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今天来贾家也不是为了和林黛玉相认的,她其实另有目的,这出似是而非的“认亲”闹剧,也该结束了。
“小道多谢琏二奶奶吉言。我观林姑娘天生灵秀不凡,兴许五百年前也曾于天宫殿前听宣呢,如今不过是下凡历练,待一世功德圆满,自然还是重归仙班,小道却是远远不及林姑娘了。”
白锦既不怕贾府之势,也无所谓小姑娘们的敏感心思,一番话说得众人各个变色,只觉得小道士经不得夸,刚受了几句夸,转眼就满口胡说八道——殊不知人家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话!
师弟口无遮拦说人家女眷是非,清风听了来不及阻止,生怕她被人私下套麻袋,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
“老太君见谅,我这师弟长年闭关修行,着实不通人情世故,如有冒犯,待我回去禀告观主,观主定会给老太君和林姑娘一个满意的交代。”
贾母哪里还顾得上找白锦的麻烦?林黛玉出生时百花齐放的异象,别人不知道,她身为贾敏之母,却是听女儿提过的,女儿不可能拿这种事骗她,何况还有宝玉衔玉而生的先例在,贾母更是深信不疑,为了林黛玉的安全,她一直瞒得死死的,贾府上下无人知晓,今日听了白锦的话,却勾起了她的心事,不由得有些怔愣。
这小道长看着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难道他真的知道些什么?再加上他复杂的身世,今天他出现在贾府,有没有别的目的?
倘若黛玉真的是个有来历的,那她的亲事就更要好生斟酌了。
贾母在心里掂量了一番,决定还是私下里找张道长问问,这白小道长到底是什么来历,况且林家虽然没了,林家的家产却是有心人都能算出来,一个贾府的外孙女自然是好说话,但若是再冒出来一个林家的男丁,那牵扯的风波就不是轻易能忽略的了。
倘若真有什么隐情,最好不要闹到台面上来,对双方其实都不好,想必张道士也不会希望自己的首徒的留下什么不好的名誉。
想到这里,贾母一边拉着白锦的手不肯放,一边长长地叹息道,“罢了,你们小孩儿的事情,回头老身自会找张观主商议。至于观主提的法事,全依观主的意思办吧。
自老公爷走后,我们年年都在观里为老公爷祈福,只当是儿孙虔诚,万万想不到老公爷反而惦记着府里,儿孙们的心是好的,到底老公爷不喜欢呢,想是那日老公爷要回府探望,劳道长费心了。也麻烦小道长回去告诉道长,让他放心,明儿我让琏儿去见道长,商议这法事怎么办,道长只管使唤他,毕竟是为他爷爷跑腿儿,哪有儿孙不出力的?”
大家哄然而笑,十分捧场,清风也跟着露出浅浅的笑容,暗中松了口气,唱了个诺道,“老太君请放心,小道定然将您的话带给观主。”
贾母不愧是人老成精,带着几分精明诙谐,三言两语便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带过了白锦和林黛玉相似的话题,又模糊了暮年居所这个概念,就在众人说笑中,她眼神极淡地瞥了王夫人一样,那王夫人便垂下眸,不停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
若不是白锦一直暗暗地注意她,还真察觉不到两人这个眼神交汇的一瞬间。
临出正堂,白锦回过头,却不是看林黛玉,而是看了一眼迎春,才走了。
待回到清虚观,跟张观主回报时,清风有些纠结,白锦干脆利落地把她和林黛玉相似的事情告诉了张观主,她和张观主都守着她女孩儿身份的秘密,默契地不提,但她毕竟还要在这里生活,与其等哪一天毫无防备地撞破,不如她自己去揭开,化被动为主动。
几百万的家财,有男丁和没男丁是两码事,不是她吓唬自己,贾家便是为此悄悄弄死了她,也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所谓斗米恩升米仇,想想看林黛玉的下场,她如今是不惧怕贾府,却也没必要节外生枝,万事预防为先。
有上辈子灌满血泪的经验教训,白锦悟了,遮着掩着死了都没人知晓为什么,还不如一开始就暴露出来,她再出事贾家就可以列为第一嫌疑人了。
大观园里,潇湘馆里人心纷乱,那林家的老仆们如王嬷嬷,心惊胆战,如雪雁,也是满心惊疑,更别提林黛玉,反复回想,心里已锁定了一个人。
藕香榭里,绣橘偷偷给了迎春一个蜡丸,“姑娘,这是今儿清虚观来的人里一个小幺儿偷偷塞给我的,说是那位长得像林姑娘的小道长有事找你,还说司琪托他向你请安。”
迎春愣住了。
第14章 花开红楼 第十三章
白锦从绣橘口中得到迎春的回话,第一反应是这姑娘虽然懦弱不争,却并不糊涂,而且纯善,甚至还担心给白锦惹下麻烦,态度十分消极。
“告诉你们姑娘,不用怕,嫁就嫁吧。”
最终,白锦摩挲着茶杯,轻轻叹了口气,她万万没想到,在他详细分析了孙绍祖的为人后,迎春居然还是选择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孙绍祖。
是她想得太简单了,漏算了人心,也过于自以为是了,并没有完全站在迎春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孙绍祖为人暴躁好色,站在她的角度看,自然不是良配,但迎春并没有往心里去,为什么?因为迎春所见到的男儿,贾府的那几个爷们,几乎都是这般德行,哪怕号称干净如宝玉,男女情人都不断,而如贾琏的好色无度,如贾珍不止好色,更是残暴自私,对妻子儿女姊妹全无半点良心,多一个暴躁好色的孙绍祖,似乎也不是出奇的事情。
况且,以迎春的性情,哪怕现在告诉迎春这个人有家暴历史,会伤她害她,她有勇气去反抗吗?怕是更得绝望认命了吧?
只一刹那,白锦就全盘想通了迎春的选择。
迎春之所以不反对嫁给孙绍祖,是因为她并不知道这段姻缘于她而言是一条黄泉路。她的生活圈子太狭窄了,窄得只拥有那么小小的一片天空,无论在那个家里受过何样的漠视冷待,到底也是平平安安养大了,她对父亲或者说亲情还是有一定憧憬和信任的,告诉她她父亲给她选了个中山狼的夫婿,她会信吗?即使她信了,会一点儿侥幸心理都没有吗?
而且迎春已经十七岁了,这个年代,十七岁的姑娘不但没嫁人,连议亲都没有,简直是世所罕见,和她同龄的姑娘,几乎都已经嫁人,甚至有了孩子,她却依然待字闺中——当宫里的元妃有了身孕后,迎春之于贾府的价值便消失了,而府里有这么个“老”姑娘存在,既明晃晃地向外界展露了贾家的野心,又可能会惹得宫里元妃的不快,所以,对于贾府来说,迎春也是他们急于摆脱的人。
在这种急不可耐的境况里,迎春又哪里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在迎春看来,好歹孙绍祖有家有业有官职,虽然曾经成过亲,可也没有留下孩子,光从外面条件看,并没有任何失衡的地方。
反正都要嫁人,嫁给谁不都一样?
司琪就不是很懂迎春的选择,她虽然是迎春的心腹丫鬟,却和迎春截然不同的性情,不然也不会干出和情郎在大观园里私会的事儿,虽然眼光不怎么样,但行为可谓惊世骇俗,在她眼里,迎春的选择简直是自寻死路!
“姑娘真是让人着急,怎么就那么相信大老爷?这孙大爷,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姑娘那种性子,还不得被欺负死!”
这要换成她是迎春,肯定会把贾府上下闹得天翻地覆,反正也不可能比现在处境更糟了,还不如豁出去,起码还有改变婚姻的机会,一旦认了,那就完完全全没有回头路了。
私心里,她真希望自家姑娘能向三姑娘探春学一学,理智上,她是很明白当初姑娘没办法为她说话,任她被撵出大观园的苦衷,但情感上,她未尝不羡慕探春的丫鬟,跟着那个主子,哪怕同样是庶女,可愿意尽力护着底下人,就教人心暖!
“她也不是相信贾大老爷,只是不得不信罢了。”
不然呢?反抗父权?以贾赦的混账性子,迎春敢反抗他,他就敢把迎春弄死,几棒子下去,连贾琏都受不住,迎春能活得下来?在这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年头,谁又会为迎春出头,谁又能为迎春出头?连贾母都阻止不了,死在父权的施威中,死了也白死。
既然迎春决定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孙绍祖,那白锦的计划就要重新安排了,她现在的势力虽然不显山露水,但比起初来乍到的孙绍祖,那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不过数日,孙绍祖新置办的宅子里,除了他从老家带来的奴婢,就都换成了白锦安排的人,小五也混进去当了个管门房车马的小管事。
这时候的贾母,在贾家的掌控力尚未丧失,她一声令下,张观主又全力支持,一场热热闹闹的法事很快便在荣国府内举办,那帮小戏子早已分给了大观园的各个主子,梨香院重新收拾起来倒也不费事。
白锦身为首徒,这回自然也在现场,因是给老国公举办法事,贾府的儿孙各个在场,便是姑娘们,也都戴着帷帽出现在梨香院。
寻了个间隙,白锦把自己的安排告诉了迎春。
待贾府忙完了法事,迎春的亲事也提上了日程,那所谓的五千两银子,白锦让人留意了,才知道居然是孙绍祖跟古玩店的掌柜合谋,给贾赦下的套,“借”给了贾赦五千两,激得贾赦写下借条,转头后又假惺惺地说是送给贾赦请他帮忙跑官的抛费,好的坏的黑的白的都被他一个人说尽了,借条却攥在他手里。
这男人够钻营够胆大,十足十的小人,贾赦也够糊涂够冷酷,或者是不把孙绍祖这种“小人物”放在眼里,谁知就被坑了一把,两人不以为耻,反而狼狈为奸,把清清白白的姑娘填了进去。
迎春出嫁那日,嫁妆是寒酸的十八抬,除却大件的家具都是从库房里掏出来重新上漆,还算值钱外,其余如陪嫁的首饰头面,衣料被面,珍玩古件,书籍画本,都是她平时用的东西,在被奶嬷嬷这么多年半偷半抢之后,早已不剩什么了,好在箱底压了贾母给她的一千两,多少是一份安慰。
对于她出门子,荣府上下热闹有限,除了绣橘,其余藕香榭的丫鬟们都是想尽了办法调往其他处所,那个贪了迎春无数金银首饰的奶嬷嬷,更是“病倒在家”,不能伺候自家主子出门子,最后王熙凤不得不从刚买的一干小丫头里,挑了两个,再搭一个梨香院里解散还俗出来的美貌小戏子,和绣橘一起配成了四个陪嫁丫头。
有这能唱会跳的漂亮丫头在手,就不知道迎春懂不懂得拿来笼络姑爷了。
这局面,王熙凤都忍不住感叹了,要是司琪没有被撵走,说不定有司琪这泼货陪嫁,二姑娘将来到孙家的日子也好过些,如今这主仆都是一群软蛋,个个提不起来,但愿孙姑爷是个有良心的,不然……
王熙凤不知道这婚事不妥吗?她当然知道,但她和迎春交情一般,又何必为了迎春而得罪大老爷呢?这场婚事办下来,她辛辛苦苦忙前忙后,一枚铜板都没往自己腰包装,就算是给迎春面子了。
王熙凤却不知道,她感叹惋惜的司琪,在迎春的送亲队伍快到孙家时,不动声色就和队伍里的一个小丫头调换了,和绣橘两人一左一右跟着花轿,大大方方地迈进了孙家的大门。
第15章 花开红楼 第十四章
直到迎春从孙宅脱身出来,望着孙宅被漫天大火笼罩,惊魂未定中还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茫然,惊恐,畏惧,失魂落魄,颠覆了短短前半生所有的认知!
她只知道,这姓孙的是人间恶魔,不仅仅是好色无度,更残暴不仁,他所有的“和气”,仅仅维持到回门结束,回到孙家的那一刻。
他面容狰狞地朝她举起了拳头,她知道男人会好色,知道男人会宠妾灭妻,但从不知道,男人的拳头落到女人身上,会这么痛这么痛,比新婚之夜被粗暴对待更加痛苦……
如果不是司琪和绣橘拼死相救,她会遭遇什么?
不过短短数日,她身为孙家的主母,居然被剥夺了所有管家理事的权利,被软禁在院子里,连吃顿温热正常的饭菜都成了奢望,再之后,她身边的陪嫁丫鬟一声不响地从了孙绍祖,成为孙宅后院无数通房之一,最后只剩下司琪和绣橘,自身难保,尚且还艰难地护着她。
为什么呢?
为什么忽然就变了?短短半个月,迎春便被磋磨得惨淡枯萎,她曾以为大观园里的日子够难熬的,没想到这世上没有最受罪,只有更受罪,苦难永远没有最低谷。
她活到十七岁,难道就是为了来这个世上受苦的?如果今生受完了苦,下辈子,能不能让她过得好一点?不求大富大贵,让她平平顺顺过完一生就好。
她试着收买了孙家的下人,给娘家送信,甚至给宝玉送信,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也没有任何人来接她回娘家,或者前来孙家给她撑腰。
原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这个意思,谁会想把一盆脏了的覆水收回去?
迎春病了,依然没有人来看望她,她就像是被遗忘在了记忆里的木偶,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麻木,在一个充满绝望的夜晚,她喝下司琪熬给她的药,陷入了一片并不恐惧的黑暗中。
她没想到,再次醒来,她已经出现在了孙宅门外,藏在街角,裹着斗篷,惊恐又茫然地看着孙家遭遇的结局!
——整个孙家,都笼罩在漫天的火光里,火焰无风而蔓延,越烧越旺,烧得孙家上空的天都是红的,更诡异的是,所有的火焰都仿佛被一个无形的罩子笼罩着,旺得仿佛要把天烧穿,却一丝丝都不曾向左右隔壁蔓延。
来回呼喊抢救火势的人群,心慌意乱之下,并没有察觉这种现象,都竭尽全力地抢救火灾,一盆盆一桶桶的水浇过去,翻涌出一阵一阵的浓烟,呛得人几乎站不稳,直直烧了大半夜,整座孙宅都化为灰烬,火才慢慢地熄灭了。
火灭之后,众人才瞠目结舌地发现,这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居然只精准地烧尽了孙家一户,连左右隔壁的一片瓦一根草都没有燎到!
甚至整个孙家其他人都没事,单单只烧死了五个人,孙家夫妻,和他们的近身奴仆!
这难以解释的诡异现象,顿时在市井引起哗然,人们对这种灵异事件尤其感兴趣,八卦欲满满。不能小瞧了人们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转眼便有人绘声绘色地在各酒楼饭馆讲述孙家主人孙绍祖犯下的罄竹难书的罪行,什么打杀奴仆,克扣军饷,贪污贿赂,杀良冒功等等等等,虽然律法没逮到他的罪证,但老天爷明察秋毫,没有放过他,于是降下天谴,直接烧死了罪人,而孙家刚进门的媳妇因为上了孙家的族谱,有难同当,也跟着受到了连累,命丧火场,真真是可怜。
迎春主仆三人窝在小庄子里,听小五声情并茂地转述着后来城里人对孙家火灾的种种揣测议论,各种千奇百怪的脑洞,完全超乎了主仆想象的极限。
甚至,这件事因为牵扯到了一位国公府千金,还被官府的人重视了起来,出入了好几趟贾府取证,搞得贾府上下无人不知,不可避免地议论起了“惨死”的二姑娘——迎春之前没能得到的所有关注,这回彻彻底底汇聚到了一起。