子,谁得到的关爱更多,谁就去承担那份来来源于邪王的因果吧!
“相公,安安身为裴家嫡长女,若天赋连你都觉得出众,那么,将来有没有机会加入静斋内门,修习至高无上的剑典?妾身想着,山门生活虽清苦,氛围却还算祥和,且清名远扬,是不是更适合安安呢?”
慈航静斋的仙子,起码比魔门妖女更适合安安吧?
王琰未竟的话俱体现在冷淡透彻的眼神中,裴矩何等聪明,一眼便看透了,要让他选择,祝玉妍和碧秀心他更爱哪个,答案也是显而易见,女人的一点小心思,更不值一提。
他半晌不语,内心经历着极其激烈的挣扎取舍,只是因为想到了另外一重密事——想当年,他偷偷修习佛门功法是何等艰难,至今和宁道奇还有一战未清。而今,这些他执着掌握的东西,以他女儿的资质和身份,几乎唾手可得,只要不和他的名字牵扯到一起……
如果说石青璇是后期邪王的情感软肋,那么前期邪王的弱点自然是至高无上的武学,是信念的软肋,一旦窥破,亦能攻其不备。
从那天后,裴矩再一次从白锦的生活中消失了,裴家的日子一如既往,没有半分波澜。
事后,白锦就听她娘用不屑的语气对她嘀咕,“不过是一群六根不净的尼姑,有什么好学的?我们安安冰雪聪明,日后想要什么生活不可得?偏要去凑那份打打杀杀的虚热闹?”
白锦深以为然,听说那慈航剑典至高处也不过是踏破虚空,至今无人做到,而她的药王诀早已突破了先天,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超越慈航静斋,况且她对于佛门虽没有偏见,但毕竟一直修习的是道法,在没习到万法归一的境界前,于半途改弦易张,对她的修行没有半分好处。
但世事并不以她们的意愿为转移,白锦三岁时,裴家来了位清美绝俗的白衣女子,一来便盯着白锦不放,她的娘亲王琰,抱着她,如临大敌,远比见到裴矩更加紧张!!
第19章 大唐双龙 第四章
那女子闲庭信步,婀娜多姿,生得清美脱俗,宛若绰约仙子,一双美眸,泠泠然似有情似无情,看向人时,专注得仿佛你就是唯一入她眼的人。
白锦甫一触及女子的眼神,浑身的寒毛都炸了开来,精神瞬间提升至极致,心境至静而至澄,整个人仿若陷入了內视的空明境地。
她仿佛看到,一股仿佛无法抗拒的气流漩涡从女子周身辐射而出,向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瞬间就把偌大的院落,包括她们母女,卷入其中,锁定了所有逃跑的后路。
危险,非常危险!
从未有一刻如此时,令白锦深深地感受到,这当真是一个充裕着灵气的高武世界,这里的武道高手,境界之高,甚至能让她这个修仙者感到威胁。
王琰搂抱着白锦,一动也不敢动。
“师妹,好久不见。”女子慢慢从白锦身上移开目光,看向王琰轻声招呼。
“斋主仙驾光临,琰有失远迎,失礼了。”
王琰冷静开口,裴家暗中虽有高手护卫,她此时示警已经来不及了,况且梵清惠修习慈航剑典大成,已接了掌门之位,如今是年轻一辈的顶尖高手,裴家的侍卫加一起也不够她一剑,何苦唤出来枉造杀孽呢?
这些慈航静斋的美丽仙子们,说是悲天悯人,心念苍生,甚至敢号称代天择主,但杀起和自己理念不合武功又不及自己的人,可从未手软过。
若非宋缺功夫在她之上且背靠岭南豪族门阀,只怕就不是什么相恋未果,而是慈航静斋斩杀敌人的又一辉煌战果了。
“师妹向来如此克制多礼,想来是从未把我们当做自己人了。”女子嫣然一笑,似叹似怀念,“当年我一见师妹,便知晓师妹不是凡俗人物,虽世家多奇女,师妹仍是个中翘楚。只可惜师妹心中唯有世族,没有苍生大义,我们道不同,无法并路而行,委实遗憾至极。”
王琰微微笑道,“斋主过誉了,琰毫无天赋,连入门心法也学得磕磕绊绊,幸得师门宽和,方容我待到十六岁,避免给家族蒙羞,琰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世间女子,不似斋主信仰高远,以天下为己任,斋主所言,琰无可辩驳。”
天下女子各有各的活法,她追求的逍遥自在,本就与慈航静斋理念不合,又何苦勉强自己去适应旁人制定的规则呢?
梵清惠闻言暗叹了一声,若论心性资质,王琰其实远在碧秀心之上,秀心有时候还是会感情用事,邪王又是那等惊才绝艳充满魅力的人物,只怕她将来难逃情网束缚,王琰就不会,天生的冷静理智,胸中自有天地。
可惜不是我辈中人,白浪费了一身天赋。
好在,她的女儿亦有一身罕见的根骨,只不知和妃暄哪个天赋更佳,她今日专门为此子下山,看似过于隆重,实则也是为了将来静斋的传承。
有邪王护着,秀心的女儿她是不用想了,但,王琰的女儿可没有那么周密的保护。
“以师妹的聪颖,想必猜到了我此行的目的?”梵清惠看着王琰道,“令爱既有此等世间罕见的灵根仙骨,所谓良才美玉不过如此,入静斋自然是宜早不宜迟,越是年幼,越是心无杂念,灵台清明,更宜修炼至高心法。若让她埋没在后宅方寸之地,委实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